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璧之魘

五十八、怨起

璧之魘 燈巷曲直 3713 2019-02-27 04:26:46

  詹沛忙活完手頭公務已是戌時,獨對沉沉暮靄回到家,心中萬分郁悶。一進府門,便有管事之人迎上前,訴說了楊綜手下一護衛(wèi)曾來強捉鄭樟之事。詹沛面無表情聽完,徑直來到臥房。

  屋內只有鄭楹一人,正抱膝坐在案前,案上擺著分毫未動的晚飯。

  “吃飯吧。”詹沛平和道,說著坐到鄭楹身旁,將菜碟往鄭楹這邊推了推,端起自己的一份大口吃了起來。

  鄭楹已聽說了捉阿樟的事,才知道舅舅是另有居心,自己輕信舅舅幾乎釀成大錯,十分愧悔,只默不作聲,更無心吃什么飯。

  “阿樟還知道裝病、知道去不得。你長阿樟十歲,竟瞧不出古怪,可見楊綜同你說了不少吧?先吃飯,吃完飯把楊綜誆騙你的話如實告訴我,切不可隱瞞?!?p>  鄭楹依舊并不吃飯,直接老實交代道:“他說公公是為鄭巒謀劃薛王案之人?!?p>  詹沛早猜到會有這么一句,畢竟父親死期蹊蹺早已不是什么秘密,他自己背地也曾偶然聽到過類似的風言風語,于是只繼續(xù)用著飯,平靜追問道:?“還有呢?”

  “就這些?!?p>  “就這些?可你為何聽了這話便要回礎州去?這中間是什么因果,我竟想不明白。”

  鄭楹不愿捅出郭滿,便避重就輕地去回答前一個問題:“舅舅他還說……”

  “說了什么?”

  鄭楹遲疑片刻,繼而語速飛快道:“說你是你父親留在礎州的線報,憑借你,你父親謀劃時才好知己知彼?!?p>  詹沛瞬間狂怒,重重擱下碗筷:“真有意思,說下去,說說他憑什么空口白牙指我作奸!”說罷,他只想抄起碗筷朝地上砸個稀巴爛,他知道自己與楊家結怨頗深,但想不到楊綜竟編排得出這樣惡毒的毀謗,更想不到妻子鄭楹居然信以為真。

  鄭楹平靜地開始“抽絲剝繭”:“我記得很清楚,起初你只說什么‘從長計議’,自打知曉你爹離奇亡故后,你口風忽變,開始和定國公一道起事,因在那之前,你仍是效忠于鄭巒的,是嗎?”

  “不是!是因定國公恰在那時拿定主意起事罷了?!?p>  詹沛話音剛落,鄭楹便欲開口,卻聽丈夫搶先道:“我知道你想說什么,你無需問定國公求證,也無需相信我說的,我只問你,張?zhí)O(jiān)拿著圣旨要接你進宮時,我還不知爹已故去的事吧?”

  “是啊,那又怎樣?”

  “照你所言,我那時應仍是效忠鄭巒的,那我為何偏不讓他得逞,偏要煞費苦心地把你和阿樟從地道送出去?!”

  鄭楹想了想,恍然明白,臉上露出慚色:“你說得對,我竟疏略了這節(jié)事?!?p>  “人都是偏聽偏信的,他只撿不利于我的說,你聽了,就忘了有利于我的那些樁樁件件。”詹沛婉轉說道。

  “可是,還……還有別的?!编嶉河值?。

  詹沛點點頭令她說下去。

  “你以前一直在護衛(wèi)司當值,好好地,忽然調去西營……”

  詹沛眉頭一皺:“你懷疑我早知道會有薛王一案?”

