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于武將世家,是朝家往上數(shù)三代唯一的女子,母親生下我便撒手人寰,不曾見過一面。父兄為了彌補我缺失的母愛,也因此對我愈加寵愛。
我的小字思來,意寓便是父親日夜思念才得來的女兒。
父親本不愿把我當做男兒教養(yǎng),可招架不住我敏而好學(xué),尤其是在武學(xué)上顯現(xiàn)出了極高的造詣,不多幾年時間,一手弓術(shù)就已經(jīng)練得出神入化。
不知幾時,朝老將軍的小女兒朝凝,是將軍府高墻里的明珠海棠,這樣的傳說開始在大晁流傳開來。
自我十五歲起,明里暗里向我阿爹求親的公子哥兒就幾乎要踏破將軍府的門檻。可那些紈绔,我一個也看不上。這種情況持續(xù)到我十七歲時,我第一次見到那個活在舉國上下一片同情聲中的皇長子宋郁,宋求思。
宋郁此人,不僅才貌雙絕,更是大晁皇帝嫡出的長子,為人聰敏,品行溫雅,渾身上下讓人挑不出一絲錯處。按理說這么一個謫仙一般的人物,應(yīng)當上得君心下得民心,早早的成了儲君才是,可宋郁偏偏不招老皇帝待見,甚至早已經(jīng)在京中分了府邸,搬出了皇宮了。
要說皇帝昏庸?實則不然,若我是老皇帝,要攤上這么個倒霉兒子,天天看在眼里頭,我也得犯愁。
宋郁體弱,自小便浸在藥罐子里頭長大,雖保下一條命,一雙腿卻是廢了,再不能行走,只能依靠著一把輪椅行動。
你想,這么優(yōu)秀的一個兒子,別說儲君,就連自理都尚有些困難,你說這事擱誰身上誰受得了?
我第一次見到宋郁,是在宮里的春花宴上,這一場由皇后全權(quán)把持,王公貴胄適齡男女間的相親盛宴,我和兄長,都有幸在赴邀賓客之列。我的兄長朝辭大我七歲,一心志在報國,從未考慮過婚事,如今二十四歲了還是孤身一人,如今不得已跟著我們這些十來歲的小孩子相親,竟然受歡迎得很,手里收到代表小女兒青睞的花枝,比我還要多上幾枝。后來我才知道,京中少女之間流傳著一張黃金單身榜,兄長不才,恰巧排在榜首,是少女們公認的黃金單身漢,緊隨其后的,是明塵侯府的惡霸小侯爺顧惜命,顧夢歸。以及對儲君之位競爭力最大的四皇子宋玳??蓱z才貌雙絕的皇長子宋郁,竟連榜單都沒有擠進。
主持大局的皇后一走,春花宴才算是真正的開了頭,個個危襟正坐的少男少女立時便活躍了起來。投壺傳書,折花贈柳,我遭看不上眼的公子哥兒煩得沒邊,便起身想要找個清靜地方躲上一躲。
兄長從趨之若鶩的少女中抽出話來喊我:“思思,要去哪里?”
我擺一擺手,無趣道:“隨處逛逛,哥哥不用管我?!?p> 他倒是想管我,可眼下遭埋在花枝里,已是自身難保了,實在難以脫身。
我繞過雕梁畫棟的亭臺樓閣,離遠了宴上喧鬧,斜坐在回廊水池邊吹風(fēng)。檐上宮燈搖晃,池中荷葉亭亭,偶有兩三尾紅鯉掠過,驚起圈圈水紋。我舒服地嘆了口氣,開始瞇著眼睛小憩。
此時宋郁就在不遠處的水榭里飲茶,溫雅如暖玉,干凈如霜雪的白衣公子綴在這紅磚黑瓦之中,像是一副傳世的寫意丹青,天地悠悠,宋郁便是天地間唯一的一點驚鴻。
宋郁雖不得女兒家青眼,有些癖好特殊的權(quán)貴公子哥兒卻是把宋郁視作可遇不可求的至寶。清冷貴公子,體弱病美人,哪一樣都能要了他們的命。
礙于宋郁的身份,對宋郁藏有這種不可告人的心思的公子哥兒對他的渴求僅僅只能停留在臆想上,只能遠觀,不可褻玩??蛇@里面,不包括半個月前跟著使臣到此的西洲世子。
西洲世子支開了宋郁的守衛(wèi),趁著四下無人,一把摟住輪椅中的宋郁,嘴里顛三倒四地說著不著邊際的渾話:“宋郁……殿下……求思……本王對你,才是求之思之,求思…啊……求思…”
“放肆!咳咳……”宋郁氣得狠了,一句話還沒說完,胸中一悶,蒼白的肌膚上便染上了一層薄紅。
西洲世子見他如此,眼底神色更加癲狂,一只手摟住宋郁,一只手探進他的中衣里貼上他的肌膚。一邊胡亂游走,一邊喃喃自語:“啊……求思…本王日日都想著你,想得快要發(fā)了瘋…求思,你就從了本王吧……求思……”說著低頭吻上他暖玉一般的頸項。
宋郁心底涌起的不適感讓他惡心得想吐,他拼盡全力反抗,想將他推開,可西洲世子壓在他身上重得像座鐵山。無邊的絕望將他重重包裹,為什么呢?他想。他茍活至今,又是為了什么呢?從記事起,他便同辛苦的藥汁為伴,甚至在十六歲前不曾踏出他的行宮一步。無數(shù)次,宋郁望著高高的宮墻,他幻想自己是一只飛鳥,甚至是一只飛蟲,他渴望著自由,渴望著愛。即便他成了才貌雙絕的皇長子,他渴望的東西,也仍舊一樣也沒得到。后來皇帝下詔令他遷出皇宮,宋郁才終于悲哀地發(fā)現(xiàn),禁錮著他的,原來并不是深深的宮墻,而是他的存在本身。可這又是為什么呢?
