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圖書館的密談（三）
法爾在和普朗寒暄幾句后就離開了，由于是寄宿制，他還要抓緊時間整理好今后的住處，當然，在那之前他還要先找到路才行。如果將一個人的生命比做旅途的話，那旅人無時無刻不再摸索著前方的道路，沒有后退這一選項，隨時間產(chǎn)生的只有只有這里和那里的差別而已。
當然，在邁步前如果有人幫一下，就可以少走很多的彎路。如果幾分鐘前普朗西斯告訴法爾，他應(yīng)該走右邊出口而不是看著他原路返回的話，現(xiàn)在法爾已經(jīng)開始整理行李了。
哦，忘了，法爾的行李都丟了，自己的記憶力真是越來越差了。
作為前任的賢者，弗朗西斯熟悉這里所有的道路，這里每一道“門”會通往那個房間，以及留在那里永遠回不來的記憶。還是年輕人的弗朗西斯扶著保養(yǎng)得當?shù)墓鉂嵎鍪?，像個老人一樣，一步步攀登著階梯。在三個回轉(zhuǎn)后已經(jīng)感知不到任何人的氣息了，再上一層，浸潤空氣的魔力也平息下來，平靜的魔力環(huán)境有助于保存這些歷時千年的記錄者們最后的殘骸。
仔細想來，自己來到人族的王國迄今正好百年，而耗在這座城市的時間五中有四。
八十年的時間對于精靈來說是很短暫的，短暫到隨時可以忘掉，健忘是精靈這些長壽種族的通病?？删褪沁@短短的八十年，占據(jù)了不到一百八十歲的他人生的多半，他怎么也忘不了。
人老了總是不經(jīng)意地陷入對往事的追憶中。精靈會一直保持青年的樣子，直到生命的最后幾年，在迅速衰老中才會開始臨終的總結(jié)陳詞。可能是在人族之中生活了太長時間，還是個年輕人的弗朗西斯最近總是認為自己老了，一個小時前法爾講過的事情都記不住了，但幾十年前的場景卻分毫不差地在眼前飄蕩。
弗朗西斯現(xiàn)在身處圖書館的第九層，在距離此行的終點只差幾個臺階的地方停下了腳步，靜謐的樓層上人影憧憧。好像那個與眾不同的人至今還在這里翻閱著歷史背后的陰影，那個離經(jīng)叛道的家伙，那個突然消失在人生道路上的愚者。
在為某個微不足道的人族嘆息之余，弗朗西斯不會對他產(chǎn)生任何憐憫，因為那種在歧途上不知悔改的人是多么……讓人羨慕。
走些彎路也沒什么不好的，趁著還有時間和青春，弗朗西斯始終是這么認為的，所以才在年幼時走出叢林，漫無目的地步入陌生的土地。
誰都會有自己的路，多數(shù)人的道路是交疊、覆轍的，這就是所謂的大流。這條大流本身無關(guān)對錯，只是水總是在這個范圍內(nèi)流動而生成的河道而已。
水流總是奔向明天，并在身后留下干枯的過往，真正關(guān)鍵的還是水面之下混沌不清的規(guī)律，或者說規(guī)則。一片漆黑，暗涌交織，隨波逐流，冷徹入骨而不自知，這就是脫離神明的搖籃后，人類第一次潛入潮流后的感覺，再經(jīng)由兩千年前大詩人阿羅納斯之口轉(zhuǎn)述而出。
幾經(jīng)試探后，諸族都畏縮不前，加上當時嚴峻的形勢，先是兇猛的魔獸和天災(zāi)，神明的回歸喚醒大戰(zhàn)的陰霾，再是羅斯人的堅船和怒吼，人們只能在一邊瑟瑟發(fā)抖，同時著眼于如何生存到下一秒。
其中頗具諷刺意味的是，正是被后人趕盡殺絕的羅斯人，他們在砍伐樹林制、造戰(zhàn)船的過程中，征服了天災(zāi)與猛獸，讓諸族無力再起紛爭，只能在黑暗的叢林中的跋涉，并逐漸穩(wěn)定下來，之后人們才有機會再次來到了湍流的邊緣，去等待某個人，或者說，某位勇者來一試深淺。
打破這一僵局、掙脫名為恐懼的韁繩的是當時并不起眼的一個人，他提出了“大源”這一概念，認為萬物本唯一，無數(shù)法則有著共同的源頭，那就是大源，掌握大源即可得到一統(tǒng)天地的能力。
這人們很快就接受這一理論，并為之瘋狂，燦爛的文明開始醞釀。上至高天，下抵深淵，希望的種子不斷擴散，佼佼者最終脫穎而出，為半個大陸帶來秩序與和平。
