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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是清風(fēng)

第四十一章 殊死之戰(zhàn)

劍是清風(fēng) 硯山君 9805 2019-03-21 21:34:16

  入了夜的山寺要比城里清靜得多,二人身居高處,藏于山石之間俯瞰全局,但見四野一片漆黑,唯獨后殿燈火通明。隱隱有木魚與鐘鈴之聲隨風(fēng)蕩入耳際,蘇越觸景傷情不由惦念起母親,言辭中難免也帶上幾分沉重:“那邊在做法事,想來是停靈之處,我們要去看看嗎?”

  軒飛搖了搖頭,道:“不必,撞見守靈人麻煩。”

  守靈人當(dāng)然指的墨冉,而蘇越最不希望遇到的自然也是他。

  “也是,還是到她住處看看吧?!彼坪跤幸庀胱屲庯w多說說話,便又問道,“依你看,她會住在哪?”

  軒飛道:“帶發(fā)修行,想必住在后邊的寮房。墨家財資雄厚,總不見得苦了他們大姑娘,找最豪華的便是了。”

  蘇越還想說些什么,軒飛淡淡一笑,折了截新枝杵到他齒間:“好啦,別說了,小心為上,還記得那些手語吧?”

  蘇越點了點頭,她遂也不再多言,改用手語比劃道:“跟緊我。”

  黑影在山石間跳躍,宛如兩只翩躚的黑鳳蝶,但沒跑多遠(yuǎn)軒飛就突然收住腳步攔下蘇越示意他留心氣味,他嗅到些若有若無的咸腥,然后就看到了軒飛的手語:血。

  他不得不更加小心,又跟著走了一段,見著軒飛從干草垛里拉出了一具尸體。

  死者僧人裝束,看身形顯然也是個練家子。致命傷口在頸部左側(cè),乃是有人摸近背后突然割喉,其手法干凈利落,不用說自然是望月宮中人所為。不知二人分屬哪方陣營,但可以肯定的是,那座吊腳小樓已遭到了不速之客的捷足先登。

  小樓門窗緊閉,很難判斷是否還有人逗留,軒飛遂讓蘇越守著門窗,自己則上房揭瓦,往里丟了一卷點燃的干葉。

  與先前用來嚇唬人的石灰不同,這煙葉里混入的是貨真價實的“梨花散”——這種致幻藥物極其高效,只需僅僅一指甲蓋的劑量,放倒一屋子人不在話下。

  但軒飛知道這種手段必定對付不了如她一般頂尖的殺手——梨花散無味卻有色,只要目標(biāo)足夠警覺,完全能夠在迷煙擴(kuò)散之前從容逃離。

  所以她的意圖是把人從暗處逼出來,好讓己方能夠反客為主。

  果不其然屋內(nèi)立刻有了動靜,或者說那反饋甚至比她想象中還要來得快一些。一柄精鐵劍如迅雷般擲出,直沖著她揭開的小孔而來,幸虧她早有防范,否則這一擊便要直取了人性命。

  但那人并未隨之破瓦而出,而是選擇了翻窗繞路,似乎也心存顧忌,不愿弄出太大動靜。可惜的是他前腳剛出,就已被嚴(yán)陣以待的絕塵劍攔住了去路。

  “當(dāng)”的一聲劍鳴鏗然,雙方都猛地一個激靈,絕塵立刻變勢往其下盤削去,而對面的利劍則縱身直突,取蘇越眉眼而來。飛刀適時出手攻向那人后背,那人輕盈一躍避開了偷襲,但卻同時不明就里地收了手,折身往山上而去。

  張文徹?軒飛頗為意外,追到隱蔽之處,張文徹便停下腳步,不冷不熱地問道:“你還活著?”

  軒飛攥緊短劍不予答復(fù),張文徹也懶得管她,轉(zhuǎn)而專注地打量了蘇越一遍,道:“好,來得正好,省得我去找你?!?p>  蘇越道:“不知閣下找我所為何事?”

