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確定，這就是一杯原原本本的雨笙酒，既無毒，也無任何添加之物？”
“是?！?p> “可是……”
“我的大小姐，你都可是了半個時辰了，”謝公子扶額道，“若是這酒有任何的問題，我昨日又怎敢當著那蕭杉的面兒，直接飲了一口？”
“可......”話一出口，望著謝公子瞬間變綠的臉色，我趕忙捂了捂嘴，改口道，“那，那蕭杉說，他親眼所見，他的父親便是飲下此酒，便猝然......”
謝公子忽然抬起頭來，一臉嚴肅地望著我道：“你可知，你現(xiàn)在一再質(zhì)疑的，是何許人也？”
我稍加思索，飛快地答道：“謝執(zhí)言，謝公子是也。”
他略微一愣，把臉湊近了些，神秘兮兮地道：“那你可知，這謝執(zhí)言，又是何許人也？”
這回輪到我愣住了，我轉(zhuǎn)過頭，求助地望向一旁靜默的先生。
先生笑而不語。
我只能蹙了眉，誠懇地凝視著謝公子的眼眸道：“那你說，何許人也?”
謝公子似是被我盯得有幾分不好意思，干咳幾聲，朗聲道：“天下第一神醫(yī)，云歡谷谷主，季?——的首席關(guān)門弟子是也！”
我一個沒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謝公子狐疑道：“你這丫頭，此刻不應(yīng)該是對本公子肅然起敬嗎？你笑什么？”
“雞窩——”我趴在桌子上笑得喘不過氣來。
“......”
“什么事笑得如此開心？”
父親威嚴的聲音從門口傳來，我登時便感到如鯁在喉，急忙站起身來退至一旁，恭順地垂著腦袋，向父親行禮。
“女兒家的，講究的是笑不露齒?！蔽依侠蠈崒嵉囟⒅厣系囊粋€點，感受著父親嚴厲的目光在我的身上，來來回回地審視著。他沉聲道：“若是女子都如你這般放浪形骸，當成何體統(tǒng)！”
“是！女兒知道了?！蔽伊⒖掏葱募彩椎氐?。
“再者，”父親頓了頓，拂袖道，“你既已搬離清苑，日后，便少往這跑。”
莫不是怕我與你搶了先生？我暗自嘀咕著。
見此情形，謝公子向我們逐一抱拳，道了告辭后，便飛快而又瀟灑地離去了，走之前，還不忘丟給我一個自求多福的眼神！
終于，還是先生出言救我于水火——
“大小姐此番前來，乃是受江諳所邀，有事相問。”靜默良久的先生倏而轉(zhuǎn)過身，緩緩地踱著步，在檀木桌前停了下來，優(yōu)雅地伸出手道，“姜兄，請坐?！?p> “因那府前鬧事之人？”父親立馬走了過去，乖巧地坐了下來。
我在心中狠狠地翻了個白眼：好你個父親，平日里對誰都是一副別人欠了幾萬兩銀子的黑臉，遇上先生這兒，倒是給吃的死死的！
“不錯，”先生修長的手指撫上那上好的紫砂壺，從容地為父親倒了一盞茶，沉吟道，“當日之事十分蹊蹺，姜兄萬不可掉以輕心?！?p> “此事暫且不提，”父親略一擺手道，“眼看這上元將至，先生的空船之計，準備得如何了？”
見父親的注意力已從我的身上轉(zhuǎn)移了去，我松了一口氣，小心翼翼地試探道：“父親既與先生有要事相商，小愚便......”
“不必，”父親抬起頭，直直地望著我道，“為父正好有任務(wù)要托付予你?！?p> ***
這幾日夜里，我躺在床上總是翻來覆去的睡不著。
腦海中，時不時便浮現(xiàn)起那日的大雜院，那具被掏去心臟的尸體，和蕭杉那絕望而空洞的眼神......
蕭杉的家里遭遇了那樣慘烈的不幸，而他還被姜府的人打成那副模樣，我越想，心里竟越是覺得過意不去......當下便決定，翌日一早，我便去他那瞧瞧。
......
大雜院。
“你來這里做什么？”剛來到內(nèi)院，便迎面撞見玲瓏抱著一堆衣物，從屋里走了出來，她上下打量著我，不悅地道，“這里啊，可不是你這種大小姐來的地方！”
“我來看看蕭杉……”我到底還是有些心虛。
“玲瓏，不要無理取鬧?！笔捝即┲簧硌┌椎男⒎?，掀了門簾走了出來。短短幾日，他竟已是瘦得脫了形，臉上也多出了許多野蠻生長的胡茬。
“杉哥！”玲瓏瞪著眼道，“她家可是害死父親的元兇，我怎么叫無理取鬧了！”
蕭杉垂了眸，低低道：“人家都當面把那酒喝下去了，再說，那日若不是他們，我們能躲過那一劫嗎？”
“杉哥！”玲瓏恨恨地跺了跺腳，將懷中的衣服往地上的木盆里一扔，便頭也不回地出去了。
面對這樣冷靜而消沉的蕭杉，我有些不知所措，絞著手指，咬了咬唇上前一步，將手中裝著碎銀的荷包，和兩瓶上好的傷藥通通塞到了他的手中：“這些你拿著，用這銀子為你的父親置辦一口好棺，舉辦一場體面的葬禮，這藥……也可使你身上的傷好得快些?！?p> 他望著手中的荷包與傷藥，靜默了半晌，隨后便走到院子一角的矮凳上坐了下來，并招手示意我過去。
我麻溜地在他的旁邊坐了下來，指著天上的初陽道：“你看，不管發(fā)生了什么，太陽還是照樣升起，日子還是得過下去，并且，還要努力地去過得更好?！?p> “我在府里被人欺負的時候，就是這樣安慰自己的……”我小聲地補充道。
“嗯?！彼麕撞豢陕劦貞?yīng)了一聲，握緊了手中的荷包，低低地笑了，“你知道嗎，若是換做從前的我，不僅不會收你的東西，或許，還會像玲瓏那樣將你趕出去?！?p> 我一愣，轉(zhuǎn)過頭望向他憔悴的側(cè)顏。
“父親在世時，便總罵我是個迂腐的書呆子，整日只知道埋頭讀我那圣賢書，幻想著有朝一日，考取個功名，”他環(huán)視著這個破落的院子，自嘲地道，“明明家里都快要揭不開鍋，我卻仍是心比天高，自命不凡，不肯為家里分擔哪怕一分一毫?！?p> “這幾日，看著我娘和玲瓏忙里忙外，進進出出，我好像......”他蹙了眉，垂下頭，怔怔地道，“變了，又或許，我終于長大了。我明白了現(xiàn)實，還真就是這么的......血肉模糊。”
他伸出一雙白凈修長的手，喃喃道：“這雙手，生來便注定不是用來揮毫潑墨的，我應(yīng)該用它們?nèi)タ钙鹕畹闹負?，或許跑堂打雜，或許擇菜種地，或許去碼頭搬貨，或許......”他的聲音越說越低，到后來，他把手蓋在自己的臉上，無聲地哭泣。
我不知道該怎樣去安慰他，只能安靜地傾聽著，又或許，他已經(jīng)不需要任何人的安慰了——
這個少年，已真正成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