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華盛景都在眼前一一退去，我一邊騎行，一邊注意著西州世子的動向。眼風(fēng)不經(jīng)意間掃到一旁的顧惜命，自然而然地就想到同他謀劃的那一天晚上。其實話也不能這樣講，也不能說顧惜命是同我謀劃，因為他其實就是完全被動地參與到這一件事里來。他只知道要幫我引開暗中保護世子的暗衛(wèi)，卻不知道引開后我要做個什么，嚴(yán)格來說，應(yīng)當(dāng)算是被我騙上賊船。
兄長不知何時打馬到我身側(cè)同我并行，對我的個人人身安全表達了強烈的擔(dān)憂，并且執(zhí)意表示要與我同行。他倒不是不相信我的騎術(shù)，只是小紅大約被他拉進了信用的黑名單。在這一點上，我覺得小紅其實挺冤枉的。
我委婉且堅決地向兄長表達了拒絕之意，言下之意是，我已經(jīng)長大，實在不必時時都將我看作一個三歲孩童?？v然看得住我一時，管不了我天長日久。并且向他保證今日的小紅絕不可能再出狀況，他將信將疑。策馬奔進一片密林，眼看著西州世子就要消失在視線盡頭，我看準(zhǔn)時機，趁著兄長還沒反應(yīng)過來，立刻便策馬加快速度，頭也不回喊道：“哥哥我先走一步，你我終點再會！”
結(jié)果當(dāng)約莫著兩個時辰后，我被人從一條小山溝里找到抬回主營來時，我的兄長氣得臉都白了。
按照我的計劃，穿過這一片密林，眾人必然分散，顧惜命也已將暗中保護世子的暗衛(wèi)引到不知道去了哪里。我只需要一路尾隨，而后看準(zhǔn)時機將他從馬上拖下來一頓胖揍，一直揍到解氣為止。
當(dāng)是時，我打馬橫在世子路前將他攔下，他拉著韁繩原地踏步，似乎在思索著什么，思索了半晌，恍然道：“本世子記得你，你是那天的野丫頭！”
我根本不抱幻想他會不記得我，也不是沒想過換身衣服將臉蒙著再來揍他，可路途漫漫，等我換好衣服人早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世子雖然惡心，但并非一個二百五，不能就立在原地等著我來揍他。既然他早見過我，索性便破罐子破摔，我有的是法子對付他。冷哼一聲：“世子好記性。既然記得，便知道我此回的目的是什么了？”
他警惕地打量著我，大約是不知道自己隨身的暗衛(wèi)已被引開，語氣還是很沉穩(wěn)，甚至還有點輕蔑：“知道又如何？這林子里四面八方都是本世子的暗衛(wèi)，你若敢動本世子一下，就是死在這里也沒人知道?！?p> 看來他還是很不清楚自己的處境，便好心出聲提醒：“世子不妨試試看。”
大約他們西州的人有什么特別的密語，我沒聽見他出聲，見他動了動嘴皮子，等了半晌，也見不到半個人影。他這才意識到不對勁，后知后覺地害起怕來。捏緊了韁繩調(diào)轉(zhuǎn)馬頭就要撒丫子開跑。我籌劃了許久的事，自然不會如他所愿讓他逃走。立刻飛身上前掐住他的脖子將他一下貫下馬來。他不會武功，因此在我面前完全就是塊砧板上任我宰割的肥肉。他惡狠狠地盯著我，雖然害怕得發(fā)抖，狗嘴里還是一如既往地吐不出象牙來：“本世子知道你是為了什么，不就是為了宋郁那個廢......”
他話沒講完，我便掄圓了胳臂狠狠打了他一個大耳巴子。聽得一聲脆響，震得我的半條手臂都隱隱發(fā)麻。
他的嘴角滲出一點血來，左臉上新鮮出爐的五指山很快便浮起來：“哈哈哈哈哈你敢打我？你可知道，你這一巴掌打的，可是整個西州！等本世子回去奏明父......”
