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沙嶺晴鳴
托大隋平定河西之福,西行之路平安順利。奈何關(guān)山迢遞道阻且長,這一程百里加急仍是耗了一月有余。自東向西,自南向北,沿途卻是盡覽了大隋的萬里河山,起初見到異族裝扮他們還津津樂道,出了關(guān)外卻因天氣酷寒自己也不得不換上了毛皮大衣。
二人閑情雅致,江湖卻已洪波涌起,他們沿路聽說了不少消息,原屬王家的麒麟綢緞莊為同輝堂并購更是叫人唏噓不已。人道是南蘇北王,不想今日王家竟連北方的諸多家業(yè)都難以保全,逆水行舟不進(jìn)則退,世事當(dāng)真從不留情。
隆冬寂月,敦煌早已飄起鵝毛大雪。這個時節(jié)氣候惡劣算是商貿(mào)淡季,兩人在瓜州驛館滯留了兩天才等到了一隊去往敦煌郡治的商隊,商隊頭領(lǐng)烏洛蘭蒙遜是月氏后裔,生意人講究和氣生財,這位烏洛蘭自然不例外,穿行茫茫大漠總是不嫌人多,何況兩位中原的朋友都是習(xí)武之人。騎著駱駝隨商隊走在一望無際的黃沙里,路邊偶爾能見零星的彩塑供在石窟里,或諸佛,或菩薩,皆是栩栩如生巧奪天工。烏洛蘭介紹說,一出敦煌即為大漠,從此死生莫卜,商賈旅人只能祈佛庇佑,這一尊尊塑像都是敦煌人對平安最虔誠的渴盼。
即便從小習(xí)武身子骨不錯,兩人終究在江南長大,這大漠中午溫暖早晚嚴(yán)寒,由于缺乏經(jīng)驗各種物資都預(yù)備不足,又兼長途跋涉身心俱疲,若非烏洛蘭等人照應(yīng)恐怕寸步難行。
伴著漫漫駝鈴,商隊終于在落日之前趕到了敦煌,盡管風(fēng)刀霜劍沙塵彌天,鎮(zhèn)上往來的居民還是不少。匈奴人突厥人月氏人或者漢人,甚至是遠(yuǎn)道而來的波斯人,無論是誰出現(xiàn)在這兒竟都毫無違和。東面的院中飄響著金鐘玉磬,西面忽而又傳來琵琶箜篌;這邊攤子上擺著玲瓏精巧的西域香料,那邊卻又碼著浮光流彩的綾羅綢緞。南北薈萃東西融合,敦煌就像一個熱誠的主人,笑納四方來客。
蘇越受了些寒邪原本正犯著頭疼,現(xiàn)下見了這各色玩意興奮得眉飛色舞竟像是大好了一般,可惜天色已晚商戶們都陸陸續(xù)續(xù)收攤了,烏洛蘭也表示先行安頓為妥,他便也只好耐著性子以周全為先了。
鎮(zhèn)上的客棧多數(shù)時間人滿為患,只有在隆冬里老板伙計們才稍得空閑。烏洛蘭商隊是四方客棧的熟客,和老板娘有著不淺的交情,這個四十多歲的伊茉莉有一雙明黃的眼眸,開朗奔放活潑健談,有時說著話也會翩翩舞起胡旋來,叫蘇越很是欣賞。
走了一天大家都疲憊不堪,酒足飯飽后便各自休息了。得見異域風(fēng)情,軒飛的心情也很不錯,回房之后便懶洋洋和衣賴在了床上。帷帳上垂下一縷漂亮的流蘇,她興致勃勃地伸手去抓,衣襟牽動,一絲冰涼忽然落在鎖骨上。
她緩緩垂下手來,拾起那從懷中滑出的螭龍玉佩,她提起繩子,任玉佩在眼前晃來晃去,霎時間心里一片空白。
就這樣看了不知多久,燭花結(jié)球爆了一聲,軒飛像是驚醒般從床上躍起,收好玉佩跑出門去。
隔壁蘇越的房間黑著,軒飛有些擔(dān)心:這家伙風(fēng)寒未愈該不會又趁興貪杯了吧?張望了一番卻沒有在堂上發(fā)現(xiàn)蘇越的蹤影,這才想起什么似的淡淡一笑,回房拿了件大氅直往院子去。
“你也和青鳥一樣,就喜歡‘爬高高’?!?p> 蘇越正出神,忽地被這一聲拉回了現(xiàn)實,軒飛嫣然一笑,躍上屋檐在他身邊坐下,為他披上大氅。
蘇越挑逗道:“想我了?”
