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浮云蒼狗
兩人就著樓里的桌子坐下,桑梓依偎在師父身旁,一雙眼睛瞪著女子滿載恨意。
“小小年紀(jì)勿動殺心?!迸悠沉怂谎?,繼而對著倒酒的白冥道,“有茶嗎?”
“茶?”白冥未曾料到這一問。
“沒有就算了。”
“仙子如何稱呼?”
“我不是仙子,這名頭真大?!迸訐u搖頭,她沒得喝只能百無聊賴的轉(zhuǎn)著手里的空杯,“我的名字不想告訴你,我們也不會再見,所以不用稱呼不稱呼了,把歸墟給我?!?p> “我若說不給呢?”
“那我就只能搶了?!迸訑r住了他接下來想說的話,“而且,你搶不過我?!?p> “仙子功力深厚,我自知比不過?!彼嗣乖瓴话驳纳h?,心緒倒也平靜,“我改名為白冥道人,又帶著桑梓修習(xí)祭祀術(shù)法,卻始終對那云外靠而不得,甚至于道法也無甚成就。”
“道不道的,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p> “這些年守在劍樓唯一懇求之事,就是再次與仙子相見。今日果然得償所愿。”
女子漸漸皺眉:“你到底想說什么?”
“依仙子方才所說,今次應(yīng)是最后一次會面。此刻已近黃昏,群青嶺也該蠢蠢欲動。”
女子擰眉,朝劍樓外虛虛望了一眼,再看回來的時(shí)候,忿然乍起:“伏尸四起,你是想天下大亂嗎!”
“我再怎么追逐長生,依舊只剩下四十年,十年后就會功力盡失,二十年后走火入魔。”他竟然忍不住笑了,“仙子,我可還有路走?”
“那只是戲言,嚇小孩用的,你也信?!?p> “哈哈……若能拉仙子陪葬,也是不枉?!彼ゾo了桑梓的手,眼神灼灼,“但我自知做不到,所以,為了這天下,為了這孩子,你會如何?”
“天下,你不配!”
女子真的動了怒,她沒算到昔日的偏執(zhí)少年會瘋狂至此,她拂袖而去,卻又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又驚又怕躲在白冥身邊的小女孩。
孽緣。
女子不再嘆息,喚劍而去。
白冥拉著桑梓,就在劍樓之端遙遙的看著。
群青嶺異變。
朗朗乾坤,余輝仍在。但從仙人崖遠(yuǎn)去的眾多山峰都在發(fā)生著變化,先是一個黑點(diǎn),然后接連成線,畫線成片,無窮無盡的伏尸從泥土中鉆出,歪歪倒倒的開始前行。他們沒有方向,沒有目的,只是重復(fù)著生死之間的無序記憶。
趕尸者沒有給出具體的指令,只是讓他們站起來,宛如朝死水扔下一粒石子,好奇會引出多大的波瀾。不知道這么多年他到底在群青嶺藏了多少尸體,又也許從很多年起他們第一次見面的時(shí)候,他就在謀劃著如今的局面。
會行走的尸體,沒有切實(shí)的威脅性,但誰也不知道他們下一步會做什么。也許是原地躺下,也許是漫走,也許是歸家,也許是執(zhí)起武器。一旦他們走出群青嶺,就誰也無法收場了。
女子手持歸墟,凌空而立。
她望著腳下的餓殍遍野,宛如人間煉獄。她是人間客,也是此間人。云外自詡方外,卻也躲不過塵世喧囂,她搖頭,他們都是人,都置身此間,沒有人能避開,沒有人能跳脫。
她揮劍,劍是名劍,取自天山寒鐵,動輒冰封萬里,霜雪千年。人是凡人,行路天地間,抬手雷霆萬鈞,氣吞山河。
她一劍落下,風(fēng)歇,雨止,草木皆冰。
白冥沒有看清那一劍,也沒有看清女子的身影,但他看見了云霧成冰,芳草俱謝,花瓣凋零。他笑了,原來即便是仙子手中的劍,也是殺物。
桑梓伸出手,接住突然飄落的一片雪花,茫然開口:“師父,下雪了?!?p> 白冥摸了摸她的腦袋,眉目溫和:“冬天到了?!?p> 也許那些伏尸都會變成冰雕,然后隨著春天一起融化到泥土中去,白冥平淡的想,他們回到劍樓,靜靜看著窗外的風(fēng)雪紛飛。
只是沒想到女子會提劍歸來。
白冥有些意料之外的驚喜:“仙子為何去而復(fù)返?”
“我忘了幾件事?!迸用嫔届o,“第一,我不是什么仙子,從見面開始你就是一直叨叨叨,煩不勝煩。第二,那個小姑娘是正經(jīng)的祭祀血脈,天賦極高,我雖不認(rèn)同你們的道義,卻也不希望又因?yàn)槲衣裣碌湼5谌?,我遇上你似乎沒什么好事,我們緣分已盡,再也不見?!?p> “真的再也不見了嗎?”