啪！又是一記響亮耳光，我笑看著他：“父什么父？我們大晁有一句話，說的是子不教，父之過。你的父王無能，教出你這么個不知廉恥，貪圖享樂一事無成，只會四處敗壞西州王室名聲的無恥敗類。我打你這兩巴掌是讓你記住，我們大晁三歲小兒皆明白的道理，你回去好好講給他聽聽！”
他一臉不可置信地瞪著我，顫巍巍伸出手指著我的鼻子，咒罵道：“臭丫頭，我讓你不得好死！還有宋郁那個廢人，你們一個都跑不了！我先把你們抓起來，再當(dāng)著你的面......”
我聽得一陣惡寒，迅速抓起他的兩只手狠狠往后一折。沒說完的話到嘴邊化成一聲凄厲慘叫。
他臉色慘白地盯著我，惡毒視線如附骨之蛆。額上掉下大顆冷汗，卻是大笑起來：“有本事你就殺了我！我西州雖不如大晁，若存心想讓你不好過，你們也必不能安生！”
我真是被氣得不行，幾乎對他動了殺心。左右開弓一口氣扇了他好幾個響亮耳光。其實我根本沒有想要取他的性命。我俯下身去，順手揪住他的衣領(lǐng)將他提起來一點：“既然如此，我就打得你生活不能自理。你要去告狀，我讓你話也講不出來一句！你讓我殺了你，我就如你所愿。若你死在這里，我大晁大不了賠點錢，倘若心情好，便隨便找個什么借口將你的尸體送回去，倘若心情不好了，就地埋了也未可知。你真以為你的父王真會為了你這么一個草包同大晁交惡？”
我講這些話來嚇?biāo)?，同時也在寬慰我自己。
他大約是被我打得有些發(fā)懵，咳了兩聲吐出一口血來，眼神里是真的有些害怕了，鼻子底下也淌出兩條血痕。大概他也覺得我說得有些道理，以為我是真的要殺了他，于是終于崩潰，哇地一聲哀號出聲：“對不起，我錯了！你放過我吧。冒犯了殿下是我該死，我再也不敢了，明天我就啟程回西州去，今天的事保證半個字也不說，你饒了我吧！”
我本就無意取他性命，眼下達到目的，越看他越覺得惡心，怕再這樣下去真的會忍不住將他殺了，于是便手起刀落一個刀手將他劈暈。翻身上馬，瀟灑利落頭也不回地消失在茫茫密林之中。
我當(dāng)然不可能相信世子的話，當(dāng)他放了個屁，聞個味道就算了，你要真想他落實，這比天上掉餡餅的概率還要小。
收拾了他，我當(dāng)然要為自己找好后路。這就是我為什么會被人從小山溝里抬回來的原因。我故意從小紅身上滾下去，不輕不重受了些傷，昏迷了一陣子，再一睜眼便是自己的營帳中，我的父兄圍坐在一旁，很是憂愁地將我看著。
我一看到阿爹，便哭著撲上去將他抱住，眼淚鼻涕一齊灑下，哭得那叫一個凄凄慘慘。
阿爹心疼地將我摟在懷里，輕輕拍著我的后背安撫我的情緒。醞釀了一會兒，便從阿爹肩頭下來，將自己縮在他懷里嚶嚶啜泣。
父兄見我一直哭著不說話，急得幾乎快要跳起來。
我覺得我的演技實在是太好了，不去演戲簡直就是梨園的一大損失。
眼看場面已經(jīng)快要控制不住，便顫巍巍又極度難為情地開口：“是世子...世子他想輕薄我，我揍了他一頓，結(jié)果他的人追上來，將我推進山崖底下去了......是世子先欺負思思，思思才動手打他的......”