軒飛假裝不屑地輕哼,抱怨道:“天寒地凍的,怎么還跑出來吹風(fēng)?!?p> 蘇越仰頭望著天,沙漠的夜空如此廣袤,娥月如鉤,星漢燦爛。“月色迷人,不忍辜負(fù)。”他說,“你看這西域的月與中原較之如何?”
軒飛道:“更有所長?!?p> 蘇越道:“清時難屢得,嘉會不可常。天地?zé)o終極,人命若朝霜。光陰一彈指頃,世事變遷如滄海桑田,但任憑他斗轉(zhuǎn)星移物是人非,這冷玉清輝卻是亙古不變。人世悲歡離合亦正如月盈月缺,天道如此,渺小如眾生又何必執(zhí)著于聚少離多苦眾樂寡呢?”
軒飛點破道:“你若是不執(zhí)著,也不會說這番話了。”
蘇越笑而不答,只是仰躺著閉目養(yǎng)神。軒飛便問道:“想家了?”
蘇越道:“可知今夕何夕?”
“月缺如許,葭月三十吧?!?p> “不錯,明日臘月初一?!?p> 軒飛不明所以,蘇越輕輕一笑:“我生辰。”
生辰?這個再平常不過的詞對她來說卻是這般陌生。
蘇越自嘲道:“我久居在外,如今十余個年頭,早已習(xí)慣了才對,為什么要想家?奇哉!怪哉!”
軒飛笑道:“某些人倒盼著有家可想呢,蘇少爺?!?p> 蘇越睜開眼望著她,她接著說道:“這世上總有那么些人,不知自己姓甚名誰生辰八字,也不知家有何人身在何處是死是活。從小到大記憶里只有血腥和殺戮,不明白為何而活,只知道自己應(yīng)該這樣活下去?!?p> “飛兒……”
“我也曾想過結(jié)局。殺手的壽命一向不長,或死在仇敵手上,或敗于后生劍下,更抑或——走著走著就倒頭死掉,沒有人知道,沒有人在意,甚至等不到一抔黃土,就這樣埋沒隨百草。”談及生死,她的神色卻依舊那樣淡然,似乎早已將其間利害置之度外。蘇越靜默聽著,內(nèi)心更起了十分憐惜。
“尤其在遇到你之后,我更是不止一次地思慮死亡?!?p> 蘇越百思不解:“為什么?”
軒飛道:“你活在光明里,而我只能存在于無盡的陰影之中,這世上的一切美好本就屬于你這樣的人,既然如此我為什么還要茍延殘喘?”
“而且……”軒飛略遲疑了片刻還是說道,“我的家人十之八九死在望月宮手上?!?p> 蘇越驚坐起來,軒飛卻按下他鎮(zhèn)定地說:“我早就知道,宮里又有哪個不知道?收養(yǎng)?哼……”
蘇越緘默良久才說道:“我竟不曾細(xì)想過,這十幾年你是在怎樣的煎熬中度過,難怪你從來不愿回憶。”
軒飛說:“大概因為他們從來就不存在,所以既不會去思念,也無意去埋怨,只是有時候會覺得,就我一個活著實在太沒意思了?!?p> 蘇越不知該如何答話,軒飛遂又說道:“雖然你對你爹有許多不滿,但我看得出你還是十分敬佩尊重他。我也想恨一恨我的父親,誰又肯給我機(jī)會呢?想來這一年你為著我不顧一切,在自己的事上卻始終優(yōu)柔寡斷,豈不謂當(dāng)局者迷?”
