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攔路搶劫
屈家仆人裝好車，正要去請老夫人到前院上車，忽然來了兩個精壯的年輕人，抬了一口舊木箱子，說是為居姑娘取東西的。屈家人不明來路，方要動問，居靈已帶他倆去西廂房里，將捆在地上的薄嘴唇裝進(jìn)箱子里抬走了。
屈家人正愁這件事無法處置，既不能帶走，又不能扔下連累親戚，一見薄嘴唇被抬走，可松了一口氣。
包世仇去找茍一搖時，居靈曾去過路旁一家廣慈藥房，沒想到五毒教開封分堂辦事這么利落。
居若虹的姨夫不在家，他二姨帶著一家大小到二門外送行，人多嘴雜，禮節(jié)繁多，一轉(zhuǎn)眼工夫，包世仇和居靈都不見了。老太太由梁歸燕扶上轎車，一掀轎簾，看見居靈像小貓一樣卷伏在車?yán)?，老太太一愣，居靈把一根手指豎在嘴上，老太太一笑，轉(zhuǎn)身坐下，連梁歸燕也沒看見車?yán)镉腥恕?p> 屈如伸聽從居靈安排，不要過早的被東廠爪牙發(fā)現(xiàn)珠兒已經(jīng)反正，一出套院便裝作中蠱未解，閉著眼睛拖著腿，氣喘吁吁，由屈若虹和珠兒攙上頭一輛轎車。
五輛馬車出了開封，屈如伸胸懷大暢，回想來時情景，恍如隔世，恨不得馬上回到故里，再過那無憂無慮的隱居生活。
大路平坦，車行如飛，走出三十多里，忽然發(fā)現(xiàn)前面路西樹林中有人影閃動。坐在頭車右轅的屈若虹，向后邊打個招呼，第三輛車上的梁歸燕馬上吩咐兩輛車上的男仆們做好準(zhǔn)備。四名男仆都是曾跟老主人外出闖蕩過的長隨，驟然聞警，立即備好連珠弩和刀劍，必要時動手硬闖。
前頭的車已逐漸慢了下來，雙方越來越近，漸漸看清林外林內(nèi)共有十七八個人。相距不足二十丈遠(yuǎn)時，林外四人已走到路邊，大聲向車上呼喊：
“屈家父子休往前進(jìn)，道上已布了毒陣，闖入者死！”
頭輛車停下了，屈若虹高聲問：
“你們是什么人？”
一個大嗓門兒說：“下車吧。少時便知?！?p> 屈若虹說：“光天化日，你們竟敢攔路搶劫！”
大嗓門兒說：“搶了你也稀松平常，不過大爺沒工夫干那小孩子玩意兒。有人請你們?nèi)ァ！?p> 屈如伸在轎里說了句話，屈若虹大聲問：“淮陽三鷹什么時候改行了，當(dāng)了權(quán)貴的奴仆，還是六扇門的走卒？”
大嗓門兒的嗓門更大了：“放屁！老子愿干就干，想走就走，誰也管不著?！?p> 屈若虹聽說淮陽三鷹老三黑鷹是個炮仗，點火就著，故意逗他：“想走就走？我看你眼下就不敢走，不然你走給我看看？”
大嗓門兒剛喊了半截：“誰說我不……”底下的話便被人攔住了。
另一個尖嗓門兒說：“姓屈的，死在眼前還逗嘴，來點真格的吧?！?p> 江湖久傳淮陽三鷹以老二禿鷹申源武功最強，屈若虹估量這個尖嗓門兒八成是他，便揚聲招呼：“是禿鷹嗎？來真格的請過來，在下奉陪?！?p> 尖嗓門兒說：“好啊，我正要見識見識嶺南屈家的梅花劍。”
