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騰了將近一個時辰,才終于將陽華與顧惜命這兩尊大佛先后送走了。我躺在床榻上睜著眼睛發(fā)愣。想到宋郁,便掰著指頭想著明天要同他去做些什么,我心里頭高興,興致勃勃地掰了一會兒,便沉沉睡去了。不知怎么的,便做起一個夢,仿佛又回到我十五歲的那個夏日來。我看到裊裊白煙自眼前升起,將我重重裹疊。我在一片白霧里艱難前行,少頃,白霧緩緩散去,我靜下心來打量四周,才驚覺自己正是在一艘雅致的烏篷船上,四周皆是接天的田田蓮葉,清風送過,滿袖的荷香?;仡^一看,程越同著晏殊在烏篷里架了個紅泥的小爐,上頭擱著盞紫砂的茶壺,木炭正燒得火紅,正是兩位閑事煮茶的風雅少年郎。我趴在船頭玩水,將衣袖挽得高高,露出雪白的兩條手臂來。顧惜命就坐在一旁,搖著折扇有一搭沒一搭的扇著風,他離得我近,扇子扇風的角度也不知如何刁鉆,白白讓我撿了個便宜,感受到大半涼意。我腹誹道:哦,原來是同著這三位出來游湖避暑的那一日。若我記得不錯,一會兒就要從這碧波盈盈的水底嘩地鉆出幾個手持兇器的黑衣刺客來。其實我真的完全搞不懂,你說你作為一個刺客,若是晚上行刺穿得黑一點融于環(huán)境,我其實完全能夠理解。但你大白天穿著夜行衣將自己搞得如此浮夸,生怕旁人一看就不知道你其實是一個刺客,不知道是怎么想的。我想,這就是為什么大多數(shù)的刺客在白天刺殺行動目標時幾乎都以失敗而告終的最大原因。你想,你大白天的穿得如此浮夸,讓人一眼就能看穿你的身份并能準確推測出你的目的,反應得越快,防護措施自然就做得很好,自然而然刺殺成功的概率就會大大降低。倘若你穿著一身白衣,還肯花點時間將自己搞得帥一點再去行刺,那么當你跳出來的那一剎那,別人就會考慮你其實只是一個劍客,或者俠客,很難將你聯(lián)想成為一個刺客,從而出其不意攻其不備,輕輕松松完成目標。后來我將我的這個想法講給顧惜命聽,他搖著折扇思索了一會兒,說:“可能他們就是喜歡彰顯自己的身份?”我想了想,覺得形式主義真是要不得。
總之,風雅的寧靜很快便被打破,伺機等待的黑衣刺客們陸陸續(xù)續(xù)破水而出,其中一個甚至就從我的眼皮子底下鉆出來,同我貼著臉打了個照面,帶起的水花噼里啪啦濺了我滿頭滿臉。我嚇了一跳,然后立刻氣得跳起來。顧惜命眼疾手快將我一把撈到身后,肅然道:“你在我后面不要動,他們是沖我來的?!笨梢韵胂螅藭r不過才十七歲的顧惜命就有人要來刺殺他,他的所作所為到底天怒人怨到了何種地步。因為他在我面前向來便很好,那時候還總是忍不住為他開脫,或許他也沒有別人說得那么不堪,他不過是做了所有紈绔都會做的事,只是稍微過分了一點而已,畢竟年少輕狂,可以理解。
程越同晏殊也聽到動靜,立刻便丟下正在滾沸的茶水。我們四人身手皆算不錯,顧惜命尤其的好,我再不濟也能自保,不至于拖他們的后腿。四個人立在船頭圍成一圈。這是我第一回碰到刺殺這樣的大事,比起害怕,更多的倒是興奮。好吧,我承認是我有些不對勁。因著是出門避暑游玩,所以自然不會隨身帶著武器,四個人皆是赤手空拳手無寸鐵。在這種無論對方從裝備上還是數(shù)量上來說都幾乎將我們碾壓的情況下來看,我們四個十五六七歲的小毛孩子饒是身手再好,也很難占得上風。
我一邊警惕的注意著黑衣刺客的動向,一邊忍不住說:“顧小侯爺,您又得罪什么人了?”