  張文徹道:“江湖傳聞是你殺了劉洵?!?p>  蘇越回道:“正巧我聽到的也是這個說法?!?p>  張文徹依然盯著他,他的黑睛很小,在濃郁的夜色里,兩片白色尤其突兀,更顯得兇煞瘋狂。

  “你很強(qiáng),但你殺不了他?!?p>  蘇越內(nèi)心憤怒,卻只是冷冷應(yīng)道:“歷史是活人寫的?!?p>  張文徹好像并不在意他的說辭,只是繼續(xù)盯著他問道:“你是不是很想贏他?就算他死了,他的陰影依然留在那里,無論如何,揮之不去。”

  蘇越還沒有習(xí)慣把他視作一個瘋子對待,只當(dāng)他的言辭是進(jìn)一步的挑釁。但他還未開口回?fù)?,卻又聽得張文徹一字一句地說道:“我也想,做夢都想。他就是擋在我面前的一座高山,那么醒目、那么刺眼,有他在,就沒有人看得到我。只有從他身上踩過去,我才有出路?!?p>  他的眼神出奇的認(rèn)真,就好像蘇越是他相識多年足以交心的老友一般。

  蘇越沉吟了片刻,問道:“殺手無名,你為什么想要‘名’?”

  “無名?”張文徹哂笑,“天魁無名,張文徹卻有名。劉洵多半也是這么想的,但他貪心,想要個干凈的名聲。我不一樣,比起默默無聞,惡名又何妨?”

  蘇越哼道:“所以你來找我?”

  張文徹道:“我來幫你?!?p>  蘇越道:“怎么幫?”

  張文徹道:“你已經(jīng)殺了劉洵,但還不夠,你還要殺一個人。”

  “望月宮主?”

  “是,望月宮主?!?p>  “然后我就可以名震江湖?!碧K越冷笑道,“然后你就可以動手殺我了?!?p>  張文徹卻沒有笑,反而鄭重其事地說道:“正是?!?p>  蘇越一點也不想再笑了,這個瘋子雖然癲狂,但他的話卻半個字也沒錯,直白淺顯,逼人抓狂。

  “你認(rèn)為我殺得了望月宮主?”蘇越問。

  “蒼鸮?!?p>  蒼鸮?蘇越還是第一次聽說望月宮主的名字?!澳阒赖牟簧伲跛狼昂湍阋娺^面?”

  張文徹道:“那女人對蒼鸮相當(dāng)不放心,認(rèn)為自己早晚會死在他的手上,所以她讓何獨找我,希望我替她做一些事?!?p>  蘇越問:“什么事?”

  “拿一件信物。”張文徹毫無諱言,和盤托出,“望月宮并沒有多少資產(chǎn),幾乎所有重要資源都掌握在墨初手上。她立過規(guī)矩,除了她本人以外,只有持有那件信物的人有支配權(quán)限。”

  蘇越輕描淡寫地問道:“你值得她如此信任?”

  張文徹嗤之以鼻:“最想得到那東西的難道不是蒼鸮嗎?姓寒的早就用爛這一套了,賤貨!”

  蘇越問:“所以你根本沒想要去?”

  張文徹只是冷笑。

  你沒有把握打贏蒼鸮,畢竟他幾乎沒有出過手。你想到去找我,原是指著我們替你投石問路。你雖是個瘋子,卻也是個精明的瘋子。蘇越心里琢磨著如此,又問道:“那么,你又是何時回到這里的?”

  張文徹道:“比你們早一步。才過了一天,那個女人就出事了,何獨吊著半口氣來送死,我便打算過來看看?!?p>  “他人在哪?”軒飛突然問道。

  張文徹不無鄙夷地嘲諷道:“你為什么總對死人感興趣?”

  軒飛毫不客氣地回敬道:“有些人就是活著也不值一提?!?p>  張文徹哼了一聲,將一包東西拋給蘇越,眼神又赫然變得陰森起來。

  “我等著你?!?p>  這是一塊畫著地圖的絹布,包裹在中間的還有一把黃銅鑰匙,二人研究了片刻,確定圖上示處就在此山的另一個山頭。

  “他的話可信嗎?”蘇越問。

  軒飛道:“可笑之處就在于——瘋子的話往往總是真的。”

  蘇越點了點頭,又道:“只是我擔(dān)心,事情沒有他想的這么簡單。”

  軒飛問道:“此話怎講?”

  蘇越道:“我猜不透,但我知道,換作是我爹或我哥,絕對不會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一個不能確信的人身上,而‘天下一智’的女兒,應(yīng)該更不至如此?!?p>  軒飛沉思了片刻,忽而靈光一閃,望著他說道:“如果不是一個呢?”

