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因為有外人在,還是不同的話題有不同的氣場,現(xiàn)在的高佳妮和葉蓁蓁在馬爾代夫島上、火鍋桌上接觸的那個高姐迥然不同,一句話就有一句話的分量,不怒自威,根本沒給反駁的余地。
葉蓁蓁向來不喜歡跟人唱反調(diào),現(xiàn)在也一樣,縮了縮脖子沒再說什么,高佳妮轉(zhuǎn)頭問Spencer:“你覺得至少需要多長時間?”
Spencer開口說話,聲音出人意料的清亮平和,和他的外形格格不入,后者能在人心里馬上燃起一把火,他的聲音卻能撫平焦躁,像一股清冽的泉水潺潺流過被烈日曬得冒煙的山石:“六個月吧?!?p> “六個月?”
“就算是送寵物狗去行為矯正,也至少需要三個月,六個月改造一個人不算久?!?p> 葉蓁蓁在一邊嘀咕:“這是什么比喻?”
Spencer沒理她,高佳妮沉吟了一下:“你確定?”
“我的專業(yè),我確定?!?p> 高佳妮很顯然是尊重專業(yè)的人,她點頭認同:“那也好?!?p> 葉蓁蓁聽到六個月感覺更茫然了:“啊?到底啥意思啊。”
Spencer冷冷地望了她一眼,好端端地就出口傷人:“六個月我都算樂觀了,你太生了,什么都得從頭開始,沒那么容易?!?p> 他隨即就跟高佳妮告辭,示意葉蓁蓁跟上,自己徑直就往門口走去。
葉蓁蓁撓了撓頭,心想我又不是個哈密瓜或者獼猴桃,怎么就生了呢。
她扭頭看高佳妮,人家也是一副慢走不送、拜拜了您的樣子,沒奈何,只好也跟著往外走,走了兩步折回來,從雙肩包里掏出一個保溫包放在桌上:“高姐,我早上蒸了包子,自己做的,熱著呢,你試試唄?!比缓缶突呕艔垙堊渤鋈チ?。
Spencer的車停在公寓樓停車場,一輛銀灰色的瑪莎拉蒂總裁兩座版,車門就到葉蓁蓁大腿那么高,她笨手笨腳爬進去坐好,感覺自己和地面距離近在咫尺,隨時會被震出幾個屁來。
她放好背包,綁好安全帶,正要跟Spencer說話,對方搶了一個先:“我不喜歡閑聊,抱歉。”接著就一踩油門,車子直躥出去,把葉蓁蓁嚇了一大跳,心里發(fā)出了對Spencer Li他們家大爺和列祖列宗的親切問候。
車子從亮馬橋到東三環(huán),繞進了新光天地,在麗思卡爾頓酒店對面的停車場停下,Spencer帶著葉蓁蓁下車,走到臨街一間門面高闊的服裝精品店,進門之后一步不停,長驅(qū)直入,穿過店面進了另一道門。
里面豁然開朗,空間比前面店鋪更大,圓形,整體色調(diào)是金屬與飽和度極高的彩色,到處都有錯落起伏的光,分割出明暗空間,卻看不到一盞燈。
房間正中是一道竹木與薄石片拼出的螺旋手扶梯,直達高處,木梯很寬,每一個臺階的兩邊都堆著東西,瓷器、漆器、羊皮書、筆墨玩具、機器人,形形色色,而木梯下的地板上,則散落著難以計數(shù)的人體模型和長短不一的木架。
人體模型一字排開,身上都是全套造型,內(nèi)外衣物、鞋襪配件,連手指上的戒指或choker都不缺少,而木架子上則搭載著千變?nèi)f化的布料,以及更多的衣服。
繞著墻面首尾相連成一圈的,是不同型號與樣式的化妝臺,密密麻麻堆滿彩妝,其數(shù)量之多,簡直像剛洗劫了一整個百貨公司的彩妝部,很多都是限量版,更多是還沒有在市面上推出的貨色。
回到這里的Spencer,像是木偶人來到了生與靈之地,立刻煥發(fā)出全新的活力,他在房間里走來走去,輕輕哼著歌,給葉蓁蓁充足的時間去東張西望了一圈,而后才過來問她:“你知道為什么高小姐請我給你造型嗎?”
高姐和高小姐,一字之差,天壤之別,前者是在陽臺上無所事事曬太陽,甚至偶然會去大賣場掃貨的阿姨,后者則是一擲千金眼也不眨的豪客。
葉蓁蓁一面稍微體會了一下這兩個稱呼的區(qū)別,一面沒好氣:“她覺得我丑唄。”
暗中一股沖動現(xiàn)在就辭工。
Spencer搖搖頭:“NO.”
