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八、徐府殺仇
楊興向岳中天等人大聲說：“岳老大，你們聽著，這兩個老鬼在院內(nèi)埋伏了火藥，想要把咱們一勺燴了。如果無人相助暗中灌了水，……無我禿驢，不用搖你那禿頭，你問問那個活見鬼剛才干什么去了？你是跟好人借光了，撿了一條狗命?！?p> 岳中天一派宗師，為人精明，一看余忠恕和邢仁義的神色，早已心下了然。余忠恕見岳中天面帶不悅，趕緊假作平靜的笑著說：
“我兄弟如有埋伏，豈能欺瞞岳兄，大敵當(dāng)前，不要中了離間之計?！?p> 一言未了。東廂房中門一開，從屋里走出陳清、楊瑛和曲正，曲正右手一掄，把一條三四丈長的東西扔在院中，行家一看便知是一條引爆的藥捻。余忠恕一見藥捻和曲正，登時想到暗樁和地道里的死者，定是曲正所為，盛怒之下，一反雍容爾雅的虛偽風(fēng)度，咬牙切齒地罵了聲：“叛主鼠輩，我要把你挫骨揚灰！”
曲正毫不示弱，腰板一挺回敬一句：“我主人是徐大人，是全家被你殘害的徐賡臣大人，我今天要為故主報仇?！?p> 十年前贛江二鬼害死徐賡臣全家以后，連年擴大院落，增建房舍，這三道院原是徐府的花園，徐家二十余口尸體本被埋在這里，修建房舍時又被挖出來移入后山。房舍建成后，那批由江南雇來的四五十名木瓦匠，一夜之間都失蹤了。茅庚說是回故鄉(xiāng)去了，曲正卻不相信他們走的那么快，為何有些錛鋸斧鑿還沒有帶走？此前三道院內(nèi)墻抹灰時，曲正看見有人在院內(nèi)和灰碰倒了一桶水，轉(zhuǎn)眼間一桶水都滲進方磚縫里了，和灰的小伙子告訴曲正，這三道院鋪的方磚下面是四條地道，有的通進正房，有的通道跨院，有的哪里也不通，好像是個地窖。知道四年前一天深夜，由江南運來幾十包火藥放進地窖里，他才知道那是個火藥庫，防備一旦自身難保，讓來犯者與這座院落同歸于盡。今夜曲正引楊興等找到窖口時，扭斷鐵鎖，推開窖門，發(fā)現(xiàn)里面已經(jīng)用青磚砌死，只通出一條三四丈長藥捻掛在墻上，曲正扯出藥捻，趁開飯時人多手雜，領(lǐng)著陳清、任葉回挑了三擔(dān)水，由通藥捻的小口灌進去。楊興等三人走后，曲正不放心，怕火藥沒浸透，和陳清又提了四桶水，灌進了地窖，才順著地道拐進了東廂房，……
余忠恕正圖作困獸之斗，忽見沂蒙雙劍一言不發(fā)，轉(zhuǎn)身向東角門走去，立即大喝：
“二位留步?！?p> 丁氏兄弟停下腳步，回頭望著余忠恕，仍然不屑開口。
余忠恕狡獪地一笑說：“二位期門穴有些不適吧？”
丁氏兄弟運功一試，果然右期門穴痛如針刺，驚詫地相對一看，想起夜宴上余忠恕曾親為斟酒，雖恍然大悟，可惜為時已晚，不由得黯然長嘆一聲。
余忠恕以為有機可乘，馬上換了副笑臉，娓娓動聽地說：“只要賢昆仲能同舟共濟，老朽立即奉上解藥。”
丁玨看看丁喆，漫不經(jīng)心地回了一句：“與其活著做鬼，不如死了做人?！?p> 兄弟二人轉(zhuǎn)身便走。
東廂房上又響起那個少女的聲音：“沖著二位這兩句話，五毒教交下沂蒙雙劍這樣的朋友，二鬼那點道行，只配制牙疼藥，登不了大雅之堂。接著，苗山至寶，贈與知音，合津服下，一粒去根?！?p> 房上飛下一個小紙包，丁喆接過一看，包里有兩粒硃衣藥丸，兄弟二人毫不遲疑，立即送入口中，向房上一拱手，轉(zhuǎn)身離去。本為向五毒教尋仇而來，竟受五毒教之恩而去，這兄弟二人真是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那少女笑著說：“肝膽相照，夠朋友?！?p> 雷震天老懷大暢，笑呵呵地問：“姑娘，你又使毒又解毒，真是殺人如麻，起死回生啊?！?p> 少女說：“毒本無罪，因人而異，好人用來殺壞人，壞人用來殺好人。我殺壞人救好人，不對嗎？”
