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除夕家宴就在這么一場高高揚起,又輕輕放下的風波里度過了,沒人去在乎那個叫竹桃的宮人生死,可卻有人在乎皇帝說的最后一句話。
“不論是誰在背后作祟,朕絕不放過!”
這話如同鬼魅,把臻昭儀折磨得不成人形,她躺在床上翻來覆去都睡不好。彩霓也在一旁跟著心驚膽戰(zhàn),安慰臻昭儀的同時,感覺就在安慰她自己。
臻昭儀緊裹住被子,嘴里不斷地重復著:“明日一早你就去打聽,明日一早,明日一早就去……”
文德殿的燈還亮著,李洵時覺得燈太晃眼,命人撤了幾盞。半明半暗的燭火,透過琉璃燈罩打在他微垂的臉龐上,王裕貓著身子走了進來,看到閉著眼靠在矮塌上的皇帝,小聲提醒道:“陛下,亥時二刻了,明日還要早朝,您還是早早歇息吧。”
半響,都沒有聽到回應,王裕微抬起頭,塌上那人呼吸均勻,雙眼輕闔,仿佛已經(jīng)睡著了。可王裕知道,皇帝并沒有睡,看起來平和的表面下是洶涌翻滾的內(nèi)心。
王裕唉嘆了一口氣,搖著頭退了出來,高童小聲地問是否要進去替皇帝更衣,被王裕攔了下來。文德殿的一眾內(nèi)侍都瞧見了皇帝進來時的臉色,現(xiàn)在是半點大氣都不敢喘,小心地侯在廊下。
李洵時一手撐著頭,另一只手剛傳了何太醫(yī)進來清理過,滿手的碎渣看得何太醫(yī)心驚膽戰(zhàn),清理過程必須要小心仔細,又怕弄疼了皇帝。好在整個過程中,皇帝一聲不哼,仿佛這雙手不是他自己的。何太醫(yī)抹著一頭的汗出來時,王裕也小聲地叮囑了他,皇帝手傷之事切不可外傳。何太醫(yī)是皇帝心腹,為人本就小心謹慎,自然知道其中的道理,皇帝這么晚才將他喊來,肯定是不想讓外人知曉,對于他來說,今晚什么事都沒有發(fā)生。
現(xiàn)在,那只剛剛包扎好的手心里攥著被一根白玉簪子,簪子上刻的蝴蝶栩栩如生。他的指尖一下下摩挲著簪子的紋路,冰涼的白玉在他的掌中變得滾燙,帶著灼人的溫度,透過指尖傳至每一根血脈。
他的手指陡然發(fā)力,“嘭”的一聲,那根簪子在掌中斷成兩截。這個聲音讓他緩緩睜開雙眼,深不見底的眸子透著刺人的涼意。
正當他盯著手中斷了的簪子時,門外傳來一陣躁動,這聲音攪得他心煩意亂,正欲發(fā)作,就聽得門外王裕在喊:“奴才見過宓昭儀!”
李洵時呼吸漏了一拍,身子微側去留心門外的動靜。
很顯然,王裕是刻意提高了音量,他見到孟長瑾那一刻就仿佛見到了救世主。俗話說心病還得心藥醫(yī),皇帝這一頭不得好了,那一頭心藥就自己送上門了。
來文德殿,是孟長瑾下了好大決心才決定的,她突然很想很想見到他,想問問他,是真的那么相信她么,所以才將別人用心準備好栽贓的“證物”給調(diào)包。可是散了宴他撇下她就走了,就連一個字都不曾問過她,那一刻就有一種感覺一直橫在她心里,若她不開口,可能一輩子兩人就這么漸行漸遠了。
“王總管。”孟長瑾看向王裕身后,窗紙上透出一圈圈暈黃的燭光,“陛下他睡了嗎?”