從某些方面來看，來之不易的平靜生活也只是人們追逐大源的基石而已，這股浪潮在舊帝國建立后持續(xù)高漲了七百年，之后才隨著大賢者，也是大源的提出者的隕落而緩慢降下帷幕，最后被扔進舊紙堆中，在災(zāi)難中焚毀殆盡。大賢者的著作、最后的殘渣就保留在這間閣樓一樣的狹小空間中，直到七十年前被三位少年發(fā)現(xiàn)，在改變了他們?nèi)说牡缆泛?，便再次陷入沉寂，還是被他親手封印起來的。
如今想來，弗朗西斯應(yīng)該在七十年前，見到那本書的第一眼就燒掉它，而不是只能在心里默默哀嘆，甚至連燒掉它的孤勇都一并失去。如果他還是那時毫無牽掛的少年，那他現(xiàn)在一定會這么做，可現(xiàn)實是他身上系縛了太多，心中的輕狂都用來換取肩上的責(zé)任了。
“唉——”
弗朗西斯三步并作兩步，快速離開了那里，來到了圖書館的最頂層。
圖書館區(qū)分布在王城的最上方，透過每一層的窗戶都看得見天空的地方。在許多人的想象中，能站在最高處俯視白云，該是如何壯麗的一幕。
當然，這些只能停留在想想中，因為能走到這里的人可謂寥寥無幾。圖書館名義上是完全開放的，只要是學(xué)生就可以無條件地進入，王城的其他住民也可以提出借閱申請，但越高的樓層來客便越是稀少，人的惰性和書籍的過時固然是主要原因，扶手和圍欄上影響心智的符文也功不可沒，每上一層，符文的力量就會增強一些，讓精神不足的人下意識地避開這里。
無可否認，這種行為是對知識的限制，但并不違反圖書館，以及這座學(xué)院設(shè)立的初衷——人類的延續(xù)及發(fā)展。
如果無法掌控的知識會化為屠戮己身的利刃，就必須在這之前予以控制。從圖書館設(shè)立之初，帝國的創(chuàng)建者就開始限制當時殘留的知識，以防止舊帝國的陰影重現(xiàn)。普朗西斯一開始并不認可這樣的觀點，所以才會有三個妄為之人開啟禁忌的故事。隨著那個人的逝去，普朗開始試著去理解那位帝王的想法，時至今日，普朗接任圖書館的管理員，坐在他的書房里，和其他人商討他的國家該如何延續(xù)。
“喲，來了?！笨磥硎怯腥颂崆暗搅?，不過沒關(guān)系，只要別遲到就是好事，“就等你了，快點?！?p> 距門口最近席位上，一個金發(fā)的少年正趴著椅背上跟他打招呼。說話有些不留情面的是在場的人中最為年輕的一人，賈斯丁?萊特，出身高貴的萊特家公子哥，看上去只有二十幾歲，實際上就是二十六歲，現(xiàn)任近衛(wèi)騎士團副團長。很想說他是個吃關(guān)系的紈绔，事實也正是如此，二十多歲不論經(jīng)驗還是威望都不足以服眾，但正團長并不認為這有什么不妥。
至于為什么不是正團長來開會……
“又有誰家的鍋丟了嗎？”普朗西斯直接問到，“啊，不對，上次是有只貓在河里偷魚吃，他去伸張正義了。還是說這次有新的世界危機嗎？”
對于這種例行的會議，團長大人不來已經(jīng)是很正常的事情了，一般撂下一個明顯不靠譜的理由后直接消失，要么就事后當作不知道。久而久之，其他人也就習(xí)慣了。
賈斯丁僅以微笑回應(yīng)，大有“無論你怎么說他都不回來”的無奈。
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團長大人還是挺重視這次會議的，畢竟破天荒地派了一個代表。那個自稱一開會就頭疼的男人也不能無視這次提前了半個月的例會。
“該不來的還是不來，空著的位置還是要由我來坐。”普朗西斯繞過方桌，坐到少年的對面的位置，“賈斯丁?萊特代替沃克特?弗洛姆出席，這意外的少見?？杖钡男侵t者還是由我僭越并代為主持會議。”
“我知道你們都想聽那件事，但規(guī)矩就是規(guī)矩，事情總要一個一個來，早晚對于現(xiàn)在的我們沒有任何影響。”
“那就由老朽先來吧。”普朗西斯右手邊，一位須發(fā)皆白的老人站了起來，愈發(fā)低矮的身體讓從不修剪的長須披散在地上，整個人看起來都顯得毛茸茸的。之所以是這副模樣，是因為這位不知年歲的老教皇已經(jīng)很少外出了，敬奉神明，傳達神諭是他高于一切的使命。但即使如此他還是在為人奔波。