沒想到她今日會說出這番話來,蘇越心下只覺無地自容:清談清談,虛無之談,無異于春蛙秋蟬,聒舌而已。她雖沉默寡言,對這世事看得卻是比我深刻得多。師父所言非虛,我終究不過嬌生慣養(yǎng)的一介草莽罷了。
“我答應(yīng)你,這次回去心平氣和地把一切處理妥當(dāng)。”蘇越將她摟在懷里,附耳說道:“然后我們就光明正大地離開,去開心地過我們的日子,繼續(xù)漫無目的地走下去,到老,到死?!?p> “今晨收到阿越傳書,已到了河西?!碧K晉腳步匆忙。
蘇逸凡正在書房氣定神閑地練字,筆走游龍,力透紙背?!跋葦睾笞嗖m天過海,你說說,這小子是不是愈發(fā)本事了?”
“爹……”
蘇逸凡制止了他,提筆一氣呵成書下“遠(yuǎn)”字,終于舒展眉頭,滿意地放下筆。“你說他為什么不自己回來,卻求了小冉跑這一趟?”
蘇晉笑道:“是怕回來了您就不再讓他去了吧?!?p> 蘇逸凡哼了一聲:“翅膀硬了,我難道還管得了他么?”
不待蘇晉回話外室已飄來渾厚的笑聲:“你這老東西年輕時候又服過誰,現(xiàn)在倒裝模作樣訓(xùn)起兒子來了?”說話間人已優(yōu)哉游哉走了進(jìn)來,約五十來歲,微微發(fā)福,一身精致衣飾,手中玩弄的多寶串顆顆珍貴。“晉兒,修書告訴越兒讓他盡情玩去,凡事他喬伯伯擔(dān)著!”
原來是碧海莊主喬慎之,蘇逸凡佯作不悅:“我兒子在這你也來拆我的臺?哪個做主放這俗人進(jìn)來的?”
“哈哈哈……”喬慎之放聲朗笑,指了指手中的多寶手串,“我稀罕來???就這一串!夠買下你半個蘇府!服不服吶,蘇逸凡?”
蘇晉連忙行了大禮:“孩兒給岳父大人請安?!?p> 喬慎之很滿意地拍拍他的肩膀?qū)⒍鄬毚徒o了他,說的雖夸張,卻的確是個難得的好東西,蘇晉很是開心:“別的不說,要論稀罕當(dāng)屬這顆赤真珠啊!”
蘇逸凡不屑一顧:“晉兒,拿出去當(dāng)柴燒了?!?p> 喬慎之白了他一眼:“這不識貨的老東西!”
蘇逸凡笑道:“我就兩個兒子,都給你這老家伙帶得把這些玩意兒當(dāng)飯吃,我這兩分積蓄哪還敢識什么貨?”
喬慎之撫掌大笑,蘇逸凡這才說道:“晉兒,你的老丈人剛從京城趕來,吩咐備席,一會兒給他接風(fēng)。”
“是?!?p> 蘇逸凡又問道:“見過羽裳了么?”
“當(dāng)然!哎呦我的寶貝女兒喲!”喬慎之眉飛色舞,“這一晃都要九個月了,看看她那爭氣的肚子!哈哈!我好像都要聽到小寶寶叫外公了!”
蘇逸凡笑道:“瞧把這老家伙高興的!”
喬慎之道:“你這要做爺爺?shù)牟攀菨M臉春風(fēng)得意哩!晉兒,這大半年辛苦不辛苦???”
蘇晉有些害羞,忙道:“孩兒幫不上什么忙,著實累壞羽裳了?!?p> “哈哈,晉兒是乖巧。”喬慎之踱到蘇逸凡案前,欣賞他剛寫完的幾個字:“淡泊明志,寧靜致遠(yuǎn)?”
蘇逸凡意味深長地笑著,一記掌風(fēng)將字撕得粉碎。“寧靜致遠(yuǎn)?呵呵,忍了快二十年,是時候活動活動了。”繼而對蘇晉道,“告知越兒你們母親恢復(fù)得不錯,讓他辦完事情趕緊回來?!?p> 蘇晉問道:“那……軒飛呢?”
蘇逸凡反詰:“你弟弟你不了解嗎?你說不許他就不做了?”
