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zhuǎn)眼,鄭楹寄居楊府已有兩月,本一心想盡快完成詹沛所交代的事,又怕外公面前犯緊張說不囫圇,便先寫在紙上,改好了背下來,只等再見著楊昉好一股腦說清楚??上г谧畛跻娺^三兩回面之后,楊昉就忙得很少著家了。鄭楹私下請人傳話,得到的答復(fù)總是說公務(wù)繁忙,有任何需求只管報知舅母們,無需客氣。?
鄭楹說不上話,事情就一直懸在心里,再加上對鄭巒之恨,每日都覺得了無生趣。剛聽聞主謀是皇帝時,因為還要忙于趕路,分了神,也就不至于太過積郁,如今安頓下來,每天最不缺的就是閑,一閑下來,就有功夫去想、去恨、去牽掛、去懸心,萬般愁緒一發(fā)不可收拾,雖時常想起詹沛寬慰的話,可她本性如此,哪能說看開就看開。歲末,鄭楹一向無恙的身體開始越來越弱,初來時,表姐妹們初識鄭楹,還常來探望,慢慢地,發(fā)現(xiàn)她常是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像是真的受了刺激,呆板無趣,好奇想問幾句她家里的事,她只一概推說不知道,不久就沒什么人來了。?
年關(guān),楊昉在家,不知什么原因,有天竟毫無征兆地傳喚鄭楹來見。?
“外公?!编嶉哼M屋,怯生生地施了禮。?
“楹兒,外公知道你一直有話想對外公講,今天喚你過來,你想說什么就只管說,外公聽著?!?
“外公……”許是覺得機會來得太不容易,鄭楹剛開口就熱淚盈眶,跪地噙淚訴道,“外公,謀劃殺害我父母和兄長之人,是那永正皇帝鄭巒,殺手中有兩人被活捉,審訊后都招了供,說是受鄭巒指使……他令這些殺手假裝成盜匪復(fù)仇,又令他們用極惡毒的手段殺人——我爹被他們攔腰砍斷,哥哥死時聽說像個血人一般,我娘親……娘親她……那伙惡人,他們……”?
鄭楹說到這里嚎啕大哭,楊昉早已痛哭失聲,聽到此處,更是老淚縱橫。?
“好孩子,你不必說了?!睏顣P用衣袖拭去淚水,沙啞道,“外公相信你,外公都相信,來,快起來,別跪著了?!?
“楹兒謝外公了?!编嶉河挚牧藗€頭,才緩緩起身。?
“楹兒,眼下局勢……看樣子,周知行定是要為你父親討還公道,我知道你說這些,是想讓我?guī)退?。?楊昉捋著胡子,慢慢說道。
“外公,楹兒不敢欺瞞外公,楹兒確有這個意圖……”鄭楹知道私心藏不住,便干脆大膽承認了,話音帶著哭腔,滿是慚愧和懇切。?
“別哭呀孩子,外公沒有不悅,一點都沒有,外公知道你心里的苦,也是打心眼里憐你疼你,怎舍得怪你呢?”楊昉慈愛地安撫著外孫女,擲地有聲地承諾道,“楹兒,我是你母親的生身父親,你母親的死,我當(dāng)然不會坐視不理,外公今天就給你個答復(fù),周知行的忙,外公肯定幫!”?
“真的?”鄭楹簡直不敢相信,外公竟這般輕而易舉地答應(yīng)了自己的請求?
“外公有今日,全仰一個信字,對外對內(nèi)都是一般,對你也一樣會說到做到。”楊昉的臉上滿是慈祥,聲音卻是鏗鏘有力,不容置疑。?
“楹兒謝外公的大恩大德!楹兒一輩子孝敬外公,報答外公!”鄭楹聽到楊昉的肯定,噗通一聲再次跪下,激動得連連磕頭,大哭不止。?
