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飯后，那男人將碗筷一推，轉(zhuǎn)身進(jìn)屋躺著。恩寧幫忙收拾桌子，又去廚房刷碗。香雪忙阻攔著，恩寧卻笑著道：“香雪姐，別把我當(dāng)客人嘛。還和當(dāng)年一樣，你做飯，我刷碗?！毕阊┬α讼?，很快又皺皺眉，欲說還休的樣子：“恩寧啊，你姐夫……他是太累了，脾氣不好……你別介意啊。”“怎么會呢”，恩寧答道，而后有些擔(dān)憂的問道，“可是，他一直那樣對你嗎？”香雪忙搖搖頭，急急的說：“不是的，他對我很好，對金妞、銀妞也好，你別多想。”恩寧疑惑的點點頭，沒再問下去，以免香雪尷尬?？墒菑乃齺淼浆F(xiàn)在，并未看到這個漢子的半點溫情。也許他真的是勞作一天太累了，抑或是心里明白卻不懂表達(dá)吧。
恩寧有擇床的毛病，換個環(huán)境第一夜總是難以入睡。聽著窗外呼呼的風(fēng)聲與秋蟲的呢喃，伴著身邊銀妞均勻的呼吸聲，恩寧的思緒又飄回了前世。云嫻怎樣耐心的教導(dǎo)她，怎樣好脾氣的回答云竹各種稀奇古怪的問題，如何一面故作嚴(yán)肅的要求云竹一面卻難掩對她的喜愛……最后的畫面定格在她們分別的時刻，云嫻流著淚卻平靜的說“我愛他”“我不悔”。那是自己第一次聽到“愛”這個字，雖然當(dāng)時并不懂得那是什么，也沒有經(jīng)歷過。但那是她第一次嘗試了解“感情”，那流著眼淚的微笑、帶著痛苦的不悔就是愛么？她懵懵懂懂的感到一絲震撼，而這震撼起初正是云嫻帶給她的，直到遇到小哥哥，她才真切的體會到。
恩寧不知，云嫻愛上的是怎樣一個男子，但絕不會是她現(xiàn)在的丈夫。天使的愛隨著自身的轉(zhuǎn)世重生，便同前世的記憶一起，煙消云散了。能在下一世再度重逢，這樣的概率并不高，況且就算前世的愛人站在眼前，亦是形同陌路，“縱使相逢應(yīng)不識”了。像恩寧這樣竟然能恢復(fù)前世的記憶，是極少的情況，定是上天的眷顧，或因為某種神奇的魔力。不過就算如此，她和奕涵仍不免有相逢卻不能相守之嘆。一種是拋棄前世的過往，開始嶄新的生活，雖然也甜蜜溫馨的過日子，卻未必是自己最愛的那個；另一種則是恩寧這樣，固守著從前的愛，明知沒結(jié)果亦不肯將就妥協(xié)。這兩樣女子，誰比誰更幸福呢？恐怕是連上帝都沒有答案，如人飲水，只有她們自己明了吧。
恩寧直到后半夜才迷迷糊糊睡去，但睡得并不踏實。不知過了多久，朦朧中聽見外屋有人說話。起初聲音壓得很低，隱約聽到“殺雞”什么的，而后是一個大嗓門的男人嚷道：“在這白吃白住的，還要殺雞？那幾只雞是等我兒子出生時下奶用的，憑什么給她吃！”女人連忙讓他小點聲，似乎又將他往屋外拉。男人的聲音越來越遠(yuǎn)，語氣中仍透著強(qiáng)烈的不滿：“以后這些城里人少往家領(lǐng)，自己家什么情況不知道嗎，裝什么大方……”恩寧再無睡意，睜開眼睛，望著灰突突的天花板出神。他們夫妻的事，恩寧作為外人不便參與評價，可她心里泛起一絲酸楚，香雪姐真的過得好么？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jīng)，恩寧好像忽然明白了什么，這就是說婚姻，這就是過日子。沒有那些浪漫溫存，沒有那些唯美夢幻，有的是柴米油鹽與孩子、房子、票子等生活瑣事。況且“貧賤夫妻百事哀”，當(dāng)物質(zhì)磨沒了精神，那最初成為“愛”的美好是不是亦隨著歲月消失殆盡了吧。生活，也許就是一場魔術(shù)，全在于你怎樣對待。兩個人共同扶持著那塊魔術(shù)布，可以變出花團(tuán)錦簇、美味珍饈；反之，若是不能配合，互相拆臺，掀開魔術(shù)布卻只有滿目的破爛與丑陋。