  “你先解釋吧?!编嶉壕故琴|詢的口氣。

  詹沛好歹也算是個人物,平日里只有對別人耳提面命的份,哪怕是周知行、高契,近年來也不曾有一次對自己這般不客氣過。然而今日,本是妻子鄭楹險犯下大錯,自己沒舍得說一句重話,反倒是妻子步步緊逼追問,甚至懷疑自己為奸!他早已數度寒心,卻不能任由自己的心一寸寸寒涼下去,若夫妻兩個一個疑心一個寒心,這樣下去,再深的情意也要消磨殆盡。

  念及此處,詹沛只冷靜回應道:“沒得解釋,因為確有此事。硬要說我是因知曉內情而調離,我也拿不出什么證據來證明我不是,但你也許不知,三營之間調動也頻,案發(fā)前調離的可不止我一個?!?p>  “正常的調動當然沒什么,只不過,聽說你是急切請求調去西營?請調的信修修改改寫了幾籮筐?我只是好奇,你何以這般急切?”

  詹沛忽然變了臉色,垂下頭去,用手反復搓揉額頭和眼眶,心中懊喪至極,因他知道,當初目睹這一細節(jié)的只有一人,那便是義弟郭滿。

  鄭楹見狀,還以為自己說到了點子上,急切要求詹沛給一個解釋出來。

  詹沛驀然抬頭看向妻子:“我調去西營是在永正九年,離薛王案尚有兩年之遙,何至于急成那樣?!?p>  “那你究竟是在急什么?”

  “好,”詹沛垂下眼簾無奈一笑,繼而抬起頭,目光犀利,“你這么急切想知道,我便實話告訴你——請求調離,是因為我在那年的乞巧夜里,看上你了。”

  “乞巧夜?”鄭楹一聽,頓時一臉得意,開始揭露丈夫的謊言:“可巧那年乞巧的一切我都記得一清二楚——我白日里一直窩在屋里梳妝打扮,傍晚到二更都在外游玩,你不可能見到我!”

  詹沛苦澀一笑:“你記得一清二楚,卻不記得我是你們兄妹倆身邊的護衛(wèi)之一?明明打招呼時還紅了臉,后來竟全然不記得?”

  鄭楹搖了搖頭——她是真不記得。

  擱在以前,她定要將丈夫對自己初初動心時的每一個細節(jié)都問個清楚,而此時已無心糾結這些,只急忙另問道:“既看上我,留在護衛(wèi)營豈不是離我近些,為何反而調去西營?這中間是什么因果,我竟想不明白?!?p>  鄭楹竟用詹沛才說過的原話咄咄逼問,聽得詹沛心里一陣難受,說話也急促和用力起來:“留在護衛(wèi)營不過多看你幾眼罷了,我要的是長長久久地得到你,才必要調去西營。護衛(wèi)營里想出人頭地,還不知要到猴年馬月?!?p>  “可你這話仍有紕漏——我已是訂過親的,你再出人頭地又能如何?難不成你早知我跟馮家會聯不了姻?”

  “不錯。”詹沛一揚眉,向妻子坦言,“我跟隨先王日久,早聽他數次后悔太早選定了女婿,嫌棄馮伯淵文不能文、武不能武的。那年乞巧后,馮伯淵又比武墊底,先王很是失望,說早晚要逮個機會廢了那婚約?!?p>  鄭楹頭一次聽說此節(jié),一臉的吃驚。

  詹沛繼續(xù)道:“我起初想都不敢想,聽先王這么說,我便發(fā)誓要得到你。西營差事苦,提拔也快,我自信不出兩年,定能入先王的眼,也定能入你的眼。現在看來,我沒有太高估自己吧?”

  這些久遠的、初動情時的往事,詹沛久未憶及,今日重提,不由再次想起年少動情時的魂牽夢縈、軍營里的種種不易,想起戰(zhàn)亂中數年的南北分離、徹骨思念、新婚的抵死纏綿,再想到今日摯愛嬌妻的失而復得……他憐愛地看向身旁的女子,卻見鄭楹仍舊是一副皺眉苦思的樣子。

  “你仍是不信?”詹沛黯然問道。

  “我信得過你,只是公公他……”

  “死無對證,只能憑人去說,你愛信哪邊就信哪邊吧?!闭才孀灾赣H被懷疑倒也不算冤枉,便聽由鄭楹自己取舍,何況他相信,這一段無頭公案,對一向頭腦單純的妻子來說,一定是永難定奪。

  鄭楹沉默良久,似在思索,又似另有盤算,啟口問道:“當年的淄衣侍應該知情的,可曾問過他們了?”

