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頭這主仆幾個分外的和美,可外頭這一伙往藥房去的人比起他們來就是不如了。
畢竟怎么說還是在正月里,即便出著日頭,寒風依舊是不留情面地呼呼刮著,卷起地上已經(jīng)結實了的雪粒子,齊心協(xié)力地打得人臉生疼。一圈兒其余的幾個人各懷各的心事,只有莫名其妙被卷進來的蔣竹謹一個一臉茫然。
罷了,許是這大門大戶的,煩心事兒也是比旁的家門要翻上幾番來。蔣竹謹賣力地把下巴往領子里塞進去,好把風雪嚴嚴實實地擋在外頭。
蔣竹謹一路悶悶地想著。如此不友好的生活環(huán)境,饒是何央——盡管按輩分來講,蔣竹謹當是池何央的叔伯,但看在他與池澄汶交好的份上,一聲“侄女”是無論如何也叫不出來的,好在直接喚名也不算失禮——有爹娘兄嫂疼愛,日子尚且如此艱難。若是旁人想象中一般順遂如意,好端端大戶人家的掌上明珠怎會無緣無故地鬧起朱砂中毒來?
話說起來,那何央的那位堂姐妹……是叫池何芃來著?并無池澄汶他二人一般的親兄嫂,言談間仿佛家中還另有刁妹為難。既然如此,那能任由次女為難長女的父母定然也不是什么好接的茬子吧。
明明是一戶之中,各人過起日子來竟是又如此大差大別,她這日子過起來像是比起何央來更要不如十幾倍。然即便如此,她人卻還是能如此謙恭有禮、落落大方、待人真摯,如此真是……
當真是亭亭出淤泥的一朵劍荷呀。
如此直白的評價把蔣竹謹自己都嚇著了。即便是并未說出口,可到底他兩個還是男未婚女未嫁,甚至話還沒搭上幾句,自己就大剌剌地點評起人家的姑娘來,饒是有些不該。
哎呦!哎呦!蔣竹謹連連搖頭,像是要把自己剛才的想法從腦子里甩出去。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我怎么能打人家家姑娘的主意!人得要臉!人得要臉!
話是如此,可蔣竹謹?shù)哪X回路像是放開了什么要不得的閘門,無窮無盡地在情竇初開的河床上沒完沒了地恣意奔流,鬧得他自己的臉直接從下巴頦紅到天靈蓋。
若是池小姐過得不快樂……那我……若我當真能……能娶池小姐為妻,也算救她出苦海,不失為一樁好事呀……蔣竹謹在一片臉紅蒸騰出的熱氣里胡思亂想著,又在心里甜滋滋地笑起來。
蔣竹謹在一片莫名的癡笑里悠悠醒轉(zhuǎn),不經(jīng)意間抬起頭,倒是發(fā)現(xiàn)池家藥房的牌匾明晃晃地出現(xiàn)在了不遠的地方,登時清醒了不少。
正事當前,池小姐那么好,可不會選一個白日做夢到嘿嘿傻笑的男子做夫君!我還是正經(jīng)一點為上策!
“蔣大夫,前頭就是咱家藥房了,到時還望您多指摘。”尹氏并未發(fā)現(xiàn)蔣竹謹有什么異處,略一抬手,將蔣竹謹引至門前。
“即得如此信任,那不才便是獻丑了。”即便覺得自己即將踏入一團亂麻的宅斗的水深火熱中,蔣竹謹也覺得沒那么為難。他總覺得,自己這一行,即便是今后再無瓜葛,但若是能為那個笑容燦爛但眼神憂傷的小姑娘做些什么,倒也是不虧。
掀了云青色厚棉布的簾子,一行人甫一邁進藥房,就被撲面而來的濃重藥味兒撲了個結結實實,有喉嚨敏感的當即就咳嗽起來。
藥房里頭的人迎出來,一抬頭就發(fā)現(xiàn)是幾位當家的,整個嚇了一跳,整個屋子連忙此起彼伏的行禮。池老爺子心中有疑未解,此時并不想鬧這些虛文,只是擺擺手叫他們免了這一套套的形式主義。
“您幾位可是有什么藥要抓?”藥房守鋪的藥房先生雖是覺得這幾位當家的親自前來大概率不是為了抓什么藥吃,但還是問了這么一句。
“有勞大夫?!碧帐仙锨叭?,略點一點頭,手向著蔣竹謹?shù)溃骸斑@位是外頭來的蔣大夫,今日與我們一同看看藥來?!?p> 藥房先生盡管是不解此行何意,但也禮數(shù)周全,點點頭應道:“不知您幾位想看看什么?”
“藥房里現(xiàn)下可有制好的安神丸?”蔣竹謹出聲問道。
“自然是有的。”藥房先生一邊回身去柜臺里取物什一邊講,“安神丸此類常用藥自然是常備的。先生請看。”說罷解開一紙包,里頭是不僅藥是黑褐色,與從池何央那里尋來的紅褐色藥丸相差甚遠,且也并不是圓溜溜的蜜丸,而是小拇指粗細的條狀。
藥房先生像是看出了幾人的迷惑:“制成此型,一是因著府里頭上下婦孺不在少數(shù),條狀更易吞咽,也更好分份兒,二是府里藥房離得近,來去方便,不用顧及著藥丸制型規(guī)整好存放的事兒,因而選了個對于病患來講更方便的制型?!苯忉屚炅怂闶植谎?,倒是個言辭利落的主。
“這藥是沒有問題的?!笔Y竹謹經(jīng)了藥房先生同意,擱手指捻過,又聞又嘗,“確是普通的安神丸?!?p> “府上用的安神丸一直是此種顏色嗎?未曾有過紅褐色的?”池老爺子緊盯著那藥。
“不曾?!彼幏肯壬鷵u著頭,“老頭我與屋里幾個都只是藥師,不是大夫,不敢輕易改動即有的方子,一直以來都是一模一樣的配置,顏色自然不曾變過?!?p> 幾人相視一眼,略一思忖,各人的想法都在腦中成型。末了還是由尹氏先開口道:“先生,近日來大房與二房的主子們領藥情況如何?”
藥房先生瞇了瞇有些老花的眼,細細想道:“除卻了尋常保養(yǎng)之外,近日里有領藥的只有白芷院領了安神丸,與主院領了清心丸,此外無他?!?p> “如此,是何人來領的?”陶氏皺起了眉頭,“可是白芷院主子的一等丫鬟或是任嬤嬤來的嗎?”
藥房先生搖了搖頭:“老頭我雖不怎么出門,可那幾位也是主子身邊的人,我倒也是認得的。來人是一個面生的小丫鬟,瞧著年輕,歲數(shù)不大,但她拿出了白芷院的腰牌,說是奉了二小姐的命要將兩份藥都取走,由她送去主院,叫主院的人少跑腿來。老頭我也沒法阻攔,只好交由她了?!?p> 一陣思緒的颶風在幾人之間卷過。眼見池何央服下的藥是有毒的,藥房里開出的藥確實是正常的版本無誤,那岔子定然是出現(xiàn)在藥房到各人嘴里之間的這段路上……
“你見過的那個年輕丫鬟,長什么模樣?”尹氏的后槽牙都要咬碎了,幾番努力才發(fā)出正常的聲音。
“別說,那小丫鬟長得有模有樣。白凈,瘦長,最有特點是她那一雙眼睛?!彼幏肯壬鷶R手比劃著,“是像唱戲的那樣式吊梢起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