他走到葉蓁蓁面前,近得讓人不安,葉蓁蓁本能地想要后退一步,但被Spencer按住了,他伸出手,輕輕捻住葉蓁蓁的下巴,往上抬,根本不在意后者一臉古怪的神情,兀自用一種古董商人掌眼的挑剔眼神打量她:“你的臉長得很好?!绷硪恢皇植恢缽哪睦锩鲆话押苄〉某咦?,銀色,是金屬的,碰到皮膚涼絲絲,在她臉上比畫,“左右對稱,五官比例也恰到好處,臉的形狀能夠自洽?!?p> 葉蓁蓁僵硬地抬著頭,聽到“自洽”兩個字撲哧笑了出來:“我還性靈圓滿呢?!苯Y(jié)果Spencer一點沒笑,繼續(xù)說:“還沒有到圓滿的程度,到圓滿的程度是真正的大美人,要么就當(dāng)明星,要么就嫁入豪門了?!彼€挺了挺腰,很自豪的樣子,“我看了一輩子女人的臉,比算命的還準(zhǔn)?!?p> 葉蓁蓁嘀咕了一聲:“神棍,”她從Spencer的魔掌里掙扎了出來,活動了一下下巴,跟剛啃過骨頭似的,“好吧,承你吉言,我不丑,然后呢?”
Spencer收起那把小尺子,又在工作室里走了一圈,拿過來一件衣服在葉蓁蓁身上比了比,又隨手丟下,說:“You are what you wear,you are what you look like.”
這哥們兒刻薄起來一點不帶克制的:“你知道你現(xiàn)在的樣子是什么嗎?”
葉蓁蓁及時發(fā)出了警告:“別胡說啊,我動手的?!?p> Spencer看了她一眼,滿臉嫌棄,很傷人自尊心又叫人拿他沒辦法,他扭身又拿了另一件衣服在那兒比畫,葉蓁蓁的視線跟著他,盡管滿心不愿,但還是必須要承認,Spencer真是一個妙人,他靜止站立的姿態(tài)都非常優(yōu)雅,自帶韻律,明明是非常簡單的動作,卻帶著一種舞蹈般的美感,這不是什么天賦,而是后天在嚴(yán)格教化下,經(jīng)過艱苦努力而習(xí)成的。
難怪他可以在大小明星面前都當(dāng)家作主,說一不二,因為他的氣場能說話,而且聲音還震耳欲聾。
他慢條斯理品評著葉蓁蓁:“你啊,就像一塊隨便砍下來的木頭,或者一塊石頭,太粗糙了,沒有線條,也沒有氣勢?!?p> 葉蓁蓁反抗:“那我平易近人啊。木頭、石頭,不都是大自然的饋贈嗎?”
Spencer居然也不反對這個說法:“木頭、石頭確實都很自然,所以無論誰都很容易親近?!?p> 他話鋒一轉(zhuǎn),擲地有聲:“但不高級,不值錢?!?p> 葉蓁蓁白他一眼,但也知道這話沒錯,嘀咕的時候就有點泄氣:“得得得,我知道了,我就是個普通人,高姐一廂情愿折騰我,你瞎起什么勁?”
Spencer歪著頭端詳著她,久久不發(fā)一言,葉蓁蓁被她看得很不自在,扭著頭賭氣一般望向別處。
聽到Spencer慢條斯理說:“但你不是平常木頭,也不是平常石頭,你可以是黃梨木,也可以是翡翠石,其間唯一的區(qū)別,是你對自己有沒有信心?!?p> 他問葉蓁蓁:“你知道什么是自信心嗎?”
葉蓁蓁心想你路子野啊,又變身當(dāng)心理咨詢顧問了,哼了一聲沒去理他,Spencer也不介意,自顧自說下去:“你認為自己有多值得愛,你就有多少自信?!?p> 葉蓁蓁嘀咕:“那老娘自信心爆棚啊?!?p> 她說得很小聲,但還是被Spencer聽到了,一抬下巴:“那就好,能省我多少事?!?p> 打個響指走開去,說:“總之,既來之則安之,懂嗎?”