  蘇越猛地倒吸一口涼氣,頓覺陰風(fēng)陣陣、毛骨悚然。

  “沒錯,不只一個,她一定把消息放給了更多的人、她想要除掉的所有人,包括蒼鸮!如果是這樣,飛兒,我們也許有不戰(zhàn)而勝的機(jī)會……”

  軒飛突然動作,搶過他手上的物件揉成一團(tuán)就向遠(yuǎn)處拋去。蘇越先是微微一愣,很快便反應(yīng)過來,連忙將她抱在了懷里。

  “瘋子都知道害怕,你卻寧愿去自投羅網(wǎng)!”

  她說這句的時候全身都在顫抖,對于望月宮的能耐,沒有幾人能比她了解的更清楚。

  蘇越寬慰道:“飛兒,你別忘了,張文徹拿到這些東西是在昨天,這意味著那里的紛爭應(yīng)該早就有了結(jié)果?,F(xiàn)在過去只是‘收成’罷了。既然有這么好的線索,不去看看我總覺得可惜?!?p>  “可是爹說……”

  “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蘇越道,“事出緊急,等我們再一去一回,只怕什么也不剩了?!?p>  聽他說得也有理,軒飛這才不再抗拒,只是嘟囔道:“都已經(jīng)丟了,找不到了!”

  蘇越笑道:“我背下來啦!至于鑰匙,那邊只怕還有不少,走吧!”

  地圖示處是個極狹小的禪室,一尊雕刻粗糙的木頭佛像供奉在此,在經(jīng)年的風(fēng)雨侵蝕下甚至難辨五官。供桌塌了一腳,草蒲團(tuán)也破敗不堪,唯一值得調(diào)查的看來只有垂掛在佛像背后的褪色布簾。

  “有一些翻動的痕跡,看得出來動手很小心?!避庯w掀起簾子,將一個略比人高的洞口呈現(xiàn)在蘇越面前。

  這竟似是天然形成的洞窟,豎直而上貫入山體,足有一層樓高。洞壁上搭設(shè)著簡單的木梯,雖然年久但還牢靠,意味著上方別有洞天。

  那洞天散落出一些昏黃而微弱的燭光,而馥郁的檀香則像是在反復(fù)強(qiáng)調(diào)這里是佛門圣地。聽了許久也沒有更多動靜,二人商量了片刻,決意冒險上去一探。

  繞過土墻,一丈見方的藏經(jīng)小室便一覽無余??客饽敲鎵ι嫌械腊氤邅韺挼拈L長縫隙,像是巨斧劈出的窗戶,可以透進(jìn)一抹天光,也保證了室內(nèi)的空氣流通。另三面則間設(shè)著經(jīng)架和供桌,壘放著大大小小經(jīng)書以及佛像七寶等物,使得原本就不大的空間看起來更加擁擠。

  檀香的味道便是從擺放在洞窟正中的那張案上飄來的,似乎特意為了將來人的目光吸引到這個地方,但其實那個精致華麗的盒子就已經(jīng)足夠醒目,更何況匆匆訪客們原本就是為此而來。

  盒子的鎖眼里插著鑰匙,薄薄的積塵顯示著周遭所有物事都安安穩(wěn)穩(wěn)地保持在原位,這里未曾發(fā)生過爭斗,也沒見到機(jī)關(guān)陷阱致人死地的證據(jù)。蘇越不禁嘆了口氣,道:“答案沒找到,謎反而越來越深了。這個盒子里到底裝了什么?”

  “這里都是望月宮的味道?!惫殴謿庀⒔熊庯w渾身不適,她攔住了他已經(jīng)伸出的手,露出高度警惕的神情。蘇越問道:“你認(rèn)為盒子里有機(jī)關(guān)?是機(jī)關(guān)殺死了所有覬覦它的人?那么尸體呢?為什么一具尸體都沒有?誰會留在這里替他們收尸?”

  “沒有人收尸。”

  二人渾身一顫,就像兩條不小心咬到尖鉤的魚,回過身時,劍已緊緊握在了手上。

  蒼鸮筆直地站在那里,雙手自若地交在身前,青銅面具之下是一身幾乎及地的寬大黑袍,從容的氣魄更讓他看起來雍容尊貴。

  “也沒有尸體。”他說。

  “你……”蘇越定了定神,問道,“你就是蒼鸮?”

  蒼鸮點了點頭,道:“你想知道這盒子里裝著什么?”

