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聾巫
元寶島眾人雖然沉船落水,但因為個個俱是好水性,船離岸又近,便都不慌張。
林建和便著意保護兩位天山外客,怕貴客在海中有所閃失。卻只見雪來與鳳來,一樣地從容不迫,鳧水而前,兩人游起來,齊頭并進,如飛魚般輕快靈動,劃水吐氣的節(jié)奏都不差分毫。
林建和心中暗贊天山好弟子,醫(yī)術(shù)高明,武藝上佳,且又熟識水性,可見是藥王的精心教養(yǎng)栽培。雪來是男子倒也罷了,那鳳來乃是藥王獨女,一身本領(lǐng),卻不見一點驕矜,也不見一絲嬌滴滴,端莊大方,從容聰敏。
心想:這兩人堪稱人中龍鳳,簡直要把天秤盟的龍氏兄妹比下去了。且看這兩位自小的情分,親密無間,哪里是一旁的龍從云能插得進的。因為上次的宴會比劍,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少盟主心儀這位蘇小姐,蘇鳳來待他甚是冷淡,眼見是無意于他的。即使如此,少盟主仍然鍥而不舍,追隨在雪鳳兩人之旁。
沒想到,對待女人這方面,少盟主能如此主動且專注,這點倒與盟主全然相反。堂堂少盟主,明知不可為而為之,讓人覺得他有點……不顧體面,又覺得他有點令人欽佩。
一行人狼狽登岸,忽見一個赤著上身的黑色人影自黑色礁石里閃了出來,朝向鳳來拋了一團白閃閃的東西,隨即閃身退回礁石。
元寶島中有人眼尖,認(rèn)出正是那可惡的水鬼,便呼喝著要去追他。
林建和把手一擺,阻止了他們:“這水鬼現(xiàn)已來至自家地界,豈是那么好捉的!”
他沉沉聲道:“那水鬼雖然作怪沉船,但我看也是留了情面,未必敢傷了我等。我等即將面見聾巫,便就此各留了臉面吧!”
水鬼拋來的一團東西,已被雪來接在手中,這東西白光閃閃,柔軟又堅韌,展開來看,卻是一件披風(fēng)。
雪來便抖一抖披風(fēng),給同樣是渾身濕透的鳳來披上。
一邊給她系上,一邊嘀咕:“這黑小子倒是細(xì)心,知道討好你?!?p> 鳳來一笑:“他是惱怒自己被人拿住了,所以故意叫他們吃些苦頭。本來就不干咱們的事,因此連累了你我,所以他才送了衣裳來,將功補過呢!”
從云起初見鳳來一身濕衣,身材曲線玲瓏可見,瞄了一眼,臉紅心跳,不敢再看。此時,見她裹了水鬼送來的白色披風(fēng),挺秀而立,更顯風(fēng)致。再向她臉上細(xì)看,只見她濕發(fā)卷曲覆額,她轉(zhuǎn)過身,解下濕透的面紗,甩干戴好。從云望見她的側(cè)臉,她羽翼般的睫毛也濕濕的,更顯濃密纖長,睫毛上站了一顆晶瑩的水珠,她眨眨眼,那水珠便順了睫毛滑落在白紗之上。開闔間,她沉靜的鳳眼更如雨后青潭般清亮水潤。從云的心又砰砰跳了起來。
旁人不理解他的癡心,笑話他的孟浪,其實他只不過是無法克制自己的眼不去看她,無法克制自己的腳不去走近她。他明知她不喜歡自己,明知她可能是喜歡她的師兄,但他還是要向她靠近,靠近些,再靠近些,哪怕能得她看自己一眼,哪怕能得她笑一笑,哪怕她肯和自己多說幾句話,自己便是滿心的歡喜與滿足了。
眾人來至烏石島,見到不遠(yuǎn)處高高一座燈塔,便是聾巫所居了。
林建和令眾人在外守衛(wèi),只領(lǐng)了龍從云和蘇氏兄妹進屋。
只見這座石屋由烏石砌成,渾然天成,看來十分堅固。屋中陳設(shè)簡單,榻上端坐一位老嫗。
這老嫗形容枯槁,頭發(fā)雪白,長辮盤頭,白辮綴滿了大珍珠,光華柔放,映照著她的臉龐。她的臉甚是丑陋,溝壑縱橫,如枯樹朽木般,死氣沉沉,只兩眼電光一輪,清明內(nèi)斂。
這老嫗見得四人進來,并不詫異。把四人逐一打量一番,眼光停在鳳來臉上,又多看她幾眼。
林建和上前恭謹(jǐn)一揖:“在下天秤木堂林建和,久仰神巫大名,特來拜會?!?p> 雪來奇怪:這聾巫不是聾子嗎?說這般客套話,她又聽不見,有甚用?