宋郁了無生氣地閉上眼睛,如同一個安靜易碎的瓷偶,眼角劃過滾燙的熱淚。成長至今,他從未流過眼淚。
我自幼習(xí)武,五感要比常人靈通得多,聽見不遠處傳來的異動,掀開眼皮望去,越過亭亭荷葉,一眼就望見了西洲世子與宋郁。足尖輕點,三兩下越過去,解下腰間珠玉一發(fā)擊中西洲世子的手腕。
“啊——!”
聽得一聲脆響,西洲世子一把從宋郁身上滾下來,捂住手腕趴在地上哀嚎,少頃惡狠狠地抬頭將我盯?。骸澳闶恰裁礀|西!竟敢…傷了…本王!本王可是西洲……西洲世子,等……等本王奏明大晁皇帝……將你…將你……”
“呸!區(qū)區(qū)西洲小國,我大晁的殿下豈容你如此冒犯!?”我打斷他的話,一把提過他的衣襟將他往水池邊拖:“你想要他?得先看清楚了自己的樣子,你算個什么東西?還不配給他做個提鞋的閹人!滾!”我狠狠丟開他,他一個不穩(wěn),撲通一聲滾進了水池子,撲騰著叫著救命。
我沒理他,轉(zhuǎn)身進了水榭,宋郁蒼白的面上已然了無生息。我眉心一跳,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極輕的呼吸噴灑在我的指上,我松了口氣,理了理他散亂的衣物,避人耳目將他帶回了他的府邸。
宋郁府上有一隊專門為他配藥的御醫(yī),我坐在院子里看著這些御醫(yī)在他房中進進出出,頗有些頭疼的樣子。宋郁房外還跪著一個人,是他的侍衛(wèi)江厭。我聽說過他,據(jù)說江厭武功深不可測,平常寸步不離地跟在宋郁身邊,不知今日,是去做了什么。這個人面無表情筆挺地跪在宋郁房外請罪,我和他說話,他竟是一句也不搭理,又臭又硬,就像茅坑里的一塊石頭。
我托著下巴想著宋郁的情況,覺得他是真真可憐,偌大一個府邸,除了江厭這塊臭石頭,竟沒有一個人關(guān)心他的安危了。
正想著,一位須發(fā)皆白的御醫(yī)過來朝我拱手,問道:“敢問殿下今日,是緣何昏迷不醒?”
“?。课乙膊簧跚宄?,我到水榭時,殿下就已是如此了?!蔽译S口扯了個謊,看著御醫(yī)一張滿是溝壑的臉皺得更深。
“這便怪了,若是平時,殿下早該醒了才是。可眼下我等配的藥,殿下竟是一口也喝不進。”
我心中一跳,這宋郁眼下如此,怕是存了心不想活了??晌矣植荒軐⑦@事的來龍去脈如實相告,只怕說了,宋郁便更不想活了。
思索片刻,便開口道:“能不能讓我試一試?”
御醫(yī)立刻便埋下頭,道:“朝姑娘,事關(guān)殿下安危,我等可萬萬馬虎不得……”
我道:“你讓我試一試,興許我能有法子救他。反倒你們這樣拖著他,能拖幾日?”
他看了看我,欲言又止地不再說話。我見他默認,便起身進了宋郁房里。
濃濃藥味撲鼻而來,我皺著眉接過一旁束手無策的御醫(yī)手里的藥碗。宋郁面色如紙地躺在塌上,宛如一片將要消散的薄雪。我早知道他是世無雙的公子,即便只是如此躺著,也好看得令人心悸。
我屏退眾人,偌大的房里,便只剩下了我和宋郁。我放下藥碗攀坐在他的塌邊,開口道:“宋郁,我知道你醒了?!?p> 他沒什么反應(yīng),我卻看到他羽扇一般的眼睫微不可查地動了動。
我笑了笑:“你不喝藥,可以,你想尋死,那更可以了。只是那折辱你的西洲世子,你就這么放過他了?宋郁,你活到如今,是為了這樣去死的?”
我嘆了一口氣,伸手握住了他瘦長的指尖,冰涼得如同冬日寒霜:“宋郁,你這樣年輕,你是大晁的殿下,若你連自己都看不起自己,那便沒人能看得起你了?!?p> 還不肯醒么,我看著他微微蹙起的長眉,含了一大口碗里的藥汁,堵住他的嘴硬灌了進去。
“唔……咳咳咳……咳……”他掙扎起來,一把將我推開,猛坐起來一陣咳嗽,剛灌進去的藥汁立刻吐出了大半。
我看著他,擦了擦嘴角,笑道:“醒了?”
他沒看我,低著頭,不知臉上是個什么表情,極虛弱地開口道:“出去?!?p> 我也不惱,放下藥碗,自顧自道:“那你好好休息,我明日再來看你?!?p> 我打開門,一眾御醫(yī)守在院子里,我道:“進去吧,殿下醒了?!?p> 一句話落地,江厭這塊臭石頭猛然抬頭將我望著,臉上是個說不清道不明的神情。
我沒管他,看著已經(jīng)漸晚的天色,心里暗道一聲不妙,于是便匆匆趕回將軍府,此時回去,怕是又少不了父兄一頓嘮叨,從小至今,將我耳朵都磨出了繭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