雷震天說：“對，對，請問姑娘是五毒教哪位堂主？”
少女咯咯一笑說：“我是教主的小丫鬟?！?p> 余忠恕早已看出少女身后另有高人，也許就是那個久已聞名的玉手鐘馗。方才素衣女人現(xiàn)身，而池中物迄未露面，恐已兇多吉少。一直站在身旁的無我、岳中天雖未決然離去，卻以離心離德，毫無出手相助之意。他情知已到了山窮水盡地步，但仍不甘失敗，欲孤注一擲做困獸之斗，殺幾個敵人，以解心頭之恨，真到了回天無術(shù)時，再借密道逃生也還不遲。想罷，先向邢仁義使了個眼色，然后轉(zhuǎn)身故示大方，對無我和岳中天微微一笑說：
“請禪師和岳兄為我瞭陣，我再會會這位寶馬金刀?！?p> 已到了這般地步，這個心中有鬼竟然還能笑得出來，連邪魔外道的無我都嚇了一跳，好像真的活見鬼了。
余忠恕故作從容，從長衣下面緩緩抽出一條軟帶振腕一抖，甩掉絲套，竟是一口碧森森地淬毒軟劍。在場的雷震天兄弟、陳義、楊興和無我、岳中天等老江湖都不由得凜然一驚，昔年兩面妖勾冥所用的那柄殺人無數(shù)的拘魂劍，失蹤了三十多年，陡然出現(xiàn)在這里，這個心中有鬼余忠恕真是繼承了笑里藏刀的衣缽，身藏見血封喉的毒刃，竟然半生不曾一現(xiàn)。
楊興上次與余忠恕交手，他并未使用這把毒劍，今夜看他笑瞇瞇地亮出此劍，便知面臨生死一搏了，這個深藏不露的心中有鬼，連祖輩流傳的老家底都亮出來了。傳說當(dāng)年勾冥殺人，總是面帶笑容，下手越狠笑聲越大，所以人稱笑里藏刀。眼前這個余忠恕兩眼瞇瞇，嘴角上翹。也儼然一副白無常嘴臉。楊興越看這幅詭詐的笑臉，心里的仇火越旺，他想起了死去的二哥、七弟，想起了失蹤的多年的六弟，想起了含冤被害傳首九邊的大哥熊廷弼，遼東七義生離死別，迭遭磨難，無一不和這個人面獸心的九狗有關(guān)。……想到痛處，也恨到深處，真氣提足，大喊一聲，右臂一振，長刀尖顫巍巍地閃出九點銀星。
雷震天大贊一聲：“好，一龍九連珠！”
這是屠龍刀法的起手式，身不動，手不搖，全憑一股內(nèi)力，將刀尖震出九點銀光。十三年前阜城一戰(zhàn)時，楊興的起手為七連珠，一招困龍出水能連劈三十六刀，被譽為天下第一刀。如今功力精進，珠連九星，余忠恕一入眼便心中一凜，今夜之戰(zhàn)，恐怕存亡難卜了。
兩人舊敵重逢，均十分小心，相距丈余，刀尖與劍鋒靜靜相對，誰也不敢輕易出手。高手相爭，一切以虛掩實的取巧招法都無濟于事，一擊不中，反授人以隙，因此第一招皆視為畏途。正當(dāng)四周幾十雙眼睛凝視不動，但等那驚人的一搏時，突然正房上有人高喊：
“遼東七義海內(nèi)共仰，請楊三爺容讓一步?！?p> 隨著聲音，從房上飄下一條人影，如飛燕投林，柳絮墜地，是一個蓬首垢面的瘸腿老花子。他單腿直立，單拐在余忠恕左肋下畫了個圓圈，嚇得余忠恕向后急撤，吃驚地問了半聲：
“你……”
老花子仰天大笑，宛如虎嘯，突又戛然而止，向楊興雙手抱拳說：“楊三爺，在下與九狗有血海深仇，敢請諒察?！?p> 江湖尋仇必須手刃，方為血祭，斷無相讓之理。但楊興認(rèn)出此人正是在酒館門前遇見的瘸腿花子，雖不知其來歷，從斷腿破衣風(fēng)塵滿面看來，定是茹辛多年苦待至今，將心比心，以情度情，楊興略一思忖，便含笑回禮說：“敵愾同仇，縱然素昧平生，亦為知己。請偏勞了?！?p> 老花子連連拱手道謝：“江湖人稱楊三爺義薄云天，果非虛語。在下闔家存沒均感?！?p> 老花子看楊興已退回東廂房前，才轉(zhuǎn)身向一直默默沉思的余忠恕怒哼一聲說：“無恥匹夫，卑鄙小人，還認(rèn)得張神武嗎？”