  蘇越凝神盯著他,思忖了片刻,應(yīng)道:“什么也沒有。這把鑰匙從一開始就被插在這里,每個到這里來的人都會忍不住打開盒子一探究竟,以致互相猜忌、以命相搏。盒子里沒有機(jī)關(guān),機(jī)關(guān)在人心里?!?p>  蒼鸮道:“你很聰明,至少比那些蠢貨要強(qiáng)一些。”

  蘇越道:“如果我沒猜錯,這個局的關(guān)鍵目標(biāo)應(yīng)該是你,但你好像知道的太多了?!?p>  蒼鸮一聲冷笑,道:“若不是印章已經(jīng)落到了蘇家手上,你們又何以會突然對那個女人下手呢?”

  “原來你們要找的便是那個印章。”蘇越頓了頓,又問道,“你守在這兒兩天了,想來收獲不小吧?暗殺名單上都有誰,能給我透露一二嗎?”

  “一群螻蟻?!鄙n鸮嗤之以鼻。

  蘇越笑道:“難道不正是多虧了這群‘螻蟻’做幌子,你才敢下手除掉墨初嗎?”

  蒼鸮冷冰冰道:“你認(rèn)為這種貨色值得我親自動手?”

  “不是你?”蘇越頗為意外,似不經(jīng)意瞧了軒飛一眼,又問道,“那么劉洵呢?是你殺的嗎?”

  蒼鸮沒有答他,而是偏過頭去,將目光落在了軒飛身上。

  “半月已到,你想好了嗎?”

  軒飛嗔怒的眉眼里掠過一絲意外,蘇越則替她將疑惑道了出來:“言下之意——這件事也和你無關(guān)?”

  蒼鸮道:“你若是有劉洵一半的明智,就不會問出這樣的問題。你以為他在我眼皮子底下耍的那些小手段真有那么高明?不過是我一直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罷了。他想拿下北方,對我而言是個好事,這小子再有能耐,也不過一匹無依無靠的孤狼,北方落在他的手里,總好過落入你們這些貪得無厭的世家囊中,不是嗎?”

  句句在理,蘇越一時答不上話,又聽得蒼鸮說道:“所以,最沒有立場背叛我的是你,軒飛?!?p>  “背叛?”蘇越哼道,“好生大言不慚,她從來就不是你的附屬?!?p>  蒼鸮不為所動,繼續(xù)道:“要毀掉你,我甚至都不需要動一動手指。然而——我為你破了多少先例,你心里總有個數(shù)。”

  蘇越忿然作色道:“休要強(qiáng)詞奪理!若非望月宮的無恥作為,她根本無需孤苦伶仃。她可以像任何一個同齡姑娘一樣……”

  “一樣忍饑挨餓,一樣流落風(fēng)塵,還是早早夭亡?”蒼鸮面無表情打斷道。

  “你……”

  “蘇少爺?!鄙n鸮的語氣依然平靜,看起來只是在友好地和晚輩們講講道理,“不是所有人都有機(jī)會出生在蘇家?!?p>  蘇越被他這一句嗆得啞口無言,當(dāng)事人卻反而并未像他這樣激動。誠然她所受之苦具拜望月宮所賜,但她能隨心所欲地活在今日、擁有那些美好、不凡的際遇,也不得不說同是承了望月宮的情。是以對于往事,她和大多數(shù)同伴一樣,早已看透,無意追究。

  “是誰?”軒飛終于開口,只有這再簡單不過的兩個字。

  蒼鸮似乎有了一絲笑意,果然劉洵就是她的死穴,一切看起來盡在掌握之中。

  “你不知道,但你愿意幫我報仇?”

  蒼鸮手掌輕翻,輕松的態(tài)度表示著肯定。

  軒飛冷笑道:“我還以為你真像你說的那樣了解我?!?p>  “哦?”

  軒飛提劍一橫,平靜地說道:“我沒有什么仇要報,只有一些事必須做?!?p>  “豪言壯語?!鄙n鸮的聲音忽然變得森然,出手毫無征兆,身形一動便直抓向軒飛,虧得她準(zhǔn)備充分,驚險躲過一劫?!皢始抑?,你有得選嗎?”

  蘇越早已舉劍迎了上去,叱道:“沒得選的恐怕會是閣下!”

  蒼鸮一聲嗤笑,夷然不屑,赤手空拳便敢直接對上二人利劍。蘇越聽聞過他指上禪功的威力,加之吃過劉洵的虧,卻也不敢輕忽。拆解數(shù)個回合,他就發(fā)現(xiàn)蒼鸮的指法大有玄妙、絕非凡響,再鉆研了半晌方恍然大悟,不由驚嘆道:“大力金剛指!”

