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執(zhí)迷不悟
總有人執(zhí)迷不悟。
韓錯一遍遍目睹她在眼前消失,再一遍遍的回到一切開始的地方。
“不要去雪山,你們就不會相遇。”
“松開手,痛苦就會結(jié)束?!?p> 不管多少次,他都會踏上雪山石階,對旭日暖陽的少女說出自己的名字,然后在無盡的雨夜任由自己被絕望淹沒。他們都是自私的,他們的過去,他們的幸福和不幸,囊括了彼此,卻屬于他們自己,不該由別人選擇遺忘還是銘記。
“那小殊呢?”
少女撐著黑傘,擋住無窮無盡的落雨,讓蜷縮的韓錯逐漸蘇醒。
他記得熟悉的聲音,卻看不清面容,只分辨出銀色的發(fā)飾在微微閃光。
少女蹲下來,裙擺沾上泥濘,皓腕素素,她重復(fù)道:“那小殊呢?”
韓錯恍惚,少女的身影在眼前渺渺,一伸手就能夠抓住,他輕聲呢喃:“小殊……”
“沒錯?!鄙倥坪蹰_心的笑了,她沒有避開韓錯的手,但對方始終都沒有夠到,她傾斜黑傘,露出陰云漸散的天空,“雨停啦?!?p> 雨后初霽,萬物微明。
張開手,手中是細碎的金屑在陽光下浮游。
韓錯靠著茵茵古樹,身邊是擱置的黑傘,傘下至始至終只有他一個人。他難得平靜,無所思無所想,僅僅反復(fù)拂過那一束從樹葉縫隙透下的陽光,有溫度,卻空空如也。
……
“阿爺可說見到我這一雙眼睛死人也該被嚇醒了,你怎么一點反應(yīng)都沒有呢?!睖罔@了口氣,他學(xué)禪僧入定,在此地枯坐一個時辰,只覺得兩腿酸疼,大腦空空,無聊極了。
他撣去身上塵土,白衣依舊白衣,融入一片月光花,花間若有若無的飄蕩著歌謠,送葬彼岸的靈魂。溫瑜雖然閉著眼,卻準(zhǔn)確的捕捉到那一縷杳杳的歌聲來自何處。他背起韓錯,朝歌聲的方向走去。
“小殊是傘中生靈,不屬于三道五行,也沒什么七難八劫,不應(yīng)該和你一樣苦大仇深醒不過來才是。”
“罷了罷了,佛說,前世塵緣莫念,唯此生大道行之?!?p> “可怎么都是一些看不開的人呢?!?p> ……
光從指間流成金沙逐漸消逝。有人悄悄的拿走黑傘,然后踩著簌簌落葉在樹邊坐下。韓錯的余光只能看見黑色的傘面,和傾斜在腳邊的一片陰影。
韓錯靠在樹上,抬手遮住眼睛,情不自禁的笑:“你還是你,沒有變?!?p> “胡說。我變了,我名字變了,容貌變了,連記憶也沒有了?!迸拥穆曇艉鋈环湃?,“我一直在傘里看著你,不能說話也不能動。只是不管我變成什么模樣,你都會認(rèn)出來?!?p> “沒變的是你,一樣的固執(zhí),一樣的倔,一樣的死腦筋?!?p> 燦金色的日光落在手背,熱烈而溫暖。
“你以前有一個爺爺,他在一座山巔云頂?shù)膶m殿里研習(xí)道法,是一個貨真價實的道士,也是一個德高望重的老人。”韓錯語速不快,坦然又平靜,“他預(yù)見了很多事情,不止一次的告誡我們生死各安天命,不能強求。但他從未阻止過我們在一起,甚至在失去孫女的那天早上依然笑著和她告別?!?p> “雞犬之聲相聞,老死不相往來,他們從來順應(yīng)天命,自然無為,云從宮的道與世無爭也殘忍無情。諸葛一脈不服理念,叛離遠遁自成云外,想要尋找逆天改命的路,就像你后來認(rèn)識的諸葛先生一樣。”
“我從來沒有后悔過。但是,”韓錯低下頭,“對不起,小殊?!?p> 女子沉默著,爾后聲音輕輕:“你說的我都不記得。我的生命是從一個秋天開始的,沒有云從宮,沒有爺爺,連名字都沒有,睜開眼就只是漫天紅楓和站在楓樹下的你啊……”
“你是在說你喜歡我嗎?”