  詹沛沉著解釋道:“早想捉他們來問了,可淄衣侍在暗處,并無卷宗名冊,查無可查,所以篩不出。他們又自知得罪過礎州,如今無人敢露頭吱聲,算是就地消散無蹤了?!?

  “當年不是活捉了兩個淄衣侍?他們可曾提到你爹?”鄭楹笑了笑,誘問,“你放心,即便你爹真的參與了,他是他,你是你,我分得清。你只管照實說?!?p>  詹沛聽鄭楹開始套自己的話,自然不會跳進去,立即果斷否認:?“不曾提到?!?p>  “那你為何殺了他兩個?”

  這話一出,如同一個炸雷,炸得詹沛頭腦嗡嗡作響——郭滿他、連這等機密重罪,也跟弋州楊氏說了?他原本以為郭滿只是拿一些有的沒的換些小利,絕對沒有要釘死自己的心思,看來,他失算了——自己的所有秘密,嚴重的、不嚴重的,都被郭滿兜了個底掉,和盤賣給了弋州??磥恚瑢τ卩嶉?,他瞞得過一時,卻瞞不過一世,也好,那么這個擔子,是時候卸下來了。

  詹沛悶聲苦笑兩聲,沉郁道:“好,看來是瞞不過了,我爹確實參與了薛王案,我遲遲不敢告訴你就是怕你多心,當我也是不干不凈的……”

  “果然……”鄭楹竟出乎意料的平靜。多年的慘淡生活已磨鈍了這些對她而言本應銳利無比的痛苦,然而當這種痛苦像碾軋一般慢慢彌漫開來后,她終究還是痛得蜷縮了起來。

  “楹娘……”

  詹沛說了些什么,鄭楹耳鳴腦眩,掙扎在發(fā)瘋的邊緣,什么也沒有聽到,只將頭抵在膝上,一動不動。許久,女子忽地抬頭,臉色歸于平靜,忽一咧嘴,露出了一個詭異而陰騭的笑。

  “濟之,我說了,他是他,你是你。再者,礎州能有今天,你功不可沒,不管你的南征北戰(zhàn)究竟是為了你爹,還是為了我爹,我都得謝你。你若果真是為了你爹而格外拼命,那我們礎州倒是占了令尊的光呢?!?p>  這陰陽怪氣的話一出,便準確無誤地觸及到詹沛的痛處。他知道,自己多年來最大的擔憂還是成真了——父親身份的泄露,使自己十年征戰(zhàn)的苦心和忠心,化為了妻子眼中的私心和野心。

  “楹娘,你真是這么想的嗎?”

  “不須廢話了,”鄭楹收起笑,眼神凜冽地看向丈夫,一字一字問道,“我只要你一句準話,鄭巒何時死?”

  詹沛猶豫起來,事關政務,他不知是否該透露給妻子。

  “怎么,你沒有聽到我說的話么?”鄭楹詰問。

  詹沛被妻子的意態(tài)驚得一愣——鄭楹此刻的語氣神情,仿佛她是戰(zhàn)爭中反敗為勝重獲威權的得勝者,而手握重權的丈夫此時只是她腳邊一個聽喚的俘虜。

  詹沛忍下一切,再一次做出讓步,小聲道:?“你放心,皎津比我起初想象得馴服多了,定國公已籠絡住了皎津,只要那里不生變數,一兩年間,就可以扶立阿樟?!?p>  “真的?”

  “你知道漢末曹氏、司馬氏兩家,從奪權到登位,都是兩三代人,自古權力更迭……”

  鄭楹急躁打斷:“先說兩三年,又說兩三代,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詹沛急忙伸出手去,做了一個安撫的手勢:“我只是想讓你寬緩些,心急時,就想想這兩家,跟他們比,一兩年又算什么,你就耐心些,好么……”

  鄭楹不等對方說完話,便自顧自起身上床,掀被蒙頭,再不發(fā)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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