阿爾法瑪區(qū)的風(fēng)里裹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甜香,在古老的巷子中緩緩發(fā)酵著,這是一條開滿作坊的小街,從甬道的這頭到另一頭,蛋撻的香氣由潤變焦。
三十米的距離,是兩個不同風(fēng)格的甜點師夸炫技藝的戰(zhàn)場,香氣作為無形的向?qū)В鼈兛梢运烈馔媾稳耸晨偷谋亲?,卻攔不住兩串焦急行走的腳步。
穿過那些迷宮般復(fù)雜的巷子,是一段很長很長的坡道,得壓著步子耐著性子,跟著太陽前進(jìn)的路線一路向西,才能看到白石宮殿般美麗的羅西奧火車站。
磚縫外淺淺滲著的,是數(shù)十年歲月里,被雨雪風(fēng)霜吹打出的煙黑色,里斯本人無意抹除這驕傲而雋永的顏色,就像是老貴族傳家懷表上的摩挲痕跡,滿含著帙卷遺冊的陳年墨香。而高處的墻面,依然保有石料原初最圣潔的白色,被陽光一打,從遠(yuǎn)方看來耀如星芒。
精致繁復(fù)的雕刻裝飾之上,是樣式古樸的小鐘塔,相互交纏的馬蹄鐵造型大門同樣別具匠心,極富歷史感的老建筑立于現(xiàn)代的都市之中,更加襯托出了葡萄牙曼努埃爾風(fēng)格的珍貴。
何塞拎著那個中式風(fēng)格的小皮箱,朝著羅西奧火車站快步走去,揚努力想要跟上他的步伐,所以只好一路小跑著,額頭上已有了層細(xì)密的汗珠。
“還跟得上嗎,揚?”何塞晃著有些酸痛的肩膀,順帶裹緊了身上的外套,側(cè)首問道。
揚順手抹掉了頭上的汗,又松了松背包的袋子,才把那口唾液咽下了干澀的喉嚨:“爸爸,我沒問題的,你不要太小看一個未來的職業(yè)球員,尤其是將來波爾圖的球員。”
“好,好,再堅持一會兒,我們馬上就到了?!?p> 何塞有些后悔,昨天回到家就有些晚,把東西全都收拾好時已經(jīng)是夜里了,又被揚纏著擺弄那個索尼的隨身聽,加上再說些以前的事情,一覺醒來天都大白了。
兩人慌手慌腳地洗漱好就拎著東西往火車站趕,不巧還錯過了早班的公車,只好順著阿爾法瑪區(qū)的那條大道一路跑下去,父子倆都累得出了一身汗。
在街上還隔著老遠(yuǎn),眼尖的揚就看見了穿著風(fēng)衣的穆里尼奧和萊克巴布,高聲喊了一嗓子:“穆里尼奧叔叔,我們在這!”
穆里尼奧正瞅著羅西奧火車站的大鐘愣神,冷不丁聽到背后有人喊他,回頭望了一圈也沒看到人在哪兒,還納著悶?zāi)?,揚已經(jīng)從稍顯擁擠的人群中連突帶晃地鉆了出來。
“揚,怎么就你一個人,你爸爸呢?”穆里尼奧蹲下身子,一邊問一邊把揚的背包摘下來搭在了肩上。
“在…在后面,我怕叔叔你們等急了,就先跑來了?!?p> 萊克巴布看著揚泛紅的臉頰,忍不住打趣道:“火車上可沒有足球比賽,你怎么還先提前熱起身來了?啊,小家伙?”
揚有些不好意思,手都背到了后面,這個時候,何塞才提著箱子從人群里走了出來,喘著粗氣說道:“抱歉,真是抱歉,我們沒能趕上車,只好一路跑來了,沒耽誤時間吧?”
“放心吧,沒事的,告訴你的時間提前了些,本來是想一起吃個早飯的,現(xiàn)在估計不太來得及了?!比R克巴布抬腕看了眼手表,遺憾地?fù)u了搖頭說道。
“那就好,那就好…”何塞這才松了口氣,把箱子慢慢擱到了腳面上。
穆里尼奧用手?jǐn)n了攏頭發(fā),拍著何塞的肩膀說道:“行李什么的都交給我,你也是的,打個車來多好,大早上的一路跑過來,小心回去又咳嗽?!?p> 何塞苦笑了一聲,把箱子很小心地遞了過去,他不說,可揚心里清楚,父親不是那么摳門的人,如果不是因為買了那個隨身聽,也不至于狼狽成這樣,他低著頭,心里有些難過。
何塞?羅德里格斯悄悄地朝穆里尼奧靠近了些,聲音已經(jīng)壓到了最低:“何塞,揚就拜托你了,他在波爾圖無親無故的,只認(rèn)識你一個人,有什么事情你替他多掌掌眼。波爾圖那邊什么樣子我也不清楚,不過總比讓揚繼續(xù)待在里斯本好,如果運氣不好又碰上西摩多家族的人,你一定要讓他別因為沖動再鬧出什么事來。我這個當(dāng)父親的沒本事,只能拜托你了?!?p> 穆里尼奧抿著嘴唇聽完了他近乎哀求的一番話,心里也極不是滋味,只能低聲安慰道:“別這么說,我待揚是什么樣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既然你把我當(dāng)朋友,我必不會辜負(fù)所托,放心,在波爾圖一切有我。”
何塞笑了笑,嘆了口氣:“哪里能真的放心的下,唉,如果不是把里斯本競技那邊的工作辭了,也不至于這么窘迫,連陪他去波爾圖一趟都做不到…”
“辭了?什么時候?”穆里尼奧有些訝異,之前他可沒聽說過這茬事。
“你小點聲,就告訴了你一個人,別讓揚聽見了。就是幾天前的事,我怕平時不小心把他去波爾圖的事給說漏嘴了,再被那個達(dá)夫拉爾知道,所以干脆辭了,準(zhǔn)備換個工作,不然哪里有這么多時間帶著他跑來跑去,你真以為里斯本競技的錢很好掙,可以隨便請假?”
