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夫人
近日,雪來心里很不爽快。
自從鳳來與龍從云被救回來以后,龍從云每日都派人來請鳳來,他受的都是外傷,鳳來去了又沒什么用處,但鳳來也奇怪,只要他派人來請,立刻便起身前去。
雪來也跟著去,只見從云躺在床上,似乎是很虛弱,卻很有精神和鳳來說話,說什么“鳳姑娘來了,我的傷便覺輕了幾分”,又說什么“鳳姑娘對我的救命之恩,我該當(dāng)以身相許”。
這都什么混賬話!從云什么時(shí)候敢對鳳來說這種孟浪調(diào)戲之語了!可鳳來卻不惱怒,或者說雖有惱怒,卻是假裝的惱怒,她聽完了,依舊不走,甚至還溫言安慰他“不必憂心,月余便見大好“,那語氣好不溫柔。
雪來明知不該和一個(gè)傷病人一般見識,不該吃病人的飛醋,然而還是隱隱覺得不舒服,有什么東西在他們兩人之間悄然滋長,是因?yàn)橥^生死、共過患難,所以令他們更加親近了?還是因?yàn)轼P來的同情心被利用了?
每次雪來攔了鳳來過去,“今日不許去了!“
鳳來只白了雪來一眼:“不許吃飛醋?!?p> 雪來便無話可說了。
鳳來說:“我每日不去探望他一遭,總覺得不放心?!?p> 鳳來是坦蕩的,可這坦蕩更令雪來有無力感。
鄭益清的舌頭縫合得很好,但仍然口齒不利。
她又一次登門拜訪鳳來,見了鳳來便深深一禮。
鳳來連忙上前扶起她,侍女奉茶,兩人敘話。
鄭益清帶了寫的字給鳳來,上面寫:經(jīng)此事才知蘇小姐大義,在您面前,益清自慚形愧。
鄭益清伸手握住鳳來的手,眼中滴下淚來。
真情可感,鳳來忙雙手回握她:“鄭小姐,不必如此。鳳來也是經(jīng)此事才知鄭小姐氣節(jié)高貴,不愧是名門閨秀,鳳來對你也是真心佩服的。“
鄭益清眼睛一亮,微微張嘴以口型問她:“此話當(dāng)真?“
鳳來點(diǎn)頭,笑道:“比珍珠還真?!?p> 鄭益清又拿出紙筆來,開始寫:“我與蘇小姐一見如故,再見傾心,愿與小姐義結(jié)金蘭,結(jié)為異性姐妹,從此榮辱與共,生死相助!”
鳳來愣了,幾日前還是劍拔弩張、敵我不容的情敵,現(xiàn)在忽然就要和自己義結(jié)金蘭了。
鳳來忽然想要逗逗她:“鄭小姐,如果咱們是姐妹了,你的男人可以讓給我嗎?“
鄭益清毫不猶豫,抬筆便寫:“雙手奉上!絕無怨言!“
鳳來有些感慨,姐妹情勝過了男女情,鄭益清雖非江湖兒女,卻有著江湖兒女的爽快和剛烈。
鳳來想認(rèn)這個(gè)姐妹了。
“鄭姐姐,鳳來愿意和你結(jié)為姐妹,咱們可以等一等,我父親不日來此,到時(shí)待我稟過父親大人,咱們再正式行禮?!?p> 鄭益清滿意地點(diǎn)點(diǎn)頭,繼續(xù)在紙上寫:“清姐、鳳妹?!?p> 鳳來向她行禮,聽話地改口:“清姐,鳳妹遵命?!?p> 鄭益清欣喜地扶起鳳來的手,與她把臂而行,同去看望從云。
益清想:果然鳳妹還是想要從云的,原來不過是對我謙讓,沒有搶他,現(xiàn)在他們兩人郎情妾意,我身為她姐,自然要促成他們二人的好事。
曾經(jīng)從云千方百計(jì)地要退婚而不成,現(xiàn)在終于在鄭益清的促成下,解除了兩人的婚約。
這一日,鳳來過來探望從云,卻見一位端莊的夫人坐在他的床旁。鳳來打量她一眼,只見她三十多歲年紀(jì),穿了雪花蜀錦褙子,頭上綰的是朝云髻,只插了一雙白玉釵,渾身不見半點(diǎn)奢華。她膚色白皙,一張標(biāo)準(zhǔn)的鵝蛋臉,雙眉微蹙,一雙杏眼溫潤含情,眼中常常泛著水光似的。這樣多情的一雙眼,鳳來終于知道從云的眼睛來自何處了。
從云見了鳳來,立刻便滿臉喜色。
“鳳來,你來啦,這是我母親,母親,這是天山的蘇小姐。”
“天山蘇鳳來,見過夫人!“鳳來落落大方施了一禮。
大夫人立刻站起身來,雙手把住鳳來的手臂,把她帶到身前,輕柔地說:“好孩子,我早該去謝你,從云不該帶累了你,可沒有你,只怕從云便活不到今天。我每想到此,便全心地感念你的恩德!“
鳳來連忙謙虛:“不敢當(dāng)謝,晚輩也得從云幾番相護(hù),于其傷也并未出力多少,都是從云命大,所謂吉人天相?!?p> 大夫人容色傷感:“從云剛回來,我見他渾身是血,便暈厥過去。如果從云有恙,我在這世上還有什么念想,想想竟不能獨(dú)活……“
鳳來聽了這話,心中惻然。
從云忙握住她的手:“母親,說的什么話,兒子不是好好的嗎?“
大夫人握住他的手,眼泛淚光,神色楚楚地看向鳳來:“從來我吃齋念佛,不求你功名利祿,只求你健康平安便好,你這次大難不死,可見是神佛是托了蘇小姐來護(hù)佑你!所以說,蘇小姐真是你我母子的福星?!?p> 鳳來還未聽過“自己是福星”這等好話,一時(shí)紅暈了臉。
大夫人又握住鳳來的手,柔聲道:“蘇小姐,我往日聽從云提起你,便知你是難得的好女子,今日親眼見了你,更覺從云眼光不差,我見了你,不由得就想和你再親近些,你若不嫌棄,可否多來我院中走動(dòng)走動(dòng)?”