他笑一笑,語氣倒是波瀾不驚:“不清楚,我得罪的人實在太多了?!?p> 他這副欠揍的模樣實在讓我有點生氣:“程越,你不是向來號稱鐵面無私秉公執(zhí)法的大晁第一人么?怎么不把先他抓起來!”
事實上,我今晨出門的時候還同他抱怨過這個問題。程越長得很斯文,一張臉白白凈凈滿是書卷氣,讓人一看就能知道他一定是那種身世顯赫的世家公子。還是很有文化的那種。這個很有文化的世家公子再次復述了今晨的答案,是一貫不急不徐的那種沉穩(wěn)且老成的調子:“可以,但沒必要?!?p> 不知道為什么,我總覺得他這句話說得有點欠揍。
閑話就此打住,手持駭人兇器的黑衣刺客們找準了時機一擁而上,我們沒得武器,要一下子應對這么多人這著實是個巨大的難題。
而顧惜命這個人,向來熱衷且擅于克服難題。我見到他將手中的扇子挽出利落且漂亮的花樣,錚錚硌開刺客們的手中長劍,身姿靈巧地避開刺客們角度刁鉆的刀光劍影。那是我第一次對顧惜命的武力值有了清晰的認知。
我和程越反應迅速地接到兩把顧惜命從黑衣刺客手里打掉的長劍,晏殊憑著自己的本事從刺客手中搶了一把,然后一行人從烏篷船上飛身出去,踩在荷葉上打得不可開交。
顧惜命憑一己之力就扭轉了整個戰(zhàn)局,我那時候覺得,這個人簡直是太厲害了。
我到底還是不敢殺人,長劍拿在手里不過就是裝個樣子,嚇唬嚇唬對方,你讓我真的拿劍去砍人,抱歉,我做不到。
顯然顧惜命也考慮到這個問題,眼看將刺客們引得離烏篷船很遠,他借勢一把將我?guī)С鋈ィ骸盎卮先?,你還太小了,不適合見到這樣的場面?!?p> 其實我覺得這樣挺沒義氣的,但轉念一想,我又不會殺人,呆在這里反而妨礙他們自由發(fā)揮。再一看,一群刺客只還剩下五六個。我想了一下,顧惜命就不用說了,無論是晏殊還是程越,一打二總還是沒什么太大的問題的。于是拿了劍轉回烏篷船里去,煮的茶已經蒸掉了大半。我聽晏殊說,這茶是他老子從一個江南專門的茶葉販子那里買的,據(jù)說每年只產一公斤的量,價格高得離譜,連我只是聽一聽都覺得十分肉痛。他老子好這一口,托關系花大價錢買了二兩,當寶貝似的典藏在府里。他偷摸著搞了點出來,哪知茶沒嘗到,先是碰上了這么一件糟心事,別說是晏殊了,連我都覺得簡直是太可惜了。
我兀自感嘆了一會兒,剛要坐下來準備休息休息,不知道從哪里又冒出個天殺的黑衣刺客來。我無奈的嘆了口氣,這老天爺是存心要讓我在今日里開殺戒了。握緊了長劍提步攻去,對方也不是吃素的,到底還是個經過長期訓練的專業(yè)人士,我自詡武功高強,勉強撐過幾個來回便明顯落了下風。
我那時候就在想,果然,以往我打顧惜命的時候,他一定是故意輸給我的。
我盤算著要是實在撐不住了,就把劍一丟,然后迅速跳進水里。我覺得這真是個很好的計劃。然而這個計劃最終也沒能順利實施。顧惜命趕在那之前擋在我與刺客之間。長劍掃過,我還沒反應過來,便看到身旁的碧色荷葉上濺開猩紅溫熱的鮮血。刺客就那樣仰面跌進湖中,濺起大片水花,將方才濺上的鮮血沖刷得干干凈凈。
又是一個挺狗血的英雄救美的橋段。但是沒有辦法,我對顧惜命的好感正是萌芽于此。但這樣的萌芽很快便被扼殺在搖籃之中,前后算來,不超過七天的時日。而親手將此扼殺的,正是顧惜命本人。
那是一個夏夜,確切的說,我知道顧惜命與宋玳很早就有的交集,也是從這一夜開始。
