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是燕隨風的手記。
看到這里,已然翻過了紙箋的一大半,再往后,記錄的便是鳶尾和他成婚后的生活瑣事。字里行間,無不透露著燕隨風對妻子的深愛與寵溺。
墨箋的最后,是一封鄭重其事的信,行文規(guī)整,字跡清晰。書寫人的用心,可見一斑。
“阿囡:
我曾經(jīng)想過,會陪你很久很久,久到我頭發(fā)花白,久到我再也擒不住賊,查不了案。到那時候,我們就去荷風山上隱居起來,蓋一座茅草屋,在艷陽高照,暖風徐徐的日子里,看滿山的菡萏含苞,紅蕖盛放。
可是,等不到了。
我要去做一件事情,一件我必須要做的事情,它需要我付出的代價,是生命。所以,當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便已經(jīng)不在了。
不要哭,知道嗎?我燕隨風一生行正坦蕩,無謂亦無畏,卻獨懼你哭泣。你一哭,我會比你更難過的。
對了,有一些事沒有告訴過你。我的母親在世之時便最是喜愛鳶尾花,所以在我的眼里,它也是這世間最美,最浪漫的花。它很襯你。還有,我好喜歡聽你喊我的名字:燕隨風,燕隨風,燕隨風……于我而言,這真是世間最美妙的聲音了,聽一輩子也不會夠。只可惜我再也聽不到了。
對不起,阿囡。我燕隨風此生最大的遺憾,便是錯過了你的人生中最痛苦,最無助的那些日子,如今,連你的后半生也要缺席了。
如若有來生,我希望下一世可以早一些遇到你,在一切苦痛找上你之前,將它們統(tǒng)統(tǒng)都趕跑。
不要哭,不要為我難過。
此生擁有你,死亦不寂寞?!?p> ……
……
此生擁有你,死亦不寂寞。
難怪方才的鳶尾,分明已處在絕望的深淵,卻生生沒有掉下一滴眼淚。
她不能哭,隨風會難過的。
我深深地嘆了一口氣。燈影搖曳,映照著這短暫人生里,命途的明滅,如滾滾黃沙,鋪天蓋地地涌來,扼住每一個仍存有微茫希望的咽喉,殘忍地湮滅了最后的一絲熹光。
茫茫中有一聲低不可聞的呢喃,低到了泥土里,塵埃里,又飄散在風里。那是鳶尾喑啞苦澀的嗓音。
她說:我的隨風死了。
……
我將信箋整理好,朝蘇青看去。他的眼眸低垂,面上沒有多余的表情,卻分明讓人感到一種浸透徹底的悲傷與懷念。我心念微動,輕聲喚道:“燕輕鴻?”
“嗯?”他下意識地抬起頭,在回味過來我叫他什么之后,驀地怔住了,半晌,苦笑道,“我……好久沒聽到這個名字了。”
我看著他,“你隱姓埋名在這墨家堡中這么多年,就為了保護鳶尾?”
他不置可否。
我繼續(xù)問道:“她做的那些事情,你都知道,是不是?”
他默然不語。我想起他來向蘇龍稟報浴魘丹搜尋結(jié)果的那日,先生便咄咄逼人地詰問于他:是真的沒有異常,還是,根本就沒有查?
是了。他根本就不用去查,他分明什么都知道。
良久,他低低地開口,顧左右而言他,“在老城主被發(fā)現(xiàn),乃至過世之后,我便名正言順地進入了他的故居,清理了他的遺物,從中翻找到了這些信箋?!?p> “你以為,鳶尾在得知燕隨風已逝之后就會逐漸淡忘這份感情,如此,你便有了可乘之機?”我挑眉。
“我……”
“阿青?!遍T外傳來一聲輕喚,聲音低沉而蒼老。我后退一步,朝外看去,是蘇龍。
“龍叔!”燕輕鴻瞠目。
蘇龍站在那里久久未動。
我想,他于燕輕鴻有著多年的栽培之恩,相伴之情,而今卻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竟一直都被騙了……燕輕鴻,不僅對他的命令陽奉陰違,就連身份、姓名,來歷,通通都是假的!這樣的感覺,一定非常不好受。
我皺了皺眉,“龍叔!燕隨風之死,當年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藏書閣里的那些名單,與之又有何種干系——你還不打算說嗎?”我深深地望著他,“難道你寧愿死守這些陳年舊事,和鳶尾永遠這樣僵持下去,等著最終我們都死在皇上的怒氣之下嗎?!”
蘇龍的目光中浮起濃濃的震驚之色——他定是沒有料到,當日藏書閣的短短一會,早就已經(jīng)被我識破了。
他死死地盯了我半晌,無聲地轉(zhuǎn)過身去,“跟我來吧?!?p> 大廳里,氣氛肅穆,鴉雀無聲。
眾人受蘇龍的邀約前來,落入座中,翹首以觀。我飛快地在先生的身旁坐下,悄悄地打量著他,發(fā)現(xiàn)他的面色略顯蒼白,神色間亦有些疲憊。在我擔憂的目光下,先生朝我溫和一笑。
我粗略地環(huán)視一周,竟看見了許久未見的仇楓。見我看了過來,他朝我牽了牽嘴角,露出一個略顯凄涼的笑。
同樣許久未見的還有城主墨煜衡,秦光瑤的不辭而別使他悲痛欲絕,幾近癡狂——他仍舊不知道二人的姐弟身份。先是寶物丟失,父親慘死,如今所愛之人又無故消失,真真是造化弄人。看著他那憔悴不堪的樣子,我想,他也是個可憐之人。
而另一旁,鳶尾則靜靜地坐在角落,目光慘淡,毫無生機,像一只木然殘破的提線木偶,只是一動也不動地坐著。
終于,蘇龍帶著那兩份名單走了進來。
就此,一樁驚天的陳年舊案,緩緩浮出了水面——
事情發(fā)生在六年之前。
允州,俞縣,滄州,岐山等地區(qū),先繼出現(xiàn)了大量的人口失蹤案。涉及之人甚廣,從街頭流浪漢,捏糖人的中年漢子,裁縫鋪的老板娘,到一些世家子弟、奴仆等,男女皆有,年齡各異。唯一的共同之處便是,這些人都是一朝出門在外,不過半日,便一去不歸,消失得無影無蹤。
探查此案的,便是當時的大理寺卿,燕隨風。
他奔走了足足兩年,輾轉(zhuǎn)于各個縣城鄉(xiāng)鎮(zhèn)之間,近乎夙夜不寐,終于尋到了那些失蹤百姓的所在之地,一座陰暗封閉的地下之城——
人稱之為,地下角斗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