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檎將自己埋在陰影之中,她的臉上抹了一層草木灰,粗麻制成的發(fā)帶纏起長發(fā)壓住雙眉直至將半個腦袋都包裹圍起。她的蓑笠擱置在腳邊,斗篷并未取下,而藏在斗篷下的弓弩,羽箭,石鏢等等,也都安放在各自的位置。
“林姑娘?”云掣端著屋內(nèi)唯一的木盤遞給她,盤中是猶冒著熱氣的兔腿,散發(fā)陣陣焦香。屋子不大,其余幾人占據(jù)了大半的空間,而作為主人的林檎卻安靜的坐在角落,一聲不吭。
林檎沒有接,也沒有拒絕。她親眼看著其他人分食了兔肉,所以沒有理由去懷疑云掣的善意。事實上,她并不知道他們是誰,她依稀記得其中兩個少年的姓名,但并未理解姓名的寫法,也并不關(guān)心。她只是看著,觀察著。
高個子的少年將盤子放下,重新回歸了四人的聚會之中。他們四人互相認識,但并非熟稔的關(guān)系。
青衫儒帽的書生最為善談,滔滔不絕的講述自己的真假參半的旅途,他很聰明。他的故事或無聊,或有趣,分明跨越了半個大荒來到了兵荒馬亂的陌地,卻始終未曾透露的目的和困惑。他的同伴,就是高個子的持槍少年,偶爾會打斷,但多數(shù)時候不會反駁書生的編織故事,扮演著合格的配合角色。
他們不是一路人,擁有不同的目的,但并不沖突,只是互相不愿交心。林檎迅速得出結(jié)論,她不是一個善于觀察分析的人,但他們之間的陌生和距離感顯而易見。不論是書生還是他的同伴,對于持傘的黑衣人始終抱有一份敬畏,那種小心翼翼的謹慎表情,讓林檎想起了每次苦思冥想向北境傳送訊息的自己。
屋外風雨大作,屋內(nèi)昏黃的燭光搖搖欲墜。林檎耐心的數(shù)著自己的心跳,計算此刻的時辰。在這樣破敗的天氣中,他們的情緒都蔓延著緊張和憂慮,沒有人不焦急盼望陽光燦爛的晴天和安全明朗的明天。除了他,林檎感到困惑,他自稱姓向,腰間別著一把長刀,尋常俠客的打扮,坐在距離燭光最近的地方,映出暖洋洋的臉頰。
他打了個哈欠,卻保持著挺拔的脊背,眼中略微有些茫然,似乎無法理解書生逐漸超越常規(guī)框架的冒險故事。他很輕松,很舒緩,沒有背負著沉重的思考,也沒有擔驚受怕的未來計劃,他清脆,干凈,折疊展開都是一張白紙。
林檎的腦海中勾勒出奇怪的比喻,她忍不住將視線停留在對方的身上,心中涌出復(fù)雜的情緒,也許是同情,也許是可憐,也許是憤恨,也許是羨慕。
“你不餓嗎?”
少年捕捉到了林檎的目光,篤定地向她走過來,然后就近坐在了茅草堆上,抬頭露出一個笑容。他只是寒暄,并不打算勸沉默的姑娘進食,所以很快就轉(zhuǎn)變了話題。
“我聽云樞書說你姓林。”他右手握拳遞至林檎的眼前,然后張開手掌,掌心躺著一枚雕刻完整的木制樹葉。
“這是一個哨子。在九隅的山下遇到的算命先生贈送的,我運氣不錯,正好是他第七七四十九個客人,所以他給我們打了折,還送了一個自己做的木哨。”
“其實這個是女孩子的飾品,許多路過的姑娘都在買他的木制飾品,我想這個應(yīng)該很受歡迎。”
“林姑娘你收留我們在這里過夜,但我身上除了一把刀沒有別的拿得出手的東西,但刀是我?guī)熼T代代傳下來的信物,無法贈送。我想把這個樹葉木哨送給你?!?p> 他絮絮叨叨的說著來龍去脈,邊將木哨放在林檎的面前,和已經(jīng)涼透的兔肉冷盤一起。
林檎什么都沒說,她的目光落在少年的眼中,但很快就轉(zhuǎn)移了視線,她發(fā)自內(nèi)心的畏懼那份坦蕩和從容。
“你也遇到了那個江湖騙子?”
云樞書突兀的插嘴:“我們也被他攔住了,非纏著要給人算命,還非說最擅長禍福吉兇。是不是那個灰衣服的短發(fā)小老頭,掛上纏著一黃一紅兩條布帶,一雙眼睛又賊又亮?”
林檎只覺得原本因為木哨在自己心里描畫的一個仙風道骨的人物忽然發(fā)生了一百八十度的翻轉(zhuǎn),她微微皺了皺眉。
更可怕的是向飛揚欣喜的回應(yīng):“是啊,你們也遇到了,算命了嗎?”
“你算了?”云樞書的語氣無比狐疑,以至于尾音有些詭異的上揚,他迅速扭頭看了韓錯一眼,然后又迅速的挪開了視線。
“他說我此行一帆風順,萬事無憂,未決之事可解,未盡之事可成?!?p> “老王八?!?p> 向飛揚滿臉好奇,何出此言。
云樞書免不了翻白眼:“他說我此行兩手空空,無所得,無所有,亦無所失。就是個老騙子,我信了他的邪,肯定是看我們沒給錢才胡說八道,真是晦氣,晦氣。”
云掣打斷道:“還不是你圖便宜?!?p> “是他說的不靈不要錢,這不是廢話嘛,這一通屁話鐵定不靈?!痹茦袝鴳嵖e手,“進山后我就折了兩株草揣著,回頭就拍那個老王八騙子的腦門上,問問他什么叫做一無所獲,丫的這不是獲,這不是得?”
“哈哈哈……”
林檎垂眸,將自己向黑暗中埋得更深。
她在雨停的時候醒來,在其他人均勻的呼吸聲中推開屋門。出門前她猛然回頭,也許是察覺到了不知名的注視,但依舊什么都沒有,她循著方才毛骨悚然的來源,卻只在視野里看見一把收束的長柄黑傘。
她深深的看了兩眼,然后扣緊斗篷,徹底離開了屋子。
夜深,寂靜,濕潤,泥濘。
林檎在叢林間快速奔行,濺起的泥點拍彎矮小的灌木,帶著冷風呼嘯而過的聲音。
心跳比呼吸的速度更快,她很害怕。界石在原本的位置,胡楊也依舊半死不活的垂在原處,但是她精心設(shè)置的陷阱卻被人撬開了一條路線。
她的陷阱彌散式的分布開去,從邊緣開始被粗糙的破解或者捕捉。林檎在幾個尖銳的木刺上發(fā)現(xiàn)殷紅的血跡,但這種試探式的探索方式很快就被放棄了,接下來就是明確的有目的性的排查,侵入者似乎發(fā)現(xiàn)了一條正確的路徑,并在途中開始沿著這條路徑堅定的往前行進。
林檎眼前有些模糊,她抹去眼淚,加快了腳步。
這條路線深深的刻在自己的記憶里,鐫刻了自己全部的童年和生活,它通往自己努力掩藏的世外桃源,通往自己的下半生,通往自己的美好未來。
為什么會被發(fā)現(xiàn),怎么被找到的,他們現(xiàn)在怎么樣了?
林檎抿住自己混亂的呼吸,她手中有一片白色的魚鱗,此刻緊緊的攥在掌心,宛如最后的救命稻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