這件事過去不久,京中來了個從宣朝那邊過來的商隊,夜夜在城中擺夜市,熱鬧得簡直同過節(jié)一般。我鼓起了很大的勇氣開開心心地準備邀請他同我一起去逛逛,結果才走到明塵侯府外,便見到宋玳停置在一旁的馬車。其實我也不知道那就是宋玳的馬車,也并沒有多做猜想,只隱隱覺得好奇,明塵侯府里是誰來做客,或是有人要上何處去。
我發(fā)誓,關于宋玳與顧惜命的談話,我無意偷聽,更沒有想過要去偷聽,之所以聽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這其實完全是一場意外。其實連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一看到宋玳與顧惜命一同從明塵侯府里出來,就立刻緊張地跳進了馬車后面的一叢草蔭里。我想他們應當是在府中談完話,顧惜命送他出門。跳進去的那一瞬間我就在想,我為什么要躲起來呢?想了半天,連自己也覺得頗有些匪夷所思,但此時出去顯然也不太合適。他要是問起我怎么在這里,我怎么回答?其實就是吃飽了沒事做隨便走走散散心?除非他和宋玳都是一個二百五,否則沒有可能相信我的這套說辭,搞不好還會以為我是故意的。我覺得我現(xiàn)在絕對不能出去。
其實關于這天夜里的回憶,我已經有點記得不大清楚,唯一印象深刻的,就是草叢里的蚊蟲實在是太多了。宋玳登上馬車,冷厲的嗓音卻自幕簾中沉沉響起:“我記得朝家的那個小姑娘,如今想來,同你認識了已有三載年歲了,你們相處得如何?”
我無意聽他們的對話,本來很專心的蹲在一邊同著蚊子頑強地抗爭,但乍一聽到他們好像在討論自己,便不自覺地豎起耳朵來了。
我清楚地聽到顧惜命的聲音,寒冷的,恭敬的,是我從來不曾聽過的嗓音:“她單純得很,我講什么便信什么。我同她相處得不錯,這一點四殿下毋需擔心?!?p> 宋玳冷笑道:“相處得不錯是好事??煞彩露加袀€度,盛極必衰,樂極生悲這樣的道理不用我來教你,你的父親自然也會同你講不是。只是前些時候我的人回來通稟,那時候不過是想嚇嚇她,你倒是緊張得很,明知道那是我的人,卻還是動手將人殺了。我講這些沒什么旁的意思,只是稍微提醒你,你的父親是因為誰才能爬到今天這個位置,你同陽華的事,我的母后又費了多少心思。無論是朝家的小姑娘也好,宣北的小郡主也好,我希望你都能時時刻刻記牢自己的身份,守好自己的本分,這才是為人臣子該有的樣子。其余的事我多說無益,你且自行斟酌?!?p> 馬蹄聲響起,車轱轆碾過青石的地板,沉重得像是厚重云層里的悶雷。
我聽完這一番話,只覺得整個人如墜冰窟,渾身上下止不住地發(fā)抖。原來這一切不過是他早就算計好的,做我的同窗是,對我好是,救我的命也是。我當場就覺得自己就像一個任人戲弄的跳梁小丑,難過得想哭,卻終歸是沒有哭出來。
那天夜里,我一個人去逛了夜市。我在夢里看著彼時那個只有十五歲的小姑娘,失魂落魄地獨自游蕩在喧鬧的繁華長街,仿佛穿行在靜止的時光里,周遭是什么景色,我一點也不知道,一點也不關心。一個宣朝來的大胡子商人見我如此難過,大方的送了我一件木刻的小玩意兒,還說我長得很像他遠在宣朝的女兒。我很想開口安慰一下這個小姑娘,叫她不要如此傷心,顧惜命不過只是一個混球,為一個混球傷心得如此,委實不值得。有一個人他一直在等你,他叫宋郁,是大晁的長殿下,是這個世界上最溫柔的人。他打從心眼兒里喜歡著你,所以你不要哭啦??晌沂裁丛捯仓v不出,只能眼睜睜的看著那個小姑娘孤孤單單的身影,一直消失在漸漸昏黃的燈火里。