“呸?!?p> “哈哈,我知道。我特地選了個沒人的地方。”
“我是說,我不需要你的道歉,朝著那個小瑜說對不起去?!?p> “她也不會想要的?!表n錯收起微笑,鄭重道,“小殊就是小殊,我也該把那些拖拖沓沓的過去放下了?!?p> “這算表白嗎?”
韓錯咧嘴一笑:“當(dāng)然。”
女子起身,整理疊起的裙擺,那一片陰影也跟著挪遠變成一個瘦長的影子。
韓錯終于轉(zhuǎn)頭。他看見一個從未見過的女子,素手執(zhí)傘,穿著墨色衣裙,映襯的膚色雪白,明眸皓齒,依然是燦爛無比的笑容,仿佛一眼就能春暖花開。
女子朝他伸出手。
在過去的那么多年中,他最害怕的不是孤身一人的絕望,也不是傘內(nèi)靈魄的不穩(wěn)定,而是自己的遺忘。害怕自己忘記她的相貌和聲音,更害怕小殊變得不一樣,變成另外一個人,變得自己認(rèn)不出來。
他害怕自己失去堅持下去的意義。
但等到小殊真正站在自己眼前時,韓錯卻忍不住微笑,仿佛跨過鴻溝深淵,再也不需要回頭的安心。即使所有都變了,她還是她,世界上再也找不到另一個讓他付出一切的女孩了。也許這也屬于命運寫下的一筆,韓錯牽住那只手,然后將女子緊緊的拉進懷里。
他抱了很久,因為有久違的熟悉氣味和觸感,格外想念。
“我們該走啦。”
“嗯?!表n錯吸了吸鼻子,“這些都是真的嗎?”
“放手,和尚站在你背后。”
韓錯反射性的轉(zhuǎn)身,伸手往腰間摸去,但腰間空空,黑傘還拿在小殊手里,韓錯尷尬的收起自己滿身煞氣,朝著神出鬼沒的溫瑜氣道:“你到底從哪里冒出來的,我連做夢都能夢到你?!?p> “太膩歪?!睖罔ら]著眼,嘴角下抿,語氣鄙夷,“別做夢了,也不看看你現(xiàn)在在哪兒?”
韓錯聞言四下環(huán)顧,心中微驚。仍舊是黃泉彼岸不見天日的青幽色,無邊無際的瑩白花海中一盞精美宮燈照亮腳下方寸之地。另有一座平橋橫野而過,與其說是橋,更像是一條人力搭建的木廊,此處不是起點,亦不是盡頭。
“奈何橋?”韓錯訝然,“你把我救回來了?”
“對頭。不過,你不應(yīng)該更加的感激涕零一點嗎?”
正嚷嚷著,溫瑜忽覺得急風(fēng)撲面,警覺的后退了兩步:“你做什么?”
韓錯仔細觀察了片刻,最后伸出手在他面前揮了揮。
“你瞎了?”
“心眼不瞎。別以為你在我臉上比劃的動作我看不見?!?p> 韓錯挑眉,他收起自己胡來的手勢:“那你走兩步試試?!彼J(rèn)真的注視著這個一點也不像出家人的和尚。他們不過萍水相逢,他也自知自己一路上態(tài)度冷淡,考慮最多是如何趁早把他甩掉,可這和尚居然肯為自己犧牲一雙琉璃眼。
“你在想什么?”溫瑜疑道。
“在想是不是應(yīng)該抱著你哭一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