鳳來大羞,這夫人雖未說什么,卻又似乎什么也說了。
對上夫人那般溫柔親切的目光,她只好窘迫地點(diǎn)點(diǎn)頭。
就這樣,鳳來每日不只去從云處,還再去大夫人處敘話閑談。
夫人與她在一處,焚香講佛,品茶閑坐。
不過相處數(shù)日,大夫人的端雅淡泊便俘獲了鳳來的心。
鳳來心想,這么好的夫人,卻似乎遭受了她夫君的慢待。她來了大夫人院中這么多次,從未見過龍萬里的影子,似乎這院子只有女主人,從來沒有過男主人。
鳳來好奇地問她:“夫人受如此冷落,怎么還能如此安然,當(dāng)真心里不怨嗎?”
夫人的眼神悠遠(yuǎn),她眼波如水凝視了鳳來:“鳳姑娘還小,等到了我這年紀(jì),便知夫妻講的是緣法,緣來緣去,無跡可尋,曾經(jīng)的情愛敵不過時(shí)間的流轉(zhuǎn),等一切繁華落幕,終是只自己孤獨(dú)一人。”
鳳來覺得她是落寞,卻又是曠達(dá)的落寞。
鳳來握了她的手,真誠地說:“我若是夫人,便不在這里苦守,也應(yīng)該如四夫人那樣,天高海闊,四海逍遙去?!?p> 夫人搖搖頭:“我心中牽掛從云,如何能去?何況,天高海闊不在別處,只在心間。每個(gè)人有每個(gè)人的執(zhí)念,每個(gè)人不同的時(shí)段有不同的追求。鳳姑娘現(xiàn)在正值妙齡,合該享受韶華情愛,等你也和我一樣有了兒子,便知母子愛之深切,遠(yuǎn)超夫妻之情?!?p> 鳳來卻想起了自己那絕情的母親,不由苦笑。
“舐犢情深,是人之常情??梢部傆欣?。依我看,夫妻之情、母子之親,都不應(yīng)該成為自己的枷鎖?!?p> 夫人看著鳳來,喃喃道:“我竟不知,是枷鎖嗎?然而我卻甘之如飴,沒有絲毫苦楚。我這余生只為他活,只求他能順心順意,我甘愿為他嘔心瀝血,為他披荊斬棘,為他以身作階。”
鳳來瞪著她:“如果從云要你去求盟主呢?”
夫人毫不猶豫:“我便去求?!?p> 她微笑起來:“自尊在我眼中也算不得什么。如果求有用的話,我早就去求他了?!?p> 鳳來沉默了:“從云難道一定要做到天秤盟的盟主才會(huì)順心順意嗎?”
夫人:“男人眼中,江山和權(quán)柄是最大的執(zhí)念。鳳姑娘,你會(huì)幫助他的,對嗎?“
鳳來忽然有些心痛:“我怎樣幫他?我不過一個(gè)無關(guān)緊要的外人,短暫客居此處,我左右不了任何人的想法?!?p> 夫人抓住她的手:“你可以永遠(yuǎn)留下來,留在從云身邊,你是他的福星,即使他有太多的求而不得,有你他就順心順意,我看他看你的眼神就知道,你是他最想要的?!?p> 鳳來笑了:“我是他最想要的?超過天秤盟盟主之位,甚至是將來的王位?”
鳳來犀利地看著夫人:“我不信,要不然夫人去問問從云,讓他放棄這里的一切,隨我去天山,他肯嗎?”
夫人錯(cuò)愕地站起身:“你不肯為他留下?”
鳳來嘆口氣:“江南雖好,不是吾鄉(xiāng)。我總是要回家去的。”
夫人:“你更喜歡天山,還是你更喜歡你師兄?”
鳳來不想回答這個(gè)問題。
雪來與天山本來就是自己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