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城主終究沒能撐過那一夜,當(dāng)晚便殂了。
走出房門,只見一人長身鶴立,斜倚在外面的圍欄上,一動不動地吹著冷風(fēng)……我走過去,站在他的身旁,和他一起望著月亮。
我想,老城主經(jīng)歷了那樣三年生不如死的折磨,事到如今,死,于他而言,或許也是一種解脫。
謝公子撇過頭看了我一眼,笑了笑,“小愚?!?p> “你很難過。”我深深地望著他的眉眼,他雖然在笑,卻并不快樂,我太熟悉他了,“你在內(nèi)疚嗎?怪自己沒能救活他?”
半晌,他搖了搖頭,“作為一個醫(yī)者,首先要做的,就是把生死看淡。”他頓了頓,猶豫道,“老城主他,在彌留之際,對我說了一些話……”
“嗯?”
“他的意識一直都不甚清醒,說的話也斷斷續(xù)續(xù),十分含糊?!敝x公子閉了閉眼,把聲音放得很輕,“但是,我仍是覺得有些奇怪……他嘴里一直念叨著,說自己對不起鳶尾?!?p> 我抬眸驚訝地望著他。墨戩所遭受的一切痛苦,不都是鳶尾施加于他的嗎?將他削為人彘,囚于地牢,甚至因此還奪去了他的性命……他自己倒覺得愧疚了?
謝公子頷首道:“我當(dāng)時聽了,也覺得不可思議,可他就是這么說的?!?p> “他還說——”他想了想,沉吟片刻,又道,“墨煜衡其實并不是為他所出,而是……他的妹妹墨蓮之子?!?p> 身后驀然傳來瓷器落地碎裂的聲音,我回過頭,卻見閣樓的拐角處,秦光瑤手足無措地站著,任由湯藥粥水灑了滿地。她緊緊地捂著嘴,大顆大顆的淚水從她的眼角滑落,她拼命地深呼吸,企圖抑制自己洶涌的情緒,卻仍有破碎的嗚咽從她的指縫中逸出。
“你,你怎么了?”我愣了愣。
她沒有答話,而是轉(zhuǎn)身飛快地離去了。
我從沒見過她這般脆弱的模樣,在我的印象里,她向來是個很蠻不講理的女人。望著她消失的拐角,我默然出神……或許,這古堡里的每一個人,都有著自己不為人知的秘密。
夜深的時候,我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看著空蕩蕩的窗臺,想到曾有一個夜晚,我和鳶尾就是坐在那里喝酒。當(dāng)我發(fā)現(xiàn)我竟有幾分懷念那個狠毒的怪女人時,更是郁悶地久久沒有入睡。所以,這變成了一個無比冗長而又無聊的夜晚。
風(fēng)吹在臉上,涼涼的。天上沒有星星。
***
老城主墨戩的葬禮如期而至。
當(dāng)然,說是葬禮,其實也只是一個簡單的告別儀式罷了,并沒有大張旗鼓,興師動眾,只是堡中眾人前往吊唁之后,將人埋到后山,牌位立入祠堂,便已結(jié)束了。畢竟個中之事牽涉甚多,不足為外人道也。
任他生的時候如何風(fēng)光,死也落得這般凄惶。一抔黃土,便掩盡了所有的過往。
在我唏噓不已之時,幾日不見的秦徹匆匆忙忙地走了過來,十分焦急地問我們有沒有看到秦光瑤。
我與謝公子不約而同地抬起頭,相視一眼,謝公子猶疑片刻,便將昨晚遇見她的事情告訴了秦徹。
“她知道了……她知道墨煜衡乃是墨蓮之子了?!”他的神情無比的震驚,眉頭緊皺,滿眼緊張。
“是的?!?p> 聞言,他仿佛驟然失去了全身的力氣,頹然地坐了下來,嘴里喃喃地重復(fù)著:“她知道了……她知道了……”
于是乎,在今天,我們又得知了一個驚天大八卦——
秦光瑤與墨煜衡,竟是倆親兄妹!
乖乖,這可是禁忌之戀啊……
難怪秦徹一直以來,都不由分說地反對這兩人在一起,在寨子里,還十分著急地籌辦了比武招親,想趕緊把女兒給嫁出去。
可這秦光瑤與墨煜衡,儼然已對彼此情根深種,陷入愛河而無法自拔了!
秦徹喟嘆良久,對我們講述了一段塵封多年的過往。
故事要從老城主的妹妹,墨蓮,與秦徹的相戀開始。那時的他們郎情妾意正濃,新婚不久,便已誕下一女,取名光瑤。
然時局動蕩,很不太平,允州城中有一大戶人家趙氏,仗著自己財大氣粗,家大業(yè)大,長期以欺壓當(dāng)?shù)匾约爸苓吙たh的窮苦百姓為樂,奪其口糧,擄其美眷,偏偏又與官府勾結(jié)一氣。百姓只得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
秦徹為護妻女,挺身而出,與其兄長秦蒙一道,召集了四方身強體壯的男丁,組成一支數(shù)百人的反抗軍,在與趙氏的首次沖突中便大獲全勝。時日一久,趙氏逐漸失了鋒芒,無法再于城中橫行霸道,而反抗軍卻異軍突起,日益壯大了起來……
這便是幽蘿寨的雛形。
在當(dāng)時,秦徹的本意原是建立一個鏢局,局子的聚集地便是坐落于岐山,平日里接一些押鏢送貨的生意。一切都朝著好的方向在發(fā)展。
可人的欲望本身就是一個無底洞。饑寒交迫中你渴望著溫飽,掙扎動蕩中你渴望著安寧,有朝一日,你終于從這糟糕的桎梏中解脫,步入一個全新的,柳暗花明的境遇,你感受到武力帶來的快樂,你開始渴望更多。
不知從何日起,秦徹的兄長秦蒙背著自己的弟弟,率領(lǐng)著局子里的弟兄們,開始私吞承接的糧食貨物、金銀財寶,甚至干起了打家劫舍的勾當(dāng)。
對此,秦徹與墨蓮一無所知。然而東窗事發(fā)之時,夫婦倆卻首當(dāng)其沖,遭受到了最為慘痛,最為暴烈的打擊——
秦蒙等人的惡行終究招來了一行人氣勢洶洶的報復(fù),傍晚時分,當(dāng)在外忙碌了一天的秦徹終于回到寨子里,等待他的,卻是一片狼藉的屋舍,和被辱沒的妻子……
那晚,悲怒中的他,帶領(lǐng)著押鏢回來的弟兄們,將那群人殺了個干凈,指尖沾滿鮮血。平日里寧靜安和的岐山,哭喊連天,滿目猩紅,宛如三途河畔惡鬼嗔狂,彼岸花妖嬈繾綣地在山間綻放。
那一次他殺紅了眼。
自此,幽蘿寨在殺戮中一去不返……
再沒有退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