四個人順著道邊往這面走，樹林里又走出十多個人，從道旁溝沿向馬車包抄過來。
大路上南邊和北邊都過來幾個行人，一見前面出了事，嚇得停下來不敢再往前走，有的人還轉(zhuǎn)身往回走了。忽然不知從哪里鉆出來個小花子，灰頭土腳，面黃肌瘦，夾了根細(xì)細(xì)地打狗棒，里拉歪斜，由北向南順著大路直往前走。大嗓門兒猛喊一聲：
“前面有毒！”
他話說完了，小花子也倒下了，噗的一聲趴在大路中間。
尖嗓門兒得意洋洋地說：“看見了嗎？前面是死路?！?p> 屈若虹一躍下車，沖著迎面走來的申源說：“你前面也不是活路?！币幻姘蝿σ贿呌窒蚝竺婧耙痪洌骸皻w燕，照顧媽媽?！?p> 梁歸燕答應(yīng)一聲，剛走近第二輛車，轎里傳出老太太的聲音：
“我不用你照顧，去幫若虹。”
梁歸燕腳下一遲疑，轎車旁側(cè)小窗簾一動，露出居靈半邊笑臉，梁歸燕冷丁兒一愣，立刻笑了，轉(zhuǎn)身向屈若虹走去。
屈若虹問：“你怎么過來了？”
梁歸燕說：“小機靈鬼兒在媽媽車上。”
屈若虹也一愣神兒，轉(zhuǎn)又嘆息一聲說：“料敵機先，神出鬼沒，你我自愧弗如也?！?p> 禿鷹申源也使劍，拉開架勢在車前一站，神色寧靜，目光沉穩(wěn)，頗有大家風(fēng)范。屈若虹知道居靈在母親車上，心情大定，一出手便是梅花映雪，一片白光中現(xiàn)出五點銀星。旁邊一個瘦小的黑衣蒙面人，見屈若虹劍光中五點銀星同時出現(xiàn)，大如杯口，不由得心中一驚，凝神而視。
淮陽三鷹在中原一帶成名較久，申源平日更自命不凡，一交手才知天外有天，技不如人，屈若虹劍出如星光跳躍，梅林飛雪，點點晶瑩不離要穴，申源使勁招法，仍守多功少，只勉強支撐得一時。
黑衣蒙面人見申源相形見拙，斷難取勝，呼嘯一聲，率領(lǐng)眾人便向車邊撲來。梁歸燕左遮右擋，只攔住了黑影申江，蒼鷹申凌縱到第二輛車旁，伸手去扯轎簾，右手剛碰到簾角，陡覺如被火燒，嗷的一聲，向后急退。黑衣蒙面人本要向頭輛車下手，聽申凌大叫，趕緊過來察看，見申凌扎撒著右手，痛得渾身直抖，手指頭由紫變黑，腫得像葡萄粒，圓圓溜溜，仿佛一碰就破。
梁歸燕看申凌向老太太那輛車縱去，急忙連攻五劍，逼退黑鷹，抽身回援居靈，沒想到蒼鷹一伸手便受了傷。申江見梁歸燕退走，想去幫二哥雙戰(zhàn)屈若虹，一回頭，看見那中毒死去的小花子忽然站了起來，他像活見鬼了，大叫一聲：
“你怎么活了？”
他嗓門兒大，這一聲把好多人引得其往這邊看。小花子拍拍身上的土，嘟囔了一句：
“地太硬，硌人?！?p> 居靈一下把布簾掀到轎頂上，伸出頭來喊：“花子大爺，你把這群壞蛋收拾了，我讓你躺在轎里，一點不硌?！鞭D(zhuǎn)臉又對遠(yuǎn)旁托著右手直哼哼的申凌說：“淮陽三鷹不趟這場渾水，我就給你解藥，若不然，你那只鷹爪子就得爛掉?！?p> 申凌還未答應(yīng)，他旁邊那個黑衣蒙面人已搶先說：
“只要姑娘肯賜解藥，我們立刻就走?！奔饬锪锏丶?xì)嗓子聽著刺耳。