  大力金剛指乃少林秘傳絕技,寺中高僧往往深藏不露,江湖中人難有一見,蘇越也不過從他師父口中略得聽聞,誰承想邪教之首望月宮主竟然精通此道,堪堪出人意表、難以言喻。

  “想不到堂堂望月宮主也喜歡這竊人秘笈的勾當(dāng)。少林雖然出世,卻也一向潔身自好,此事一旦傳了出去,不僅望月宮又要多添一個勁敵,閣下的名聲想來也不會好聽了!”

  蒼鸮顯然不以為意,手指上卻又加了幾分勁道。蘇越縱劍突刺,蒼鸮袍袖一揮,輕輕松松就化掉了他的劍勁。絕塵向右彈開撞上了經(jīng)架,咯吱一聲將其攔腰削斷,經(jīng)書簌簌而落,蒼鸮衣袖一攏卷將起來,隨著掌風(fēng)就往蘇越面上砸去。他被迫閃開,軒飛則趁機(jī)欺近身去,手起劍落直取蒼鸮右臂,她不敢用那些老主子熟識的技法,是故這一劍用的乃是和光同塵劍法中的“湘子提蘭”。蒼鸮右手五指一攏收成喙?fàn)?,巧妙地繞劍半周啄向她的虎口合谷穴,軒飛早有戒備,剪腕花靈活繞開,接上折柳劍法的“翠滿瀟湘”,儼然用得蘇越的套路。而蘇越也重振了攻勢,“桂棹先征”同時送了過去,他于這一式的諸般變化已經(jīng)了然于胸,使出時頗有雁鏡嵐之風(fēng),確實也叫蒼鸮刮目相看。

  但蒼鸮仍舊不慌不忙,雙手合十不退反進(jìn),側(cè)身穿到兩人中間,猛一著回風(fēng)落雁掉過身來,左捭右闔,雙爪疾出如電,向二人肩胛抓去。他的身法極快、攻法極險,即便是軒飛也不免周身一凜冷汗直冒,蘇越更是心驚肉跳,眼見著鷹爪幾乎貼身而過,他匆匆回劍防御顯出了幾分無力,幸得一枚飛刀掠陣直擊蒼鸮膻中,攻勢被迫緩了三分,他方得長吁一氣,險中脫身。而這一驚之后,他也終于能夠沉下心來,拋開雜念全力對付這個可怕的對手。

  蒼鸮一貫從容不迫,而兩人卻是越打越感棘手。折柳劍法固然精妙無雙,但這山洞實在太過狹窄擁擠,蘇越的長劍大受局限、軒飛的身法也施展不開,而蒼鸮內(nèi)力雄渾,一雙肉爪比鐵器更具殺傷力,貼身近戰(zhàn)更得大顯身手,是故即便是以一對二,他依然能不時搶占上風(fēng)。兩人心知不妙,眼神交流商量著要將戰(zhàn)場轉(zhuǎn)移到室外,但蒼鸮也早有預(yù)謀,攻守之間身形變換卻總有意攔在那唯一的進(jìn)出口前,二人百般突破不得,只好另謀他法。

  一式“斜步插花”撇開絕塵掃向蘇越頸部,軒飛抓住時機(jī)起劍便往蒼鸮腹部點去,此招本是虛招,為的是跟上“葉下吟琴”自下而上破敵胸前罩門。但劍刺出時她突然想起蘇晉給她的那幾本蘇瀚手記,登時豁然開朗,沖破思維定勢,虛擊之后再接連使出兩招虛招,為下一擊積蓄大勢。她的武功一向高效務(wù)實,此時連出異變,蒼鸮當(dāng)然能察覺端倪,見她果然提膝上步舉劍過肩,蒼鸮料得落處便果斷搶先出指,豈料那劍光舞動卻遲遲不發(fā),他驚覺上當(dāng),匆忙間卻已收不回手。這稍縱即逝的空檔給了蘇越一個大好機(jī)會,“砧聲向晚”全力揮出攻取下三路,而鴻雁原汁原味的“歌住云山”也后發(fā)同至,一時雙管齊下堪堪擊破了蒼鸮的防線。這一舉雖然沒能傷到他,卻逼得他不得不抽身而退改變站位,霎時出口空開,軒飛招呼一聲“走”順勢推了蘇越一把,將他送到了門邊,自己也緊跟著躥了出去。