葉蓁蓁繼續(xù)心想說得好像我有選擇一樣。
這次Spencer回來的時候手里挑著一套衣服,衣架塞到葉蓁蓁手里,指了指遠處角落:“更衣室在那邊,去換吧?!?p> 上下一套小西裝,精細亞麻,上衣是藍灰色暗紋格,沒有扣子,外套兩側(cè)開衩,一片式的背部比前擺略長,褲子顏色深一點兒,煙灰色八分煙管,開衩開在腳踝上方一寸,葉蓁蓁拿進更衣室一穿,馬上后悔自己沒有化妝出門,也沒有早起洗頭,好好吹干。
她算不上真正的家庭婦女,畢業(yè)后一直都在工作,只不過輾轉(zhuǎn)來去都是小公司,做的也不是什么真重要、無可代替的事,著裝方面是真的沒有講究過。
常識當(dāng)然是有的,什么算正式什么算不正式,何等場合大概應(yīng)該配何等行頭,八九不離十,不過說到風(fēng)格、配色、品質(zhì),就差不多得了,沒那么懂。
偶爾也買買品牌貨,主要是基本款的手袋,去萬邦年會必須要配禮服的鞋子和首飾,還主要是在OUTEL解決,那些奢侈品店里只能穿一季的衣服,她是連看都不會看的,因為性價比太低了。
一個人只要還追求性價比,就是錢不夠多。
這一點她很明白,也從不覺得有什么不妥。
而現(xiàn)在,她穿在身上的這套西裝,無論哪方面的水準(zhǔn),都遠遠超過了她所習(xí)慣的檔次,在剎那間葉蓁蓁就領(lǐng)會到了什么叫作“You are what you wear”。
她里面配的那件白襯衣來自一個快速時尚品牌店,平時穿一下自己覺得蠻好,去面試也不失禮,但跟外套、褲子一襯,就和廚房用的抹布無異,就連里面穿的內(nèi)衣內(nèi)褲,都突然之間暗戳戳地失禮了起來。
葉蓁蓁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走出試衣間,迎面就看到Spencer站在門口,手里拎著一雙鞋子,身邊放了一張椅子,說:“坐?!?p> 她一屁股就往下坐,坐到一半被Spencer拉住了,禁不住一愣:“干嗎?”
Spencer面無表情地沖那張椅子努了努嘴,葉蓁蓁回頭一看,幸好自己沒坐下去,否則肯定摔個馬趴啊,那張椅子是中空的,左、右兩側(cè)只有薄薄一圈,前沿稍厚,向上凸出一條,而靠近后背的地方則明顯比較重。
“這是儀態(tài)訓(xùn)練用的椅子,重心在后,你如果跟平常一樣坐下去,就會往后倒下?!?p> Spencer示范了一下:“坐在前面那一條上,挺直腰背,臀部、腹部收緊?!?p> 葉蓁蓁嘆了口氣:“誰設(shè)計的,是不是反社會,這么跟人過不去?!?p> “別廢話,坐下?!?p> 她也實在沒選擇,小心翼翼坐下,果然Spencer沒說錯,必須挺直腰背,腹部、臀部用力,才能勉強穩(wěn)住這張椅子,感覺只要稍一放松,就會仰天一跌,摔成智障。
正琢磨著這樣坐著干嗎,Spencer在她面前蹲了下來,伸手抓住她左腳腳踝,葉蓁蓁差點跳了起來,卻被他按住了:“冷靜?!?p> 他的手指纖細而且冰冷,跟吸血鬼似的,捧著葉蓁蓁的腳,開始穿那雙放在旁邊的淺口高跟鞋。
葉蓁蓁整個人像只鵪鶉一樣縮起來了,從臉到耳朵都發(fā)燒,滿懷懊惱沒有去美甲店做指甲,沒有定時磨砂去死皮,沒有晚上涂乳霜好好護理,搞得現(xiàn)在一雙腳窩窩囊囊、粗粗糙糙的,一點都不美。
幸好Spencer對她的腳沒有發(fā)表任何負面的評論,只是一邊給她穿鞋子,一邊慢條斯理地說:“你要讓人看不透你的深淺,就要習(xí)慣穿好的衣服、好的鞋,習(xí)慣讓人伺候你?!?p> 葉蓁蓁半邊身子硬著伸出一條腿,聞言滿頭霧水:“什么意思?我為什么要讓人看不透我的深淺?”心底疑惑Spencer是不是干脆認錯了人。
他也不解釋,慢條斯理穿好鞋子,扶了一把葉蓁蓁,讓她站起來,退后一步看了看,拍拍手:“去走一走,繞著屋子走兩圈,昂首挺胸,別塌肩膀?!?p> 葉蓁蓁不動,活動了一下:“不用感受啊,鞋挺好,衣服也挺合適的,哎褲子稍微有點緊?!?p> Spencer一臉不耐煩:“跟松緊沒關(guān)系,叫你走就去走,感受一下衣服和鞋子在對你說什么?!?p> 衣服和鞋子還會說話也是666,而且你一個設(shè)計師,說話跟神棍似的是怎么一回事,葉蓁蓁心里吐著槽,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走就走吧。
結(jié)果邁出第一步就不行了,感覺自己如履薄冰,搖搖欲墜,心里慌得一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