吃過早飯，恩寧同香雪一面做家務(wù)一面閑聊。正說著，恩寧無意間瞥到金妞、銀妞在院里玩耍，便隨口問道：“香雪姐，我看金妞的年紀(jì)也差不多了，怎么還沒上學(xué)?。俊毕阊┐甏晔?，略顯局促的說：“是孩子她爸不讓上，說再等一兩年，家里條件好一些再上學(xué)?！倍鲗幒蒙婀郑骸斑@上學(xué)既是權(quán)利也是義務(wù)，到了年紀(jì)就要接受教育的，‘等一兩年再上’是什么道理？若是一兩年之后條件仍沒改善怎么辦呢，孩子錯過了學(xué)習(xí)的最好年齡誰來負(fù)責(zé)？”一想到那男人的冷漠與苛刻，恩寧就一陣氣憤。
香雪連忙道：“恩寧，我們也有苦衷。不瞞你說，我現(xiàn)在又懷了孩子。我們已經(jīng)生了兩個，再生要罰款的，不然就上不了戶口。我們好不容易湊夠了罰款，還有欠債沒還呢，實在沒錢讓金妞上學(xué)了?！倍鲗幦匀徊唤猓骸凹热患依镞@樣拮據(jù)，為什么還要再生呢？生下來也沒錢養(yǎng)、沒錢受教育，這樣下去豈不是惡性循環(huán)嗎？”
香雪一臉為難的樣子，吞吞吐吐道：“恩寧，你姐夫一直想要個男孩……他家是單傳……”恩寧心里真是又好氣又好笑，這種封建思想要到什么時候才能消除啊。在醫(yī)學(xué)上，這生男生女各有一半幾率，而且是取決于父親提供的染色體，不是自己一廂情愿的，更不能因此而怪罪于女子。恩寧真想把這些道理給他們講清楚，但看香雪姐欲言又止的樣子，她還是把話咽了回去，不想讓香雪難堪。況且看那男人的模樣，想必在家里頤指氣使慣了，許多思想已根深蒂固，又對恩寧懷有成見，怕是聽不進(jìn)這些科學(xué)道理。而自己又沒辦法徹底改變這個家庭的現(xiàn)狀，只得好言勸慰，一切總會好起來，又囑咐香雪注意身體，不要太操勞。
在香家小住幾日，恩寧覺得有些不自在。昔日的同窗好友已不在這了，慈愛的香媽媽已辭世，男主人專橫霸道，香雪姐變得小心翼翼、惟命是從，沒有了自我。一切都不一樣了，恩寧再呆下去也沒意思，亦不想讓自己成為他們夫妻倆吵架的借口，于是便向香雪辭行。香雪拉著她的手，一臉歉疚的道：“恩寧，你這次來也沒好好招待你。等明年，家里條件就會好些了，到時候小外甥也出世了，你再來玩啊?！倍鲗幮睦锇蛋祿?dān)憂，到了明年，家里又多了一張嘴吃飯，恐怕會更拮據(jù)吧。但她不忍拂了香雪的好意，只好答應(yīng)著：“我有空一定來。”
臨走之前，恩寧把身上帶的錢都翻了出來，自己只留了幾十元車費，其余的都塞給了香雪。起初香雪推辭著不肯收，恩寧言道：“香雪姐，這錢不是給你的，是給金妞上學(xué)用的?，F(xiàn)在才開學(xué)一個多月，還不算晚，等放完了十一假，你就送她去上學(xué)。我知道這點錢維持不了多久，我那還有些積蓄，回興州后給你匯過來，孩子上學(xué)的事不能再拖了?！毕阊└袆拥貌恢f什么，只是不住的道謝，眼含熱淚把錢收下了。
回到興州，距離開還有些時日。學(xué)校的宿舍已經(jīng)退了，恩寧又回到福利院暫住。期間，她給婷婷打過一個電話，想最后見一面，不料婷婷小兩口正在外旅行。恩寧不免有些遺憾，但轉(zhuǎn)念一想，只要好友過得幸?？鞓肪秃?，她也別無所求了。婷婷在電話里連說舍不得，反倒是恩寧安慰她道：“不過是離開一段時間，又不是不回來了。別為我擔(dān)心，你們好好過日子吧，偶爾能想起我，我就知足了?！?p> 聽了恩寧的話，婷婷忽然有種異樣的感覺，好像從此再也見不到她似的。婷婷鼻子一酸，竟哭出來，站在她一邊的老公也莫名其妙，以為發(fā)生了什么嚴(yán)重的事情。電話那頭的恩寧也一陣酸楚，不覺潸然淚下。都是朋友是有今生沒來世，如果說，人擦肩而過都算一種因緣的話，那么像云竹和風(fēng)綺、恩寧和婷婷這樣兩世的朋友，又是怎樣的一種緣分。
恩寧此刻不知該如何勸慰婷婷，正如她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淚一樣。電話里只余嗚咽與抽泣聲，兩人卻誰都不肯收線，好像一旦掛了電話，就從此萬水千山相隔，再也不得相見了。“明日隔山岳，世事兩茫?！泵?？不會的，人生何處不相逢，但愿心中常惦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