女子看著他的神色,突然意識到什么,臉色有些復(fù)雜。她頓了頓,語氣和緩:“我既取走歸墟,也該留下些什么。”
女子身上翻找了一陣,有點(diǎn)尷尬,話說出口時(shí)卻理直氣壯:“我出門沒帶什么東西,只有路邊撿的野草。這草很好養(yǎng)活,且長勢迅猛,還可以泡茶喝?!?p> 白冥點(diǎn)頭。“下次見面,可以喝茶?!?p> 女子沒有反駁,只是揮了揮手。
而幻象在那一刻散成泡影幻沫,仍舊中年相貌的白冥又泡了一壺茶,他看著茶葉,就著劍樓外的風(fēng)月,似乎就能想起以前的事。
最先睜開眼睛的是阿蠻,他現(xiàn)在在桑梓的身體里,窺探的是別人的過去和記憶,他不愿意,產(chǎn)生這個念頭的時(shí)候,他便醒來了。
然后看見他們?nèi)匀环谧郎?,他輕輕嘆了口氣,依偎到諸葛靜的身旁。
……
諸葛靜夢到了小時(shí)候。
他夢到師父連哄帶騙的讓他相信云外的野草可以清心靜氣,延年益壽。
他夢到師父領(lǐng)他拜見司命,然后遇到了那個晴天打傘的怪小孩韓錯。
他夢到自己原本的名字。
靜殊,靜殊。靜水深流,殊途同歸。
“如何?”白冥悠悠一問。
諸葛靜看看他,又看看眼含擔(dān)憂的韓錯,接過阿蠻遞過來的手帕胡亂抹去臉上淚痕,開口最先提起的卻是黑傘:“傘兒姑娘,我可能想到你的名字了。”
“先生,我不要緊的。”
白冥道:“故人相逢,你和我一樣懷念。”
“我知道你不會為我拔除死氣。你不是系鈴人,自然不是解鈴人。”
諸葛靜看了一眼阿蠻,卻發(fā)現(xiàn)對方也在看著自己。他深呼吸:“桑梓還是桑梓,阿蠻還是阿蠻。緣分自劍樓始,也該于此盡?!?p> 阿蠻看見韓錯取出金色鈴鐺,雖有些驚慌,卻強(qiáng)打起勇氣,他聽到諸葛靜說:“沒關(guān)系的,不會有事的?!?p> 諸葛靜從來不說假話。
韓錯打開黑傘,傘漸漸浮起,濃墨如瀑,籠罩住阿蠻。鈴鐺聲也清脆響起,金色波紋在傘下圈圈蕩漾,可以聽到散魂的嘶吼聲,男女老少皆有,宛如溺水之人的最后掙扎,漸漸隱沒下去,剩下的是最原本的那株,與鈴鐺最為親昵,與本體聯(lián)系更加密切,在反復(fù)拉扯之后終于脫離了苦海,歸向本源。
白冥贊道:“司命之術(shù),也是神乎其技,與祭祀不相上下?!?p> “比不得你們生死之間斡旋?!?p> 桑梓恍如大夢一場,夢中自己深陷泥潭,淹沒不知?dú)w處。此時(shí)睜開眼,卻是兒時(shí)最為熟悉的樓閣,還有熟悉的人:“師父!”
“還有你們。”桑梓溫柔的眉眼瞬間冷了下來。
諸葛靜已經(jīng)開始想念阿蠻的神經(jīng)兮兮了。
“姑娘,好茶熱茶都在,我們也該聊一聊了。”
“我們沒什么好聊的?!?p> “云外的人并不都是不可理喻的,你七歲時(shí)遇見的那個女人只是個奇葩?!?p> 桑梓驚詫:“你知道了。”
“姑娘,你看,我來自云外,你是個祭祀,這位打傘的朋友是司命,你師父仍舊風(fēng)華正茂,我?guī)煾敢踩匀诲羞b在外。我們聚在一起,本就是一件人生幸事,對不對?”
桑梓沉默了一會,開口卻又語帶諷刺:“你活不了多久了,還覺得幸運(yùn)嗎?!?p> 諸葛靜卻笑了,他對著桑梓,也是對著白冥說:“你們可能搞錯了。云外的人避開塵世不是因?yàn)樽允亚甯撸且驗(yàn)楹ε??!?p> “害怕?”
“害怕被人所知。云外的人少有人能活過五十歲,五十而知天命,但對于云外來說,那是一個人生命的盡頭?!?p> “那女人分明活了那么久?!?p> “她不一樣。她……”諸葛靜不著痕跡的帶過了她,“我也一樣,也許現(xiàn)在會更短。算策天下乾坤,只是一句話,但我們確實(shí)多數(shù)人都在做這件事。不是為了窺探天命,而是想要證明,證明天命并非不可違。”
桑梓恨然,她咬牙:“但一切如那女人所說,師父筋脈盡斷,再無回天之力?!?p> “你不能怪她,她只是把所看見的如實(shí)說出來而已?!?p> “若她不說,若她不來,若沒有她,那就諸事不會發(fā)生!”
諸葛靜看著她,偏執(zhí)成狂,終也躲不過。“她留下了天水仙,你師父后來也沒有頹然老去?!?p> “才不是因?yàn)槭裁刺焖桑愀静恢牢易龀龆嗌倥??!鄙h髡Z氣嘶厲,為什么一個個都這樣,把她所做的全都漠視掉,把所有的改變都?xì)w功于一株莫名其妙的雜草。不過是一個自顧自的女人,為什么所有人都對她像神仙一樣頂禮膜拜。
諸葛靜愕然,而后苦笑:“你說的沒錯,野草會有什么用。但是不管怎樣,那女人說的事情并沒有完全成真?!?p> 桑梓咬唇。
“你殺了我,殺了她,都無濟(jì)于事?!?p> “可不殺你,也改變不了什么?!?p> “不。”諸葛靜翻來覆去看自己的雙手,他想通了很多事,“云外窮盡畢生想要探尋的是人生中諸多可能,就像一棵樹的分叉,每一根枝條,每一片葉子,都是未來的一個可能的結(jié)果。只是或大或小,或容易被發(fā)現(xiàn),或難以捉摸?!?p> “那又怎樣?”
“而我能做的是挑選出其中的一種可能,推動局面朝它行進(jìn)?!?p> 桑梓似懂非懂,她漲紅了臉,只是罵道:“大言不慚!”
“對,大言不慚?!敝T葛靜笑起來,“可我從來不說假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