“張神武”三字一出口，全院的人都大吃一驚。海內(nèi)盡知天啟元年，新建張神武以詿誤系獄論死，朝議使援遼立功，率二百騎，孤軍夜渡首山，深入重圍。殺傷無算，一軍盡沒，為何竟然活著出現(xiàn)在這里，而且瘸了一條腿。
余忠恕的驚訝更甚于他人，眼前這個蓬首垢面的瘸花子，怎么也找不出絲毫當(dāng)年英勇無敵的張神武模樣，但他卻真確地感覺到這個破衣爛衫的老花子，就是那個二百鐵騎闖敵營的張神武，就是真武劍十一代傳人張神武。方才那一招云中點鬼，天下只此一家，而余忠恕所以百思不得其解，是因為他認(rèn)定張神武早已死了。
張神武單腿直立，單拐平胸前指，宛如一把鋒利的寶劍，威風(fēng)凜凜地朗聲說：“這個賣身投靠的鬼崽子，當(dāng)年為謀奪我祖?zhèn)髡嫖鋭ψV，不惜無中生有羅列罪名，必欲置我于死地，逼我妻子逃亡，至今音信皆無。天幸我命不該絕，蒙一清真人救出重圍，輾轉(zhuǎn)尋仇十九年，終于找到了這個梟獍為心豺狼成性的鬼物。天網(wǎng)恢恢疏而不漏。余忠恕，你也有今日！”
余忠恕靜靜地聽著，臉色不紅不白，趁張神武眼神稍懈，拘魂劍挾一縷勁風(fēng)，直刺張神武的左環(huán)跳穴。張神武單腿為軸，滴溜一轉(zhuǎn)，單拐在余忠恕胸前連畫了三個圈，余忠恕躲閃不開，退出一丈多遠(yuǎn)，剛一停身，張神武的拐尖又到了胸前。看張神武單腿行動敏捷，縱跳如常，余忠恕才打消了取巧之心，展開拘魂劍全力相搏。
余忠恕的拘魂劍法一如其人，虛實難測，詭詐多變，有時出人意外無孔不入。張神武的真武劍法則光明磊落，正氣凜然，淳樸中蘊藏玄妙，如點睛妙筆，制敵機先，不時逼得余忠恕中途變招，易攻為守。
在場諸人俱是武林名家，看二人式式詭異，招招精到，也不禁嘆為觀止。雷震天三十年后重逢，深感余忠恕功力精進大出意外；無我、岳中天卻感到這個深藏不露的心中有鬼，真的如鬼如魅，令人不寒而栗。
五十招方過，正邪強弱之勢漸明，余忠恕曾用盡伎倆竊而未得的真武劍法，已顯出伏魔威力，張神武一根鐵拐如同一柄折今斷玉的寶劍，展動間，勁風(fēng)列面，凌厲逼人。邢仁義已看出余忠恕招法漸弛，斷難持久，趁場上移形換位之機，抖手打出三只狼牙釘，出手時前后首尾連成一串兒，轉(zhuǎn)眼間三只分開，相距半尺，平著直射張神武后背重穴。事出突然，張神武正凝神出招，楊興、雷震天等均營救不及，忽聽錚錚連聲，三只淬毒的狼牙釘全被金錢鏢擊落，當(dāng)中一只竟被擊出兩丈多遠(yuǎn)，嚓的穿透院內(nèi)方磚，貫入地下。
楊興向房上大喊：“小華，這是你父母仇人，當(dāng)年你母親便是被三聯(lián)釘打傷右腿的?；钜姽?，原來真兇是你！”
邢仁義見暗算不成，反而原形畢露，立即轉(zhuǎn)身又一揚右手，向倚霞莊人群中擲出一枚黑色鐵彈。雷震天似早有準(zhǔn)備，右袖一抖，飛起一團斗大白網(wǎng)，一下將黑彈兜個正著，哈哈大笑說：
“班門弄斧，邢老二，我就等著收回這顆霹靂彈呢。謝謝了?！?p> 在雙方擲彈、收彈之際，張神武厲吼一聲，在身前驟然涌起一片杖影，像一團旋風(fēng)將余忠恕裹住，杖影中現(xiàn)出七點亮星狀如北斗，余忠恕揮劍急封，錚錚錚五響，第六點亮星直刺入余忠恕胸膛，他臨倒下時還嘟嚕了一句：“一指……天……南？”
張神武拔出鐵拐仗，冷冷地點點頭：“不錯，這就是一直天南。從今以后你心中再也不能有鬼了！”一回頭，向楊興、雷震天等人做了個羅圈揖，雙目含淚高聲說：“楊三爺，雷莊主，暗中相救的高人，張神武尚有余事未了，援手之德，永生銘記?！闭f罷，飛身而起，如大鵬沖霄，縱上屋頂，隱沒在漸露曙色的夜影中。