果然,那聾巫無動于衷,只點點頭,用了一種奇怪的音調(diào),說了一個字:“坐?!?p> 四人看了看屋內(nèi)除了一張榻,別無座椅,便都自覺地跪坐于地。
尚未等林建和再度開口寒暄。
那聾巫便開口說話了。她聲音沙啞,腔調(diào)怪異。
鳳來感覺她的舌頭似乎捋不直似的,發(fā)出嗚嚕嗚嚕沉悶的聲音。便明白這聾巫雖會說話,但因為耳聾,不能聽人言語,所以發(fā)音有異常人。
但因為她說得極慢,四人連猜帶蒙地也明白了她的意思。
第一,她譴責(zé)天秤填海造陸,伐木造船,譴責(zé)天秤在深海大規(guī)模采珠,采珊瑚,說這樣破壞了海神的天然脈息,使海神呼吸不穩(wěn),便會打噴嚏,海嘯颶風(fēng),報復(fù)海民。
第二,她稱天秤龍萬里本為天神之子,若執(zhí)意不改,自損天德,便有天神降罪懲罰。
雪來鳳來聽了,心中不以為然,都覺得她不過是為了達到目的,而故意危言聳聽。
林建和和龍從云卻緊張起來,忙問:“敢問神巫所言為何種懲罰?”
聾巫一字一頓道:“輕則無后,重則殞命?!?p> 林建和和龍從云兩人聽了,相視心驚。
雪來和鳳來看這二人神色,竟是十分相信這聾巫。
雪來對鳳來耳語:“她怎么能聽見說話呀?”
鳳來捂住嘴,壓低聲音:“我猜她是經(jīng)年累月,學(xué)會了讀唇語,這樣才能與人言語交流。”
鳳來看向榻上端坐的聾巫,不想那聾巫正盯著她看,鳳來不禁心里毛毛的。
那聾巫看著她,眼睛里有了一層柔和的,類似同情的光芒。
聾巫朝著鳳來招招手,鳳來與雪來對視一眼,鳳來有些猶豫地靠近她。
聾巫丑陋的臉龐上,看鳳來的眼光甚至可以說是慈愛了。她拂了一下鳳來的白色披風(fēng),咕嚕咕嚕地說起話來:“那鬼小子倒是大方,銀蠶魚吐百年的絲,才夠織得這么一件雪絲披風(fēng),他便拿來送你了,可見他是喜歡你呢!不過,姑娘端美慈心,確是一位好姑娘?!?p> 鳳來這才知道,這件漂亮的披風(fēng)原來是件寶物。怪不得穿在身上,感覺輕若無物,柔滑又堅韌,雪白中隱約有銀光閃耀。
這一會兒,這雪絲披風(fēng)披在身上,里面衣裳早已干爽。鳳來立即把披風(fēng)解下來遞給聾巫道:“令郎好心,不過暫借而已,并非相贈。”
聾巫卻不接:“雪絲贈予姑娘,正堪相配。”
她拉過鳳來的手,細(xì)看她的指紋。鳳來忽然被她抓住手,有些不自在,又不好立時抽手。
眾人也有些莫名奇妙,不知道為什么這聾巫對素未謀面的鳳來如此感興趣。大家一齊看向她們。
聾巫的手干枯黑糙,更稱得鳳來的手白嫩柔滑;聾巫丑陋的臉映稱著鳳來的雪膚鳳目,光彩流轉(zhuǎn)。
那聾巫抓著鳳來的手,壓低聲音咕噥:“好姑娘,確是好姑娘。更難得體質(zhì)平陽,恰配純罡??上蹟?shù)過短,命途多舛,性子又軟,情竅不開,太過拘謹(jǐn)了!”
她一邊咕噥,一邊就去拍鳳來的天靈蓋,鳳來下意識偏頭躲過,仍有一股熱熱掌風(fēng)灌入頭頂。
聾巫責(zé)怪地瞪她:“我好心地祝你開竅,你躲什么呀!”
鳳來受驚,急忙甩開她的手。
雪來慌忙上前,扶住她的手臂:“鳳來,怎么了?她打傷你了么?”又轉(zhuǎn)頭沖著聾巫怒喝:“你這老巫婆!你竟敢對她下黑手!說!你對她做了什么!”
鳳來擺擺手。雖明知自己并未受傷,但又覺得那聾巫的掌風(fēng)十分奇特,熱烘烘地在腦中游走,又順勢下潛,片刻間熱至小腹。
頭腦有點昏沉,又似乎在某處一片清明,在某處熾熱而亢奮。
鳳來雖然清楚聾巫似是好心,自己并無大礙,卻又難免疑惑,這是怎么了?難道說這巫覡之流果然是天地靈媒,至慧上醫(yī)?難道她真的超過我輩凡夫俗醫(yī),可醫(yī)未病,可斷生死?
一行人因為這個突然的變故,都有些慌張,對聾巫的態(tài)度一時難定敵友,便匆匆而辭。
那水鬼已然早早為眾人備好小船,在岸邊守候。
鳳來由雪來攙扶著,此刻看見水鬼,依然赤著上身,光著腿腳,如一條油光水滑的大黑魚。
他微微低了頭,又偷偷睨著鳳來。鳳來見他這樣,沒來由地覺得心煩:這水鬼小子,又不是小孩子了,動作形狀毫無禮法。
水鬼敏銳地見她面有薄怒,便乖乖收了眼光,再不敢偷看。
一行人乘舟回程,林建和與從云,同去盟主處商議今日聾巫所言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