詹沛交代的事情就這樣完成了,鄭楹懸在心里數(shù)月的一塊石頭終于落了地。外公愿意相助,周都統(tǒng)和詹沛那邊就能輕松些,鄭楹越想越開心,心病一去,身子也日漸恢復(fù)如初。她猜測外公一定是十分地疼愛自己,憐惜自己,才會一口答應(yīng)下來,從此對外公更是滿心的感恩戴德。?
楊昉當(dāng)然不會單單因外孫女的一言而定奪公事,這一點,他和詹沛別無二致。對于皇帝的嫌疑,楊昉在聽聞姐弟兩人接旨后失蹤之時,就猜了個八九不離十,得到周知行揭露鄭巒的密信后心中更是了然。眼下兩方對峙著,別說楊昉已恨到皇帝頭上,即便沒有恨,他也是非常樂意看朝廷受些折騰的——朝廷越受折騰,則皇帝越受牽制,那么自己這個遭疑忌多年的土皇帝也就坐得越安穩(wěn)。如今有周知行出兵做他喜聞樂見之事,自己這邊不費一兵一卒,只需出些錢糧,就可使鷸蚌相爭這么好的局面盡可能久的持續(xù)下去,直至自己漁翁得利的那一天,那么何樂而不為呢。?
鄭楹不知外公的居心,兀自在那里感恩戴德,全然不知自己說與不說并無太大分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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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個冬天,周知行都在緊鑼密鼓地備戰(zhàn)。永正帝這邊當(dāng)然也沒閑著,一面擢拔和征調(diào)了不少武官,圍繞礎(chǔ)州地界屯兵屯糧,一面把兵部塞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到了永正十二年二月,戰(zhàn)勢已是一觸即發(fā),不過萬愿圓這個閨閣千金對此沒有絲毫掛懷,她只一心想找個借口讓馮廣略陪自己共度花朝節(jié)。?
因萬舉的寵溺驕縱,萬愿圓行事向來隨心所欲,既動了心,也不管萬舉的三令五申,常任性地借故跑去萬舉任上,再借故到馮廣略處調(diào)戲一番。馮廣略本來因家里的禍?zhǔn)乱恢背蠲疾徽?,自打與萬愿圓熟悉以后,聽她說笑一頓,心里便暢快一些,日子一久,馮廣略終于對萬愿圓動了情,再對比青梅竹馬的鄭楹,他只恨不得萬愿圓才是陪自己一起長大的那個女子,更恨當(dāng)初自己一定是瞎了眼才會喜歡那樣一個時而矜持做作時而又癲狂恣肆的壞女人。?
沒多久,萬舉就看出了端倪,嚴令女兒不許再跟馮廣略曖昧糾纏。萬愿圓情根已深,哪里肯聽,依舊我行我素,因正值多事之秋,萬舉忙得不可開交,便暫時沒多管束,直至二月二花朝節(jié)這天,萬舉沒去任上,在書房隔窗見女兒一臉?gòu)尚ㄖφ姓沟嘏芴?jīng)過,猜測又是要去見馮廣略,也不顧掃不掃女兒的興,高聲喚其進來說話。?
萬愿圓進到書房,一臉老大不情愿地行了禮,叫了聲“爹”,之后便癟了嘴站在案前等待聽訓(xùn)。?
“爹今天就跟你把話挑明了——別指望我會把你嫁給馮伯淵那小子?!比f舉用手指敲著書案嚴肅說道。?
“為什么?!”萬愿圓一聽,又急又惱,跳著腳跑到父親身邊急切問道。
“很簡單,因為他牽扯進了薛王案。”?
萬愿圓頓時柳眉倒豎,出言反駁道:“那是以前,馮公子現(xiàn)在京城為官,又是您的手下,跟礎(chǔ)州的舊人舊事早沒關(guān)系了,就算他父親真是內(nèi)奸,也已經(jīng)被殺了,仇也銷了……”?
“怎么能銷呢?”萬舉當(dāng)即打斷了女兒,“滿朝都認定馮旻根本不是內(nèi)奸,今無辜橫死,他作為長子不討個說法豈非不孝?”