王裕很自然地接過話:“陛下正在等昭儀娘娘呢?!?p> 孟長瑾一頷首,跟著王裕走進了殿內(nèi),剛一進去,里間就傳來一聲:“讓她出去?!?p> 孟長瑾腳步一頓,王裕有些尷尬地看了她一眼,心里正進退兩難之時,孟長瑾朝他一笑:“辛苦王總管了?!?p> 說完,就往里間走去,王裕呆愣了片刻,還是躬著身子退出了出去。
孟長瑾的腳步很輕,可還是被他聽到了,他大掌不被察覺地一合,如寒玉般沒有溫度的臉轉向她:“朕方才說的話你沒聽見嗎?”
屋子里的溫度瞬間降到冰點,換個人對上他現(xiàn)在的神情,腿肚子都要打轉。孟長瑾深深吸了一口氣,走近了幾步,目光落在他包著紗布的手上:“陛下手受傷了,可是傳了太醫(yī)?”
說著又打算上前,李洵時臉色遽暗,沉聲道:“孟長瑾,你不要以為朕不會殺了你?!?p> 聞聲,孟長瑾抬頭,眼中燭火悅動,清淺一笑:“陛下若殺了臣妾,心里會好受一些,那便殺了臣妾吧?!?p> 李洵時身子微震,一時氣結,可又找不到什么可以發(fā)泄,于是大手一掃,桌案上的宣紙、硯臺、毛筆“哐當”幾聲落了一地。
王裕和高童就站在門外,一聽到動靜汗毛蹭地一下都豎了起來,高童有些擔憂地問:“師傅,我們要不要進去看看,勸陛下消消火?”
王裕跟了皇帝多年,還是第一次見他發(fā)這么大的火氣,不過想想,既然要治心病,那免不了折騰一番,只要那宓昭儀順著一些,應該就不會有什么大問題。
孟長瑾站在那里一動不動,眼睛也不曾離開過他那包了白紗的手:“陛下手中這白玉蝴蝶簪是蘇大人送給臣妾的?!?p> 李洵時萬萬沒想到她會自己承認,還如此坦然,心一下被扯地生疼,忍著心口的疼痛,咬牙道:“孟長瑾,朕在宴上替你掩飾,你倒恬不知恥地跑來跟朕炫耀這是你和蘇允的定情信物?你還真以為朕是舍不得你?朕替你遮掩是不想維護朕自己的顏面,朕不想天下人戳著朕的脊梁骨笑話朕!”
這些話,像一把刀直劈進她心里,把她傷得體無完膚,可有些話既然決定要說出來,就不能退縮:“臣妾進宮之前就將這根簪子還給了蘇允,年少時的芳心暗許只是一時的沖動,臣妾心里早已沒了他的位置,不管陛下信不信?!?p> 還是那個倔強得要命的孟長瑾,李洵時心頭一松,孟長瑾親口說出的話,即便只是為了騙他,可對他來說都似救命的良藥。
孟長瑾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樣冷淡的眸子,緊抿著毫無血色的嘴唇,意氣風發(fā)的帝王如今看起來卻是那么地頹廢。
她好想去抱一抱他,分擔他的憂愁,即便這憂愁是因她而起??墒撬麥喩砩l(fā)的怒火將她阻隔在外,那灼人的溫度讓人半分都靠近不得,是不是兩人會相互折磨,直至遍體鱗傷。
但這不都是因為相互愛著么,才會那么害怕失去。
孟長瑾眼神變得柔軟,一字一句敲進了他的心間:“我不懼流言蜚語,可我怕你會聽信那些流言,之所以心里再沒了他的溫度,是因為我心里的位置都留給了你,李洵時,我愛的人是你?!?p> 李洵時被這番話震在原地無法動彈,他從未自她口中聽過她說愛他,可他今日卻聽到了,還是在這么一個劍拔弩張的氣氛中。他懷疑自己是否出現(xiàn)了幻聽,就連眼前的人影都變成了好幾個,模模糊糊怎么都看不清楚。
這些話憋在心里很久了,今日終于說了出來孟長瑾也覺得渾身輕松不少,她看向坐在那里紋絲不動的李洵時,躬身一福:“我們都不相信彼此,所以才有今日的傷害,陛下若是不信臣妾所說的話,臣妾也無法自證清白,只能任憑陛下處置。”
她不待他開口,就轉身往門外走去,剛要退出里間身后傳來一聲怒喝:“孟長瑾,你給朕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