喬慎之也接話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這回得好好會一會這個軒飛?!?p> 蘇晉便道:“是,爹、岳父,孩兒先行告退?!?p> 喬慎之笑道:“去吧去吧,多陪陪我寶貝女兒,別成天跟著你爹瞎混。”
依越王所言,玉鯉上的蛇紋是他們聯(lián)絡(luò)的唯一方式,做好了費(fèi)一番功夫大海撈針的心理準(zhǔn)備,想不到才找到第二條街,頭頂上就赫然掛出了刻有相同蛇紋的碩大招牌——“袁記”。
“質(zhì)庫?!”二人異口同聲地驚疑。
蝠鼠吊金錢高高在上,蘇越輕車熟路地走到柜臺前,見是個貴氣的主兒,朝奉忙換上笑臉殷勤了許多。
“有個玩物,可否幫忙估一估?”
“好說好說!”
蘇越便抬手將那玉鯉遞了進(jìn)去,朝奉翻來覆去看了兩遍,挑剔的眼中也露出幾許欣賞之色:“喲,小公子的東西果然差不了!公子少待,這個呀,得我們掌柜的看過?!?p> 蘇越頷首,那朝奉賠著笑退去了后堂,掌柜正對著賬,忽然遞上來這么個玩意兒卻嚇了他一跳。朝奉未察覺,還在一個勁地夸著貨色稀奇,掌柜打斷了他謹(jǐn)慎問道:“什么人拿來的?”朝奉忙說:“是個中原來的公子哥,帶著位漂亮姑娘,想是出來游山玩水銀兩帶得少了吧。掌柜的,你看……”
“拿去還給他,就說——此物金貴,小本生意不敢接收,實在對不住,另外請他留下聯(lián)絡(luò)地址,說我會親自上門賠禮?!?p> 朝奉滿目疑惑,嘴快問了出來:“可是掌柜的,為啥?”
掌柜的一拍胡床:“叫你去就去,哪來的這么多為啥!”
“是是是……”朝奉趕緊唯唯諾諾下去了,走出柜臺繞到蘇越跟前畢恭畢敬地遞回玉鯉,按掌柜的意思如此這般說了。蘇越笑道:“掌柜的也太慎重,我不識貨,就是琢磨著拿來估個價嘛,不收也罷,看來是值幾個錢呵?!?p> 朝奉諂媚笑道:“是個好東西跑不了,掌柜的想和公子交個朋友,不知公子尊姓大名,又在何處落腳?”
“交朋友?甚好甚好,我姓江,在四方客?!焖g住一陣子,隨時歡迎掌柜的來喝杯酒。”
“好嘞!江公子,那——您慢走?”朝奉打起了門簾。
琢磨著怎么說也得晚上才能見著掌柜的,走出質(zhì)庫蘇越輕松地伸了伸懶腰二話不說拉著軒飛逛市集去了。各色商品琳瑯滿目,二人可謂大飽眼福,正好看到個精巧別致的飛刀囊,蘇越有些不好意思地說:“對了,我把你的飛刀丟了,一直忘了賠給你,不如先賠個刀囊吧?”
軒飛玩笑道:“你將那一把還給我呀?!?p> “想都別想?!碧K越道,“那是我的!”
正聊著,耳邊悠遠(yuǎn)的駝鈴聲漸漸近了,又一支商隊進(jìn)了城,軒飛好奇地多看了幾眼,忽然回過頭來問蘇越:“為何不愿經(jīng)商?”