  身后一股勁風(fēng)追來,軒飛聽聲辨位飛刀急出精準(zhǔn)命中來物,余光一瞥,卻叫她瞬時花容失色。

  “小心!”她一聲驚呼提醒,下意識矮身滾地自衛(wèi),剎那間一聲轟鳴亂針?biāo)纳?。軒飛躲過了暗器,卻阻止不了近在耳旁的爆響,一時耳鳴不絕,她迅速起身緊捂左耳,蹙眉露出了幾分痛苦的顏色。蘇越忙折返援護(hù),就此與來之不易的機(jī)會失之交臂。

  “沒事吧?”蘇越關(guān)切的問。

  軒飛搖了搖頭,架起短劍,不再去管耳鳴的事。

  “何必急著走?”蒼鸮暫緩了攻勢,挑釁道。但見他衣袖輕拂,一枚玉佩從指間跌落,猛然下墜又忽然靜止,微微的反彈之后便隨著玉線牽引有規(guī)律地左右擺動。

  “啊……”軒飛身心一顫,臉色已然煞白。但這驚恐稍縱即逝,她很快鎮(zhèn)定下來,刺向蒼鸮的眼神比劍還鋒利。

  黝黑的螭龍旋轉(zhuǎn)著,浸漬在微弱的燭光里,在那冷峻的青銅面具映襯之下顯得愈發(fā)陰沉深邃。

  “喂,還給她!”蘇越斥道。

  蒼鸮的神色也頗有些怪異,似乎對這玉佩在意非常,但聽得他若有所指地沉聲自語道:“你看啊,活著的人總比不過惡臭的死尸,可笑、可笑?!?p>  軒飛微微一愣,隨即喃喃道:“可笑的是你……我才知道你竟然也嫉妒他,嫉妒他的才華、他的際遇,更嫉妒他不用活在一張丑惡的面具之下……你才不是像你說得那樣大度,你只是根本無從干涉!你阻止不了他,誰都阻止不了!就算他死了!”提到死,她還是難免激動起來。“就算他死了……”她又再說了一遍,清淚已然難止。

  蒼鸮紋絲未動,亦一語不發(fā)。他當(dāng)然不可能承認(rèn),意外的是他居然也沒有出言否定。

  她又道:“你教會我察言觀色,難道不知我最必須關(guān)注的人就是你?你的眼神十幾年來從未變過,想不到竟叫小小一塊石頭撼動,原來你終究也不過是個人!我用不著一塊石頭來祭奠什么,你這么想要就留著吧!”

  三指一彈,玉佩疾速飛出,擦過軒飛臉頰牢牢釘在了數(shù)尺之外的山體里,沒入過半。蒼鸮竟罕見地失去了氣度,金剛指兇狠攻來,再無言語。

  “蒼鸮!”蘇越突然道,“我想問問你,給人做看門狗的滋味好受嗎?你也做了二十年了,難道竟這么過癮?”

  呼嘯生風(fēng),蒼鸮二指猛點過來,險些點到了他的手五里穴,蘇越僥幸逃開,心下卻一陣竊喜,尋思道:這人桀驁自負(fù)、目中無人,此刻竟不顧風(fēng)度下了狠手,想來定是叫飛兒戳中了軟肋。他武功確乎高強(qiáng),硬拼不過,氣他一氣興許別有奇效。嘿,本少爺出馬,還怕氣不死你老人家?

  便又喊道:“可惜啊,墨初始終看不上你,她寧愿從頭去栽培一個劉洵,也懶得多瞧你一眼。你倒是沖別人搖壞了尾巴,人家卻嫌你擋住了路呢!”

  蒼鸮眼里幾乎都要迸出火來,蘇越則更加振奮,繼續(xù)奚落道:“你怎么還不將這面具丟開,啐它一口,再狠狠踩上幾腳?望月宮不是你的,是他們墨家的,是這個面具的,只要人家樂意,隨時可以再找一條更乖的狗。你還記不記得寒雪和郁文?你這個傀儡,到頭來也只配擁有同樣的下場!”

  “阿越小心!”