“教會的安撫已經(jīng)達到了預(yù)期的成果，天象的異變對普通人的影響已經(jīng)被降到最低。只是……”老人的神情有些不安，“最近來教堂禱告的人都面帶憂色，但我也沒辦法一個個去勸導(dǎo)。唉——”
“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摩斯?？謶质钦５?，如果不表現(xiàn)出來，也就無法解決和發(fā)泄，順其自然就好，人唯獨不會屈服于恐懼?！绷邢先藢γ娴母耵攧裾f到，作為唯一稱職的賢者，他自然也要出席。
“但愿吧，我的朋友?！蹦λ棺刈簧?，這代表他已經(jīng)說完了。
“下一個?！逼绽饰魉箾]有留給老人家傷感的時間，立即示意會議繼續(xù)。
按照慣例，由上一個發(fā)言人左手邊的人接替匯報。賈斯丁用舉手來代替站起，在沒有任何發(fā)言，很快便把手放下。
看似無理的舉動卻是最適合的，他沒有和賢者們平起平坐的資格，最起碼現(xiàn)在還早。如果真的讓他說些事情也不是問題，副團長必須能在特殊情況下全權(quán)代理團長的職務(wù)。但現(xiàn)在并不是什么特殊情況，他也沒有代理團長做決定的權(quán)力，賈斯丁很清楚自己只是來旁聽的。
“好，繼續(xù)。”普朗西斯將視線從正前方轉(zhuǎn)到右邊的格魯身上，“你負責(zé)的是召喚的后續(xù)吧，有什么進展嗎？”
“是的，老師?！备耵斦酒鸩⒐硇卸Y，“在確定了勇者的方位后，我們緊急調(diào)用了最近的人員，并在今天中午收到了克勞德士兵長的第一份回應(yīng)?！?p> 格魯看向身邊的賈斯丁，后者愣了一下，才把一封信件小心地放到桌子上，不論是封面還是火漆都完好無損。
信任和信封都是脆弱的，一點的污漬都可能滋生疑慮。而作為遞信人的賈斯丁，甚至是沃克特團長之前根本不知道這封信到底是關(guān)于什么的。賈斯丁知道它很重要，但結(jié)果遠超預(yù)料，說它裝著人類的未來也不為過。
所以賈斯丁，以及三位賢者，一時間竟無人主動拆閱信件。
“既然如此，還是由我這個主持者來吧。”弗朗西斯拿到信后沒有動手拆封，反而是許多零件從學(xué)生裝里飛出，拼組成魔導(dǎo)機器。經(jīng)由它讀取信封里面的文字并打印成四份。
相比于精靈擅長的魔法學(xué)，機工術(shù)才是人族的優(yōu)勢領(lǐng)域，但格魯在這方面的造詣卻比不上自己的精靈族老師。
“在諸位閱讀之前，我有必要提醒各位，無論你們看到什么匯報，我們對那位大人的方針是不會改變的，必須盡快控制，以免出現(xiàn)問題?！逼绽饰魉固嵝训?。
“十分精彩，您的技藝令晚輩贊嘆。您的話，晚輩會轉(zhuǎn)達給團長的?！辟Z斯丁收下后立刻封裝，這一份自然是要呈遞給沃克特團長的。在得到其他三人的首肯后，賈斯丁還有些激動地離開了會議室。
“老師，需要這么麻煩嗎？那邊不就有復(fù)印用的魔導(dǎo)機器嗎？”
“哎呀，上了年紀后，不知怎么的，特別想向年輕人炫耀一下。別看我看著年輕，再怎么說我也已經(jīng)180歲了，為師也老了呀，小格魯?！?p> 順帶一提，一般人族換算精靈族年齡時會在現(xiàn)有年齡上除以10作為參考。也就是說弗朗西斯按人族來看不過十八歲，而格魯已經(jīng)八十多歲了。
“呵，呵，呵。”摩斯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緩和完緊張的氛圍后，三位賢者開始閱讀信件的內(nèi)容。弗朗西斯很快就看到了后幾頁，而格魯和摩斯因為年老的原因只看了一半左右。
就在這時，摩斯便拿著自己的復(fù)印件走了出去，步履間看不到一絲老態(tài)。
“畢竟發(fā)生了那樣的事，也只有他能做些什么了?？磥碛抡咝∨笥训氖虑橐雍筇幚砹??！备ダ饰魉箍赐炅丝藙诘碌膱蟾?，望向了窗外的晴空，云層下面不時有光芒閃爍。
“要下雨了。真是壞天氣。”
“下點雨也好，畢竟已經(jīng)是夏天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