見我哭得肝腸寸斷，阿爹心疼的幾乎淌出眼淚，哄我一陣，同兄長氣得當(dāng)場提了把劍直奔世子的營帳了。
我敢說，從小到大的這十七載光陰里，戲我演過很多，但像這一次這樣盛大，發(fā)揮這樣出色，表現(xiàn)如此之好的，絕對是史無前例的一次。要不是眼下情況不允許，我真的很想跳起來給自己鼓個掌。
世子在我之后幽幽轉(zhuǎn)醒，非常不出我所料地扯著嗓子大喊大叫，說我將他揍得如何如何凄慘，必須要老皇帝給他一個說法，最好是把我全家老小都抓起來關(guān)進大牢，挑個日子拖到刑場全部砍掉腦袋。老皇帝當(dāng)即表示很為難，因為在此之前，我的父兄早已經(jīng)找到他，此時要不是他派人攔著，世子哪里還能醒得過來，恐怕早已經(jīng)就此長眠。
到底還是大晁的皇帝，胳膊肘始終向著自己人，由于我先發(fā)制人已經(jīng)給他釘上了罪名，因而如今不論他講什么眾人都覺得他是在狡辯。世子叫囂著要同我當(dāng)面對質(zhì)，結(jié)果前腳剛一踏出營帳，后腳就被我哥哥逮住又打了一頓。知道我父兄必不會輕易饒過他，再不敢踏出營帳半步，只好龜縮在帳中妄圖尋求老皇帝的庇護。到底還是氣不過，又拿出西州的名頭，揚言要告訴他父王，說我們大晁違背誓言，折辱了他們皇室。結(jié)果他不說還好，一提起來就將老皇帝氣得夠嗆，即刻列數(shù)出了他到大晁來犯下的惡習(xí)，樁樁件件寫成文書，當(dāng)即便要遣人送到西州王宮里他老父親的手上。
我當(dāng)時就想，果然做人還是要時時刻刻保持善良美好的品質(zhì)。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世子一定覺得自己做事天衣無縫，旁人半點不會察覺。讓人遺憾的是，老皇帝不僅知道，而且還讓人全部記下來了，此時攤開了擺在他面前，估計他自己也傻眼了。又想，既然老皇帝什么都知道，那宋郁那一件他是不是也知道呢？眼下如此明里暗里的袒護我，是真的因為我父兄的關(guān)系，還是他本來就想找個機會替宋郁出氣？可他明明一點也不在意宋郁的，就算知道了，也真的會為了宋郁任我如此嗎？不管老皇帝怎么想，或者出于何種目的，有一點不能否認的是，他的確是在偏袒我。即便世子的兩條胳膊皆廢了，臉也腫得像個豬頭，就是絕口不提我有一丁點過錯。
我思來想去，覺得成年人的世界簡直是太復(fù)雜了。
尤其是身居高位的成年人，心思真真是深不可測。
這位自打來到大晁伊始便呼風(fēng)喚雨四處橫行的世子殿下，第一次在異國他鄉(xiāng)真切的感受到了什么叫做絕望。老皇帝秉承著兩國交戰(zhàn)還不斬來使的原則，勒令他同我道歉，當(dāng)即便收拾行禮將他送回西州。我和兄長將他打得如此，于是此事便就此作罷，誰也不再提起。
這一件事忙下來，前前后后不超過三個時辰，老皇帝拾掇拾掇，又忙著召開晚宴去了。我的阿爹沒心思赴宴，便提前請了辭在我的帳中陪我。我寬慰了他好一陣，好不容易哄得他心情好些了，便借口自己想一個人靜一靜，將他又趕去了老皇帝的宴會。彼時正是暮色四合倦鳥歸巢的傍晚時分。夕陽西沉，緩緩沒入遠處的群山，只余下一點鮮艷的紅圈，緋色的天空綴滿艷麗的瑰色煙霞。
送走了阿爹，我立刻爬起來拾掇拾掇，便要邁步去找宋郁，想了想，掉頭轉(zhuǎn)去了庖廚，花時間做了點簡單的吃食。結(jié)果我端著食案去找他的時候，卻沒在他的營帳里見到他。
我沉思了一會兒，想著他應(yīng)該會去哪些地方，可想出來的地方都被逐一排除，除了我今晨同他分別的那個小山坡。
我抱著試一試的心態(tài)找去，結(jié)果發(fā)現(xiàn)他真的還在那個地方。我其實完全沒想過他會就在原地等我，從今晨我們分別的那一刻起，就一直等在這里。宋郁是個很聰明的人，我沒料想過他會傻得這樣。白衣的青年端正地坐在招搖的爛漫春花里，像像是等了很久，安靜得像是一幅靜止的畫。夕陽已經(jīng)落下，剩下的余暉自他身后扯出一道長長的，寂寥的影子。