人們正在分神之際，突然變生肘腋，楊瑛相中了余忠恕身旁那把拘魂劍，縱身過去彎腰便拾，陳義喊聲：“不好！”待要上前攔護，已被邢仁義搶先一步，一把拿住楊瑛的靈臺穴，抽身提過一旁，一面向正房門邊后退，一面向楊興等人要挾說：
“一命換一命，你們放我全身而退，我就把這小子還給你們?！?p> 楊瑛人雖受制，仍然張口便罵：“你是什么東西，給我提鞋也不要你！”
無我看邢仁義得手，也慢慢向正門口挪近，眼看二人已退近石階，一縷淡影飄落在邢仁義身邊，一掌向邢仁義右肩擊去，邢仁義側(cè)身一閃，將楊瑛提過來送在掌下，耳聽噗的一聲，掌心正擊在楊瑛胸上，陳清嚇得大叫一聲，定睛一看，楊瑛已被包世仇拉在身旁，楊瑛身后的邢仁義卻像一堆海蜇皮軟塌塌癱在地上，口眼耳鼻里滲出一縷縷鮮血。
雷震天驚呼一聲：“隔物傳功！”
在場的人不乏武林名家，卻是有生以來第一次見到這種絕世奇功。無我站在邢仁義尸體旁，嚇得一動未敢動。
包世仇解了楊瑛被制的穴道，向正房里叫：“靈姐姐，出來吧?！?p> 房里答應(yīng)一聲，走出一個少女，正是屢次在房上說話的居靈，一跨過門檻，便笑瞇瞇地向無我說：“算你走運，方才只要你跨進這門檻兒，你這輩子就算走到頭了?！庇洲D(zhuǎn)臉彎著一根手指頭對楊瑛搔搔臉：“不害臊，那么大的姑娘撿人家的破爛兒?！?p> 楊瑛大眼一瞪，罵了起來：“沒良心的小靈兒，我那是要撿給你的，你會施毒，再有把毒劍，報仇不就容易了嗎？……”
居靈忙縱過去，抱住楊瑛就像哄小孩似的直央告：“瑛子姐，應(yīng)大相公，靈兒是笨蛋，不知好歹，你別生氣，生氣是小狗，……”
一場生死搏斗剛剛結(jié)束，立刻被這一對女孩子的說笑嘻逗把血腥氣沖散了。包世仇看了看局促不安的無我和岳中天，輕嘆一聲說：
“二位請吧?！?p> 岳中天以為包世仇還有什么話要說，等了一會兒，看包世仇只兩眼看定自己，一言不發(fā)，才一頓足騰身而起，無我也隨即離去。
包世仇看了看邢仁義的尸體，不禁想起父母英年早逝，壯志未展，自己從小孤苦伶仃，亡命天涯，歷盡苦難，鼻內(nèi)一酸，淚流雙眼，忙轉(zhuǎn)過身去，與居靈走到西廂房前，給那些躺在地上的二十二個黑衣蒙面人解毒。
雷光宇率倚霞莊子弟四處搜索，以防有爪牙漏網(wǎng)。天色漸明時，又從各處搜出三十多人，曲正一一指出他們并無大惡，由雷光宇收些府內(nèi)金銀，分遣而去。
包世仇對那二十二名蒙面人說：“諸位幸未助紂為虐，才得此善果，為顧全顏面，容許諸位蒙面離去，望各位好自為之?！?p> 雷光宇送來盤纏，望著二十二人垂首離去。
居靈看看院內(nèi)的三具尸體，想起這一夜的諸多兇險，不禁惋惜地說：“可惜那包一捏金都喂狗了，不然哪有這么些周折？”
曲正這才知道任葉回送來的那包毒藥，竟是毒中珍品苗山一捏金。無色無味，中人不覺，死時如同醉酒，安然絕氣，可惜自己過分小心，幾乎誤了大事。
雷震天走過來拍拍曲正肩膀，誠懇地說：
“曲老弟，不嫌寒舍簡陋，倚霞莊將掃榻以待。”
幾里外小柳坡的十幾戶人家，夜里被爆炸聲驚醒，提心吊膽地折騰了半夜，天亮了，望見大柳坡那邊火光沖天，濃煙滾滾，老老少少都聚在村西頭看熱鬧，即沒看見一個人影，也沒聽到一點聲音，回家吃早飯時，都發(fā)現(xiàn)窗臺上放著一包銀子，西邊老錢家還多了一尊送子觀音金像。嚇得家人疑神疑鬼，誰也沒敢告訴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