  軒飛之所以出聲提醒,是因為她看見蒼鸮竟然放棄了指功,劈手抄起了桌上的長劍。蘇越也吃了一驚,當(dāng)即后撤幾步,和軒飛結(jié)陣重整。

  “正一青松劍法!”同門武功,蘇越一眼就認(rèn)了出來,恰靈機(jī)一動,便笑問道:“你明明有大把功夫可以修習(xí),可卻專練這些名門不傳之技,想必也是墨叔叔的授意吧?”

  絮絮叨叨讓蒼鸮不勝其煩,但這一句出乎意料,竟是叫他也情不自禁在意起來。蘇越隱約覺察,便繼續(xù)道:“你可想過‘天下一智’為何要做此安排?因為他就是要你在江湖武林抬不起頭,這樣才能甘心永遠(yuǎn)躬身黑暗、安分守己地做他們家的狗!”

  凡人必有弱點,即便深沉謹(jǐn)慎如蒼鸮,也無法容忍心頭之刺被人反復(fù)撩撥。說到底蘇越不過信口開河,想到哪便說到哪,靠得是牽強(qiáng)附會、煞有介事,多虧他素來伶牙俐齒,信手一通胡謅竟也能唬得蒼鸮動搖,可見其對墨家作為實在積怨已深。

  盛怒之下蒼鸮果然敗了不少紕漏,局勢漸漸明朗,對戰(zhàn)的壓力明顯小了許多,兩人不再被一味壓制,終于可以小勝一籌。蘇越挑釁不斷,軒飛也改變戰(zhàn)策易守為攻,二人同心、配合無間,一時信心倍增。

  但是蒼鸮對軒飛實在太過熟悉,稍有不慎就能被他洞悉目的,軒飛只能依靠蘇瀚手記的思路屢出奇招險著,以求出其不意。眼見著蒼鸮一式“月掛疏桐”上步左掛,余勢未盡之際右側(cè)防御頗顯薄弱,軒飛大膽突進(jìn)劍走偏鋒,一招“推盞留客”撩向肋下章門大穴。蒼鸮不愧驚世高手,危急之際竟反能定下心神指顧從容,只見他腰間發(fā)勁趁著劍勢左旋半周,撥開蘇越來劍,繼而左足踏空騰身而起,右腿隨之飛踹,精準(zhǔn)無誤地踢向軒飛手腕。軒飛回手避之,他已安然落地疾還一劍。軒飛劍短,站位太過靠前,一擊落空她也未曾氣餒,不過翩然后撤,將進(jìn)攻位讓給蘇越。誰料她下落之際竟忽地腳下一空險些失衡,原來這山洞本天然形成,地面坑坑洼洼一向無人整頓,而此時燈光幽暗遍地狼藉,倉促間她這右足竟是意外踏進(jìn)了陷坑里。好在她身法過人倒也處變不驚,即刻勉力擺正身形換步側(cè)移,重新掌握平衡。

  幾乎就在同時,一枚鐵彈丸竟神不知鬼不覺地自蒼鸮左手指尖彈出,不偏不倚擊向她即將著地的腳踝關(guān)節(jié)。他精于指功,這彈丸的威力決然不可小覷,但軒飛余力用盡斷不能再徒生一變,只能眼睜睜吃這一記。鐵彈丸角度刁鉆,巨大的力道錘擊在她商丘穴上,她左足一麻登時失力歪倒,整個人便毫無懸念地側(cè)摔在地。

  一股錐心之痛如電擊般從足部傳遍全身,軒飛深提一口氣本能地收回腳來,然只這一動,卻叫她兩眼一黑陷入了無盡的恐慌——在那修長的左足末端,腳掌以異常別扭的姿態(tài)歪向內(nèi)側(cè),竟是一扭之下生生脫了臼。

  更為危急的是,一旁的經(jīng)架受夠了沖擊此刻正咯吱作響搖搖欲墜。她迅速反應(yīng),拈刀射向木架,將其向墻壁擊退,兩力相當(dāng),經(jīng)架略微停滯了半晌,又繼續(xù)砸向地面,但只這須臾間隙,業(yè)足以教她抽身而出逃過一劫了。

  “飛兒!”

  她既受難,蘇越如何還能鎮(zhèn)定心神?她當(dāng)即回應(yīng)道:“我自己想辦法,你別分心!”