蘇越說:“你以為經(jīng)商好玩???又是算計又是應(yīng)酬,成天里外奔波勞心勞力,比如我哥,多久沒見他輕松自在玩一回了?!?p> 軒飛道:“聽聞同輝堂是你哥哥在打理,這次能夠吞并麒麟,想必費(fèi)了他不少心思?!?p> “那是自然。”蘇越道,“除了同輝堂,還有同順堂、同安堂。我哥一向雄心十足,而王家沒落也已成定局,北方商路廣闊,他可是垂涎已久了?!?p> 軒飛想了想,道:“同順堂我知道,水運(yùn)也向來是你們蘇家的天下,同安堂卻少聽聞?!?p> 蘇越笑道:“不是‘你們’,是‘我們’!難為你感興趣,正好有個茶鋪,我們坐下說吧?!?p> 語罷便并肩坐下,要了兩碗異域獨(dú)有的咸奶茶,軒飛這才初次從蘇越口中聽說到那些商場上的傳奇。
蘇氏產(chǎn)業(yè)遍布江南包羅萬象,三百六十行幾乎行行都能見著蘇氏一族的大旗,這是街頭巷尾婦孺皆知的事,但若真要問起具體,恐怕卻沒有幾人能詳細(xì)答得上來。蘇氏麾下共一百單八個鋪號,然除卻同輝堂、同順堂、同安堂三號,其余多由宗族中的旁支在管理經(jīng)營。同輝堂乃當(dāng)之無愧的百年老字號,其所出織品繡品窮工極態(tài)舉國上下無可匹及。同順堂以造船起家,是為數(shù)不多能建造樓船的大廠,現(xiàn)今盤踞江南水路,來往運(yùn)河之上獨(dú)占鰲頭,即便是聲名狼藉的太湖群匪也不敢稍動心思。同安堂亦是江南最大的質(zhì)庫,經(jīng)營抵押典當(dāng)借貸放款,其交易之眾流水之多,只叫平民百姓望洋興嘆。而近年來蘇逸凡已漸放開手腳全都交予蘇晉獨(dú)自管理,蘇大少爺威名遠(yuǎn)揚(yáng)也正是憑借這分能耐。
說得概括,軒飛也無心深入,只笑道:“嘴上說不管,我瞧著你懂得卻不少?!?p> 蘇越道:“耳濡目染,不足道哉?!?p> 軒飛道:“是你志不在此,否則未必不如大少爺?!?p> “此一條我是當(dāng)真甘拜下風(fēng)?!碧K越笑道,“在我印象中,我哥他一直就作為蘇家的繼承人存在著,很多事我有選擇的余地,但他沒有,這么多年來我都不知道他真正喜歡做些什么。我花著他掙來的銀子逍遙自在地漂泊,他卻必須陪著爹留在家里運(yùn)籌帷幄;我可以把所有時間留給我愛的姑娘,而他……我總覺得,他和我嫂嫂之間少了些什么……”
蘇越喝了口茶,笑著補(bǔ)充道:“總之呢,比起他來我就是個自私自利沒心沒肺的小人罷了。走吧飛兒,去看看古玩,他還挺喜歡那些。”
軒飛恍悟:“我總以為是你的興趣……”
“愛妻到底對我有多少成見?”蘇越瞇起雙眼,動了動手中的劍,再指了指路邊的酒壇,然后突然用力把她摟在了懷里。
“劍,酒,你,此生足矣?!?p> 夜色漸濃,天水間門外傳來輕叩聲,蘇越起身開門,一位家仆攜著年逾五十的老者立在門外,他忙拱手作揖,老者遣了家仆下樓吃酒,方才走進(jìn)屋來。
“江公子久候了?!蹦侨硕Y貌地自我介紹道,“朱天袁十九見過公子?!?p> “有勞袁掌柜深夜造訪,在下江陵,這是拙荊。”說罷冷漠地對軒飛道:“我與袁掌柜有事商談,你去里屋歇著吧?!?p> 軒飛道:“那我煮些茶來……”
“不用了,快去吧?!碧K越略顯不耐煩,軒飛這才退了下去。一陣窸窣過后沒了動靜,燭影搖曳投在帷幔上,似乎可見女子端坐內(nèi)堂安靜做著女紅,蘇越瞄了袁掌柜一眼,說道:“婦道人家不曉事理,袁掌柜莫怪?!?p> 袁十九笑道:“公子言重了,原來夫人不是江湖中人?!?p> 蘇越道:“深閨愚婦,上不了臺面,結(jié)伴同行不過為掩耳目罷了?!彼煅麑Ψ饺胂傧ラL談。
軒飛早已翻窗而出,堂而皇之地從客棧大門進(jìn)來,在那家仆不遠(yuǎn)處坐下,要了兩碟小菜。
“越王大恩江某永世難報,今次代為西行不過略盡綿薄?!碧K越簡單說明了來意,袁十九聽聞過后,顯得萬分震驚:“什么!堯山受困,吾王殿下竟也屢遭威脅?事態(tài)何至于突然如此緊急?”