居靈說：“一言出口?！?p> 黑衣蒙面人說：“決無反悔。”他嘴在說話，心里卻在想：等解藥到手，縱然退走，仍能降住三鷹繼續(xù)聽命，另邀高手，沿途再截。
居靈喊聲：“接著?！?p> 一個小白紙包迎面飛來，黑衣蒙面人伸手接住，紙包入手即破，一股白煙冒出來，黑衣蒙面人翻身便倒。申凌離得近，也跟著借了光，覺得腦袋一暈，也倒了下去。
小花子都到申源身后，笑笑說：“你這個禿腦袋還不住手。”
申源最恨別人說他禿，回手一劍直刺小花子心口，小花子兩指一捏，捏住劍尖，一抖落便把劍奪了過去，左手握劍柄，右手掰劍尖，掰一塊扔一塊，扔一塊打一個人，掰了十四塊，光剩劍柄了，隨手一甩，申源明明看見卻沒躲開，被劍柄打在環(huán)跳穴上，和那十四個被打的人一樣，撲通坐在地上。
小花子拍拍手說：“收拾完了。”
居靈說：“謝謝你啦?！?p> 小花子說：“我也謝謝你，心靈手巧，足智多謀，到底抓住了一個活口。”
小花子走過來便要抓那個黑衣人的蒙面巾，居靈跳下車來說：
“也許有毒，不要隨便扔?！?p> 小花子扯下蒙面巾，露出一張短眉瘦腮的刀條臉，屈若虹見過此人，詫異地說：
“迎門三絕狄春堂。”
頭輛轎車中傳出屈如伸的聲音：“物以類聚?！?p> 申源聽出屈如伸中氣充沛，毫無病象，不由大吃一驚，難道狄春堂說他中毒未解是謊言？側(cè)臉向車上望去，轎簾紋絲未動，人也始終沒有露面。
居靈過來一捏下頷，從狄春堂嘴里取出一個花生米大蟲丸，順手裝入衣袋，隨即一彈指甲，躺在地上的狄春堂身子一動，立刻坐了起來，兩只耗子眼一轉(zhuǎn)，像螞蚱似的噌的蹦起老高，兩眼骨碌碌亂轉(zhuǎn)，舌頭在嘴里左右直舔。
居靈說：“你那寶貝疙瘩沒了，這下子你倒可以保住命了?！?p> 狄春堂愁眉苦臉地說：“我如今不死，不知將來得怎么死哪！”
居靈笑笑說：“你身上那點蝕血毒，是嚇唬小孩的玩意兒，只要你實話實說，我立刻就把你的毒解了，從今后自由自在，再不受人轄制了。”說著，手上托著一粒硃衣藥丸，看著狄春堂說：“一丸去根，永不復(fù)發(fā)?！?p> 這個螳螂門掌門人為勢所迫，才吞吞吐吐說出了緣由。原來開封東廠爪牙尚不知贛江二鬼已死，只因發(fā)現(xiàn)那個黑衣人死在巷口，才察覺屈家的事有變，接著暗中又發(fā)現(xiàn)屈家仆人雇車，錯以為是屈若虹夫婦自漯河逃回，企圖匆匆南逃。便差狄春堂去誘惑淮陽三鷹率人中途阻截，答應(yīng)申氏兄弟說屈如伸中毒未解，形同廢人，合四人之力是可擊敗屈若虹夫婦，如得到梅花劍譜，拱手相讓?；搓柸棇?nèi)三大名劍之一屈家劍法心儀已久，乍聞之下，如蠅逐血，一拍即合，遂來了一場攔路搶劫。
小花子問申源和申江：“這些人都是你們帶來的？”
申源垂頭喪氣，一聲不吱。申江仍然亮開大嗓門兒答應(yīng)一聲：“不錯?！?p> 小花子從道邊撿了一把小石頭，一顆顆凌空彈出，打在十五個被制的人身上，一一解了穴道，同時，被迷倒的申凌已由居靈解醒。小花子揮揮手說：
“你們走吧。”
申凌托著右手吭吭唧唧地說：“我這手……”