  話雖如此,一年半載間蘇越可沒法鍛練出那么強(qiáng)悍的心態(tài),他劍招越使越快,有效的進(jìn)攻卻反而越來越少,蒼鸮倒是走出了陰霾平靜下來,面上又現(xiàn)從容之色,運招拆招也極盡溫和,看起來大有引誘之意。

  軒飛心里著急,只恨幫不上忙,蘇越也窺見端倪大呼不妙,但不知有什么陷阱在等著自己。其實從方才起他就覺得渾身不適,莫名心慌意亂,卻說不上是何處難過。又十?dāng)?shù)招后,他猝然感到一陣眩暈反胃,心臟突然如失控般瘋跳,恨不得從喉口一躍而出。蘇越冷汗頻出一時虛脫,顯然更無招架之力,對面長劍削來,眼見著就要挨上目標(biāo),幸得“當(dāng)”的一聲猛力重?fù)簦w刀磕在劍刃上化險為夷,蘇越急急抽劍后退,勉強(qiáng)橫劍自衛(wèi)。

  我定是中了毒,他什么時候下的毒?蘇越眉心一動,猛然想起軒飛的話:這里都是望月宮的味道。

  “香……香有古怪!”

  軒飛一怔,應(yīng)聲出刀削斷了案上熏香,卻是百思不得其解。

  檀香里混入了其他調(diào)料?為何我不曾嗅到,也未見受其影響?香不會認(rèn)人,唯一的解釋是——我對這毒有了抗性。

  望月宮的氣息……軒飛心中一沉,懊惱之情鋪天蓋地而來:我真是愚蠢!竟從未想過那所謂“氣息”會是一種毒香!會是望月宮無形的防線和秘密武器!但凡我能早一點發(fā)覺,就絕不會讓他踏入這個圈套。我……

  “你走??!快走!”

  她心如刀割,絕望地呼喊著,即便心知蘇越絕不可能丟下她獨自逃生。她匍匐著向已經(jīng)動彈不得的蘇越爬去,但鐵彈丸又接連打來,毫不領(lǐng)情地截斷她的去路。軒飛恨恨瞪著蒼鸮怒斥道:“你若還想和蘇家談條件,就別打他的主意!”

  蒼鸮聞言竟展露笑顏,說道:“這倒是個好辦法,蘇少爺?shù)拿槐容^值錢。只不過——缺他個半手一足,倒也未必見得便活不成了吧?”

  “印章在我的!”軒飛的眼中盡是慌亂,“洵哥哥給我的……你膽敢碰他一下……”

  “那就更簡單了?!鄙n鸮道,“我便在這里等著,只要見不到東西,每半時辰我就削掉他一片肉,你意下如何?”

  軒飛走投無路,只恨口舌之辯非己所長。她于逆境中掙扎長大,素來堅強(qiáng)過人,多少次瀕臨絕境都憑借著一己毅力死里逃生。然而眼下她心中空白竟只能想到繳械投降,誰也說不清是緣于對蒼鸮習(xí)以為常的屈服,還是因為牽連到心愛之人的苦痛。但凡能夠求得蒼鸮松口給他一條生路,她愿意付出任何代價。

  蘇越看起來略微緩過了一口氣,意識也恢復(fù)了大半,只是還無力開口說話。他咬緊牙關(guān)試圖起身再戰(zhàn),疲憊的身體卻絲毫不肯配合,他遂不再妄動,而是扭過頭去用全部的氣力凝望著軒飛。

  他固然是一個熱愛生命的人。

  他放歌縱酒恣意輕狂,為的便是不負(fù)韶華;仗劍紅塵愛憎分明,圖的也是莫留遺憾。他極少會想到死的,即便殘酷的悲劇總在他身邊上演,呲牙咧嘴要將他拉入泥潭。他總是想要活著,和他愛著的人一起光鮮亮麗地活著,不叫他暢想的未來輕易落空。

  然而此時此刻,當(dāng)死亡真的降臨在面前的時候,他所展現(xiàn)的反而卻是一種樂天知命、視死如歸的豁達(dá)。這大約就是他身為世家子弟深受儒道之術(shù)熏陶后表現(xiàn)出來與軒飛最大的不同。

  她不能求饒。她差點忘了自己的郎君有多么固執(zhí),如果她真的為了求生做出什么不義之事,再多的好意他也不可能領(lǐng)受一分。也許共死并不算是最壞的結(jié)局,背叛才是。她無奈地笑了一笑,就是對那眼神的全部回應(yīng)。

  武器重新緊握,殊死之戰(zhàn),他們已做好了最后的準(zhǔn)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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