蘇越問道:“袁大人從未收到過音信么?”
“從未有過!”袁十九道,“公子言下之意——吾王殿下曾一度派人聯(lián)絡(luò)下官嗎?”
蘇越道:“在下并不知情,只是依越王殿下言辭揣測,理當(dāng)有之。江某身為漢人不便過問太多,所知僅此而已了?!?p> “原來如此?!痹乓馕渡铋L地應(yīng)著,起身道謝,“多謝江公子相助堯山,老朽這就派人設(shè)法聯(lián)絡(luò)吾王殿下,其余諸事不敢勞公子費(fèi)心了?!?p> 蘇越交出玉鯉,道:“常言道‘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江某雖有心報恩只不好僭越,倒不如就此歸家也罷。”
袁十九便收了玉鯉,遣小二喚了家仆過來示意告辭,里屋一聲輕響,仿佛女子剛剛起身,聲音隨之傳來:“郎君?”
“來送送袁掌柜吧?!碧K越道。
軒飛便挑簾而出,二人才送了幾步就讓袁十九謝絕了:“兩位不必客氣,留步留步?!?p> 銅鈴輕響,隔簾挑起,可巧有幾人陸續(xù)從大堂進(jìn)來。直覺如電過眼,軒飛忽然感到芒刺在背。那走在前頭的是三兩個家丁,接著是位戴著帷帽的女子,待到最后一人迎面進(jìn)來,她早已急火攻心喪魂失魄。
如若再見,只同陌路。軒飛暗自冷笑,竟終是不肯抬頭看他一眼。
蘇越警惕盯著喬裝之后的劉洵,精心打理的胡子讓他看起來比原本虛長了幾歲,思量間袁十九卻迎上前去打了個招呼:“喲!宇文閣主,幸會幸會?!?p> 宇文?蘇越駭然,卻見劉洵親切友好地對著袁十九作揖:“巧啊袁掌柜,今日如何得閑過來?”
袁十九笑道:“會一會小友罷了,這是江公子與江夫人?!庇謱μK越道:“這位是無涯閣新任閣主宇文葉,前閣主宇文勝的親侄?!?p> 好個新任閣主,本少爺正閑著,不妨陪你玩一把。蘇越望著劉洵,佯作恭敬一拜:“久仰大名。”
劉洵謙遜地一擺手:“小兄弟客氣,不過一身虛名罷了。”
又寒暄了幾句袁十九即告辭了,劉洵行了個小禮,便自往酒泉間去了,從始至終神色絲毫未變,仿佛當(dāng)真不認(rèn)識他們一般。軒飛轉(zhuǎn)身就走,蘇越一把拽住她,不由分說先往自己房間拉。
“你做什么!”軒飛十分不悅。
“我能做什么!”蘇越提高聲調(diào)反問,隨即又黯然說道,“我就是不要你一個人躲在房里想別人。”
本以為要起一番爭執(zhí),不想他只是面含委屈地說了這一句,軒飛竟不知該怎么接話,只有撫著他的鬢發(fā)說道:“哪有什么別人……我們回家好不好?”
蘇越看著她,頗有些為難地說道:“恐怕……得滯留一陣了。”
軒飛問道:“袁十九有問題?”
“口是心非,必定有鬼!”蘇越道,“我不擔(dān)心袁十九,我擔(dān)心的是越王。飛兒,恐怕不幸讓行妹妹言中了,越王和我們說的話也許沒一句是真的?!?p> 軒飛蹙眉道:“為何突然如此猜測?可有依據(jù)?”
蘇越指了指酒泉間的方向,說道:“某人為什么正巧在這?”
軒飛沒好氣道:“你以為他會告訴我嗎?”
蘇越忙道:“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想和你說,那小子來找過我,與我說了幽泉綠雪的事?!?p> “他知道這事?”軒飛一愣,不禁倒吸一口涼氣,“你是說……我們找到堯山并非偶然?”