少女再次高聲辯駁道:“找誰討,找那跑得沒影的未婚妻?仇人都找不見,上哪兒討說法去。耽擱久了,一準(zhǔn)就擱置不提了?!?
萬舉慢慢飲下將涼的茶水,將空杯遞給女兒,悠悠反問道:?“那萬一開打了呢?”?
“開打?”?萬愿圓一臉迷茫,壓根沒看到父親遞來的空杯。
萬舉朝手中空杯努了努嘴,少女忙不迭地抓過,續(xù)上新茶,雙手遞還父親手中。
萬舉滿意地笑了笑,這才出言解釋道:?“薛王死了大半年了,去年圣上降旨接薛王的兩個遺孤進宮,誰料這姐弟兩人居然敢抗旨跑路,年后,圣上又下旨征調(diào)薛王部下回京,結(jié)果周知行還有他手下那群亂臣賊子竟也抗旨不遵,回說什么主公大仇未報,不敢擅離,讓圣上再多寬限些時日,容他查出真兇懲辦了再回,寫得那叫一個俯伏懇切,但你知道這字面下是什么意思嗎?”?
“要反?”?
“明擺著要反,一群亂臣賊子!”萬舉又罵了一回,喝口茶水潤了喉嚨繼續(xù)道,“主公沒了,不回來是圖什么?回來有高官有厚祿,丟了的少主人也不用他找了,多好的事,可那賊頭卻鐵了心地要擁兵在外,什么居心一望便知。不止如此,朝廷還探出他們暗中增兵數(shù)萬,又催繳了銀糧稅賦,一看就是為置辦軍餉。陛下怕是不久就要出兵討伐,現(xiàn)在滿朝都在議論紛紛,說這薛王案的余波怕是比這案子本身更了得,所以爹是斷不會讓你跟他趟這渾水的?!?
萬愿圓沉思了一陣子,笑盈盈開口道:“我看開戰(zhàn)是好事,朝廷等于在給他報仇啊,這樣一來,快刀斬亂麻,三下五除二把仇人殺個干凈,徹底了結(jié)薛王案,他就再不會扯進去了?!?p> “哼,你想得倒美。那傻小子聽說陛下有戰(zhàn)意,你猜怎么著?”萬舉又對女兒賣起了關(guān)子。?
“怎么著了,您快說呀?!比f愿圓偎到父親身邊,急切催問道。?
萬舉拖長了音調(diào):“他請調(diào)去兵部,要投筆從戎哩?!?
“什么?”萬愿圓脫口驚呼,“他……又不是行伍出身?!?
“所以說,他是一心想往薛王這堆破事里沖,攔都攔不住,我能放心讓你跟他扯上瓜葛嗎?”?
“爹,您也不想他去瞎折騰吧,”萬愿圓俏笑著說著,湊近父親身邊,扯住父親衣袖撒起嬌來,“這樣吧,您呢,干脆把我嫁給他,我保證捆住他,讓他離礎(chǔ)州那些破事遠遠兒的。”?
“就憑你?”萬舉白了女兒一眼,笑問,“你怎么捆得住他?”?
“用我的柔情蜜意呀?!鄙倥杨^靠在父親肩上,嬌笑著道。在父親面前,萬愿圓從來沒有過絲毫的害羞,即便是兒女私情也不例外。
萬舉嗤笑一聲,不做理會,繼續(xù)處理公文。萬愿圓靠在父親肩頭,臉色漸漸黯淡下去,忽然抬頭正色對父親道:“爹爹,總之無論如何,您萬不能讓他像個傻子一樣去從軍啊?!?
“那就要看你咯?!?
“您這是何意?”?
“你要是老老實實地不去找他,我就跟孫侍郎打聲招呼,叫兵部不收他,收了也不外派他離京公干,你要是不聽話,那可就聽天由命了?!?
萬愿圓一聽父親”威逼”自己,氣得呼呼直喘,說了一大車話,見父親不為所動,氣鼓鼓地一跺腳跑回了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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