穆里尼奧聽到最后哈哈一笑,眼淚都要笑出來了:“請假這事我沒試過,不知道,可要說里斯本競技的錢好不好掙,那我比誰都清楚,羅布森先生的工資現(xiàn)在都還沒補齊呢…”
何塞搖了搖頭,穆里尼奧的黑色幽默極具殺傷力,他都不知道該說什么好了,只能沉默著跟穆里尼奧使勁擁抱了一下。
羅西奧火車站的大鐘敲響了,兩人默默數(shù)著鐘鳴的次數(shù),他們彼此心里都清楚,離別的痛苦只會加速時間的流逝,即使再不舍,也是時候出發(fā)了。
何塞半跪著矮下身來,緊緊地把揚擁在了懷里,就算有冬天的衣服加持,父子倆的身體還是顯得十分單薄。
他伸手撫摸著揚的黑發(fā),把頭深深埋在兒子的頸項后,大口大口地呼吸著,仿佛這樣能把揚的味道多留下一些。
揚的眼淚大顆大顆地滾落下來,手臂死死環(huán)在父親的背后,頭顱在何塞的懷里微微扭動著,淚水已打濕了胸前的一片衣襟。
他抬起頭時,已哭成了一個淚人,連頰側(cè)都被父親虛青的胡茬蹭得有些發(fā)紅,抽噎著,嗚咽著,連氣都喘不上來,何塞用拇指不斷抹著他鼻翼旁眼瞼下的淚痕,聲音也發(fā)了顫:
“不哭,不哭了,你當(dāng)著我的面答應(yīng)過你媽媽的,要成為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你要堅強起來,這次是破例,我只許你哭這一次,最后一次…
到了波爾圖,一切都聽你穆里尼奧叔叔的,不要耍小聰明。如果一個人害怕,就多聽聽你媽媽留下來的磁帶,還記得那句戲詞嗎?我教過你的?!?p> “看…看前面黑洞洞,定是那賊巢穴,待俺趕上前去,殺他個干干凈凈…”揚艱難地壓下了抽噎聲,雖然語調(diào)怪異,還是把那段《挑滑車》的詞唱了出來。
“對,你只要唱一遍,那個叫寵?高的猛將就會出現(xiàn),有他在,誰都傷害不了你?!?p> 何塞慢慢松開了胳膊,手臂緩緩向后縮著,這個動作很簡單,卻好似費盡了他全身的力氣。他咬著牙屏著氣,口中發(fā)出了痛苦的吱吱聲,就像是年久失修而且沒滴入潤滑油的軸輪,在拼命和銹跡以及重壓搏斗的響動。
“去吧,兒子,波爾圖還在等著你呢,也許都等急了??烊グ?,不要亂跑,不要離開兩個叔叔的身邊…”
揚捏著父親的衣角,頭垂得很低,他沒有說話,只能看到淚水與鼻涕的混合物從鼻尖慢慢往下滴著,此刻卻誰都沒有再擦的心思。
穆里尼奧有些不忍,回過頭輕輕按了按自己的眼角,才用沒拎箱子的那只手攥起了揚的小臂:“揚,快要檢票了,我們該走了…”
他看向了蹲跪在地上的何塞,使勁咬了下嘴唇才憋回了那些已到口邊的安慰話語,穆里尼奧知道,那些話沒用的,離人苦,只有離人自知。
“何塞,時間到了…”
過了幾秒,他才聽到了何塞那幾乎低不可聞的聲音。
“走吧,別回頭…”
萊克巴布上前拍了拍何塞的肩膀,長呼了口氣:“羅德里格斯先生,保重,希望你能源源不斷地接到從波爾圖來的好消息?!?p> 看到何塞沒說話,兩人對視了一眼,萊克巴布提起了幾個小包,穆里尼奧一手拎箱,一手拽著揚走向了羅西奧車站的大門。
走吧是說給穆里尼奧聽的,揚明白父親的意思,不能回頭的是他,所以他跟在穆里尼奧的身邊,一次也沒有回頭。
何塞的手一直死死捂在臉上,直到三人的身影消失在了大門后面,才木然地扭過身來,腿在地上蹬了幾下都沒吃上勁,酸軟的肌肉抽搐著,讓他猝不及防地一頭翻倒在了臺階旁邊。
何塞掙扎了幾下也沒能爬起來,頹然一笑,干脆靠著身旁的矮墻,環(huán)抱著腿低埋著頭,把身體蜷縮成了一團(tuán)。
羅西奧火車站外的風(fēng)聲里,開始混雜進(jìn)幾聲低低的嗚咽,比受傷野獸的嚎叫更顯悲涼,暢快笑談的游人路過此處也下意識地降低了聲音,人們在這片繁華的廣場,很自覺地讓出了一個近乎圓形的空缺。
這里半徑五米,除了一位父親的悲傷與孤獨,別無一物。
一鍋粽子
祝媽媽生日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