蘇越道:“不錯,即便你沒有遇到老賀,沒有回來找我,我也早晚會尋到堯山去。從一開始就是劉洵布好的局,我們會在這個時候到敦煌來,必定也是他和越王的陰謀?!?p> 軒飛啞口無言,她太了解劉洵的為人,蘇越所言幾乎就是真相,她比誰都清楚。
“對了,那個家丁可有什么異常?”蘇越問。
“有?!避庯w嘆了口氣,道,“自落座起便自顧自喝酒,不管周遭何事雷打不動,絕不是尋常下人該有的深沉?!?p> 蘇越想了想,哼道:“待我去會他一會?!?p> “阿越!”
她不想和劉洵有更多糾纏,蘇越知道,但又如何肯罷休?!吧劫R禮,若不收下,豈不顯得本少爺太小氣了?”
“姓江的怎么說?”說話的正是那家丁。
袁十九哂笑道:“吾王殿下的能耐輪不到閣下來擔(dān)憂吧?放心,姓江的什么也不知道,而且他那夫人更非江湖中人。外邊沒有多余的人吧?”
家丁含糊地“嗯”了一聲,抬手壓低帽檐,心下想到:你袁十九能看出端倪的事,還需我極樂費(fèi)心嗎?居然連金絲雀也來了,那個姓江的又是誰?劉洵啊劉洵,你可是越來越棘手了。
朔風(fēng)凜冽,沙塵漫天如雪,劉洵饒有興致地走在空蕩蕩的葡萄架下,即便周遭無人,舉手投足也全然不是他自己,天下第一殺手,絕不會有破綻。
“宇文葉?”
劉洵回過頭,似笑非笑地望著來人:“不錯?!?p> 蘇越嘲諷道:“為了點蠅頭小利,你倒不惜認(rèn)賊作父?!?p> 劉洵輕蔑地笑著,蘇越道:“當(dāng)初‘玲瓏血毒’折磨得飛兒生不如死,連我都幾度欲將宇文勝除之后快,可他居然在你眼皮底下活了那么久,我心中早有疑惑,今日一見,方知你比我所料要狠毒得多?!?p> 劉洵抱起雙臂等他說下去,蘇越遂又說道:“宇文勝這樣的人,想要取得他的信任并不算難,你隱忍在他身邊摸清了無涯閣的底子,然后殺了他?!?p> “你用自己的人頂替了宇文勝的親信,順理成章收編了無涯閣。莫說子虛烏有的‘宇文葉’,如今即便你說自己是他老子也沒有人能懷疑,大魔王,我可有說錯?”
劉洵笑道:“愚者千慮,亦有一得。”
蘇越道:“你只管盡興,只是本少爺若不高興了,可不怕弄出些什么動靜來。”
劉洵不屑地哼了一聲。
蘇越又問:“來敦煌做什么?”
“殺人?!?p> “看來你還沒得手,但怎么你心情不錯的樣子?”
劉洵道:“本來很難,你來了,就不難了?!?p> 蘇越鄙夷道:“你憑什么以為我會幫你?”
劉洵反問:“你猜?”
蘇越一時沒有想通,便轉(zhuǎn)而道:“想不到你和越王也能有所勾結(jié)?!?p> “勾結(jié)?”劉洵冷笑,“只怕勾結(jié)異邦圖謀不軌的是你吧,亂臣賊子。”
蘇越心下一個咯噔,質(zhì)問道:“你什么意思!”
“白隱心如虎狼志在問鼎,你被那豎子利用了?!眲幟匾恍Γ爸S道,“難道你不曾聽聞遠(yuǎn)交近攻?”
聽聞越王果然另有所圖,蘇越當(dāng)即惱羞成怒,斥道:“你故意陷我于不義!”
劉洵放聲大笑,望向他的眼神就像在睨視一只螻蟻。蘇越怒發(fā)沖冠,恨恨道:“你雖為刀俎,我卻非魚肉,咱們走著瞧!”
“螳臂當(dāng)車,不自量力?!眲积X,看著蘇越拂袖而去,輕聲自語道,“以生物與之,為其殺之之怒也;以全物與之,為其決之之怒也。掙扎吧,我有的是耐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