居靈白了他一眼說：“看你剛才那種野狗搶食的樣子，恨不能叫你這只爪子爛掉，如今看在花子大爺面上，就讓你再長著吧?！?p> 居靈一面說一面用一塊粉手帕在申凌的右手上扇忽，扇完，把手帕扔在地上，使勁揉搓了一腳。
申凌覺得手指頭上冒涼風(fēng)，低頭一看，青色褪了，腫也消了，向小花子和居靈抱拳當(dāng)胸，說聲：“多謝二位厚恩?！睅ьI(lǐng)眾人頹然而去。
居靈兩個手指占著硃衣藥丸，對狄春堂說：“我再問你一句話，你受誰支使？”
狄春堂畏頭畏尾地四下張望一眼，囁嚅地說：“開封南門外沙鍋港斜眼張三?！?p> 居靈問：“巷口沖哪兒？”
狄春堂說：“東西向，西口臨大街?！?p> “張三什么長相？”
“四十多歲，左斜眼，半截眉毛，歪歪嘴，大肚子，羅圈腿。”
居靈把藥丸遞給狄春堂說：“我姑且聽之。”
狄春堂接過藥丸送入口中，小眼睛直盯盯地看著小花子，小花子皺著眉頭一擺手，他如蒙大赦，連連鞠躬，轉(zhuǎn)身向西南奔去。
居靈問：“你相信他的話？”
小花子說：“假的是真的，真的是假的。”
居靈說：“其心可誅！”
屈若虹夫婦和車上的人，眼看一場兇殺，被兩個人說說笑笑，瞬息間化險為夷了。屈如伸揭開轎簾，點手把居靈叫到車前，低聲說：“這花子功力通玄，恐不在包少俠之下?！?p> 居靈笑得前仰后合，好半天才說出話來：“爹，你糊涂啦，他就是我包世仇兄弟啊?！?p> 屈如伸又仔細(xì)看了那小花子一眼，仍不相信。
居靈說：“他說他師姐教他一種怪功法，能胖能瘦，能丑能俊，我都被他糊弄過?！?p> “匪夷所思?！鼻缟爝€在搖頭。
居靈叫：“世仇兄弟，你過來。”
包世仇望著狄春堂遠(yuǎn)去的身影，一直在默默沉思，他并不懷疑狄春堂說的是假話，而是在懷疑此人能否回頭向善。聽居靈呼叫，才慢慢走了過來。
居靈說：“你變回來吧，我爹不認(rèn)識你啦?！?p> 包世仇微微一笑，深深吐出一口氣，屈如伸眼看著那張面黃肌瘦的花子臉變了，塌下去的眼窩和兩腮漸漸豐滿起來，最后嘴唇也變紅了，可不正是半神秀朗的包世仇。
屈若虹夫婦在一旁看得驚異不已，連車夫都看得目瞪口呆。
屈如伸哈哈大笑說：“學(xué)無止境，老朽今日可大開眼界了。天下易容之術(shù)雖各有所長，都是借外物蒙蔽一時，怎及包少俠如此出神入化，使老朽對面不相識。不過扮花子可有屈尊駕了。”
包世仇微微一笑說：“我明哥哥啊……啊，敝師兄吳明，功力遠(yuǎn)勝于我，整年扮花子游戲人間，迄無人知。我這個不成才的小不點兒豈在話下。而且我也覺得扮販夫走卒，扮名士豪客，都不如扮花子最灑脫，最舒服，無拘無束，自由自在。”
屈如伸不禁連聲稱贊：“盛名之下，不失其真，方為英雄本色?！?p> 居靈看天色不早，對屈如伸說：“爹，我在前面清道，你們該趕路了。”
包世仇說：“那毒陣只有五丈方圓，我已經(jīng)清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