我跑過去撲進他的懷里，他怔了怔，隨即將手覆上我的后背，清冷的嗓音里帶著一點笑意：“回來了？還好，這一次沒有讓我等得太久?！?p> 我抬起頭去看他，看見他蒼白的臉上帶著溫和的笑意。修長手指拂過我的臉頰，將頰邊的眼淚輕輕拭去，微微皺眉：“怎么哭了？見到我不開心么？”
我除了搖頭再說不出旁的話來。
他的手一路拂過我的眼睛，最后別過我鬢邊散落的耳發(fā)：“那就開心一點?！?p> 于是我吸了吸鼻涕，抬手抹了抹眼淚，扯出一個自以為非常美艷的微笑來。盡管這個微笑在宋郁看來實在算不上美艷，甚至還有那么點驚悚。
我看著他，眨一眨眼睛，很認真地告訴他：“我把西州的世子打了一頓?！?p> 我將所有的事情都告訴他，我怎么計劃，怎么執(zhí)行，怎么脫身，全都講給他聽：“宋郁，我說過我會保護你，就沒有人能夠欺負你。你可以依靠我，將我當(dāng)成你漫漫前路上的一盞燈。宋郁，我能想見你這些年是如何度過，我想救你，想要給你快樂。你只需要在我身后，要是有野獸來了，我就保護你?！?p> 他看著我，漆黑的眼眸一直望進我的眼底。緋色的桃花飛上他的眼角，他那樣告訴我，就像在訴說著他經(jīng)年封閉的內(nèi)心。那樣的荒蕪之地，卻盛開出一朵小小的脆弱的花兒，他小心翼翼地將它講給我聽，用雙手將那一朵脆弱的小花捧到我的眼前，滿心滿眼都是情意：“思思，你不必救我，因為在我第一次見你那時，便已經(jīng)從你那里得到了救贖。沒有你，便沒有如今的宋郁。你一定不知道，你在宮中見到我之前，我就已經(jīng)見過你很多次了。同著你的同窗們打馬策過青石的大街，你那樣可愛，在人群中那樣耀眼。那時候我每天都在想，你是將軍府里萬人仰慕的明珠海棠，你同我這樣的人還能生出什么樣的交集來？思思，你將我從地獄里拉出來，讓我免于淪為惡鬼，我就已經(jīng)很感激你了，還能再奢求些什么呢？你那時候每天都來看我，我閉門不見你，其實只是怕自己生出更大的妄念來。我每天都很想你，可想得越多，心底滋生的貪欲就愈加無法控制，明知道不能，卻還是忍不住見你。我對你發(fā)脾氣，其實只是想嚇走你，我能給你什么呢？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還有多少時日可活，這樣的我，有什么資格去說喜歡你呢？從我將花冊丟出去的那一刻開始我就知道，我們從前沒有可能，往后也更沒有可能了?？墒悄惆?，偏偏喝得醉醺醺地又來找我。說你喜歡我，想要帶我去看看外面的景色，想要和我過一個春日。我不知道你帶著醉意的話里有幾分真心，哪怕只是喝醉了同我開個玩笑。你那樣好，又那樣可愛，喜歡上我這樣的人，連我自己也覺得可笑?？赡隳菢訉ξ艺f，我就再也不能放下你了。宋郁此生，無欲無求，什么都不放在眼里。只有你，是我此生最大的妄念，是我愿意豁出命來也要賭一賭的虛妄，如今看來，我賭贏了對嗎？”
我一字一句地聽著，他說出的每一個字都重重落在我的心頭，一抽一抽地疼。終于忍不住，撲在他懷里哇地一聲哭出來。
天色很快便暗下來，月亮在曠野之中一點一點爬上來，泠泠月色映出宋郁清瘦的輪廓，好看的眉眼陷進晦澀的陰影里。我從前想，我喜歡的人，他一定要是個蓋世英雄。他要保護我，愛惜我，并且給我永恒的愛。如果找不到，那我就永遠尋找，一直到遇見這一個人。后來我愛上宋郁，我想他也許做不了一個這樣的蓋世英雄，那就由我來做。反正我也從來不把希望寄托在旁人身上，這個蓋世英雄由我來做也沒什么不好。我腦子不好，正好宋郁聰明，他讀過很多書，明白很多道理，他也可以幫助我，我們可以一起做很多事情，什么也不缺，也什么都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