那是我第一次在感情上受傷,因此也一連傷心了幾日。如今想來,我其實還是挺感謝顧惜命同宋玳的,他們挑在我還沒有對顧惜命情根深種的時候給我上了生動且詳實的一課,讓我就此懸崖勒馬,沒有一口氣沖向萬丈深淵,真是阿彌陀佛,萬分感謝。幸虧也是如此,知曉了真相的我雖然難過,但愛情的火石才在我的心中點燃一點火花,就被顧惜命兜頭蓋臉一盆冰水澆了個透心涼,用情未深,倒也不是特別難過。幾日后從傷感中走出來照樣重新生活,只是對于顧惜命,我卻總是不能完全信任。所謂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我們各懷心思,他明里防我,我暗里防他,表面上卻還是和和氣氣,同往常沒有什么區(qū)別。
很多事情,他以為我不知道,其實我早就知道。后來宋玳用同樣的手段來對待我,還是俗套的英雄救美。我除了難過以外,甚至還覺得有點好笑。
我起來的時候,天色還很早。其實我很想再睡一會兒,因著昨日打了一頓世子,很消耗了些體力,因此格外勞累些。但從那一個夢中醒來,神思動蕩,無論如何也再睡不著了。
如今我看待顧惜命,完完全全是將他看作一個朋友,一個兄弟,沒有半分邪念。但想起這么一件往事來,還是難免有點傷感。
我睜著眼睛望著帳頂,像是一個偉大的哲人那樣思考人生,但其實我什么也沒想。將自己放空了一會兒,一骨碌爬起來拾掇拾掇,掀開帳簾出門去了。
此時正是破曉時分,月亮已經沉下去,露出隱隱的一個輪廓來,灰白的天幕上零零散散的撒著幾顆明亮的曉星。營地外燃了一夜的木頭只剩下燒得通紅的炭火,明明滅滅地送出一簇又一簇的火星。安靜得幾乎可以聽到不遠處曉風送來的梭梭草聲。此時最忙的,應該就是正在努力備辦早飯的庖廚。
我望了一眼不遠處正冒著裊裊炊煙的營帳,開開心心地提步過去,盤算著正反閑著無事,不如給宋郁做一餐早飯。
我覺得我真是太賢惠了,宋郁要是娶了我,別說是旁人了,連我自己都要羨慕他。其實我以前從來都是十指不沾陽春水。所謂君子遠庖廚,我一直信奉于這個道理,所以別說是讓我下廚,就是三尺之外我都得繞著道走??扇缃裣雭?,也并非這么一回事,為自己喜歡的人洗手做羹湯,這其中的樂趣只有自己才知道,不足為外人道也。
晏殊曾如此教育我,我曾一度嗤之以鼻表示非常不屑,如今倒是深以為然。由此可見,人的思想果真是非常奇妙的一樣東西。
由于我近來常去,里面的廚娘大半都將我識得,見我此番又鉆進來搗亂,皆已是見怪不怪的模樣了。其實我也不是故意要去搗亂,只是技術不怎么好,有時候會弄出些麻煩罷了。
庖廚里的眾人皆忙碌,其中一個憨態(tài)可掬的廚娘百忙之中見我來了,笑瞇瞇的同我打招呼:“朝姑娘來啦,今天又要做點什么送給心上人呢?!?p> 此話一出,識得我的廚娘們皆笑出聲來打趣我。
我臊得滿面通紅,挪到個不起眼的角落開始著手準備,訕訕道:“清淡就好,清淡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