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之安回頭看了看遲韶,微微點頭,算是請示過了,這便退出房間。
女孩子的閨房,遲韶素來不闖——江湖上窮得一文錢都拿不出的時候偶爾闖過那么一兩次,不過她一般還是闖那些大少爺?shù)姆块g。畢竟她長得這么不像女子的一個人,若是被那房間的主人當(dāng)場拿到的話,怕是會被罵一輩子流氓——雖然她一個女子闖男子的房間也是夠流氓的。
張之安房間的擺設(shè)很規(guī)矩,也很簡單,遲韶這便松了口氣。至少這次不必小心翼翼的了。
“張之安跟我說了,你叫錢離音,對吧?!边t韶四處看了看,直到張之安緩緩將房門關(guān)好,遲韶都未曾給過她幾眼。言罷,她這才將目光轉(zhuǎn)到錢離音身上。
“啊,嗯......”遲韶突然開口,錢離音緊繃的神經(jīng)不禁刺了一下,愣了一下,方才答道。她的手心沁出薄薄的一層汗。不得不說,對于一個十三四歲且常年縮在家里、沒怎么見過世面的小女孩來說,遲韶這副樣子確實是很嚇人。
“沒什么好緊張的寶貝兒,怎么想的就怎么說就好。”遲韶大概是許久沒有看到這么天真單純又帶著幾分誠摯懇求的面容,不禁心生了一絲憐惜,“你說你想變得像我一樣,具體是什么樣呢?”
“就是......可以靠著自己的武功仗劍江湖,被人看得起,像遲大人一樣......”錢離音道。其實她并不了解遲韶,倉促之下也不過是模棱兩可地說了自己心目中的俠士模樣——大概連描述都不算??傊?,她的本意大概就是通過像遲韶一樣練武,已獲得心中渴求多年的安全感。
遲韶聞言,不禁笑了笑,在張之安床邊坐下,雙手枕在腦后,微微側(cè)著頭,看著錢離音仍顯拘束的動作,頗為感慨道:“戰(zhàn)場無女子,我知道這句話說服不了你,因為有張之安在那里,歷史上又有那么多位巾幗將軍,我想說了你也不會信,我也不會信。不過,戰(zhàn)場是冷的,劍也是冷的,只有內(nèi)心堅定,連靈魂都是熱烈的人才能駕馭得好。坦白來講,我覺得你駕馭不了鐵劍,就你那小手,握著劍,手臂不到半炷香燒完就麻痹了。就算是你有要練的決心,這苦你也吃不了。就算你能吃得了,我也不希望你吃。苦可以,但若是太苦澀了,可是會讓人暈厥的。上戰(zhàn)場或是做江湖打殺的事,都是賭命的,我覺得你賭不起?!?p> 言罷,遲韶又轉(zhuǎn)念一想,或許錢離音只不過想要習(xí)武防身,那自己方才那副言論,豈不是文不對題么。思量片刻,她道:“方才那段話,就當(dāng)是我誤會你的意思了。這次我先問你,你說你想要習(xí)武,那么這個‘習(xí)’,是要習(xí)到什么程度呢,只是用來在流氓堆中保條命,還是想要被人敬佩,甚至于說恐懼?!?p> 面對這個問題,錢離音也是頗為躊躇,思考許久,她才猶豫道:“總之......想像遲大人一樣。”
這句話跑完了遲韶的腦回路,遲韶這才反應(yīng)過來:“哦,看來你想要的是后者。那我剛才的那副話就沒白說了?!?p> 錢離音大概是不知道遲韶這是什么意思,一雙眼眸中斥滿天真。這雙眼睛就這么看著遲韶,那一張嘴反倒是遲遲沒有張開,為她這個舉動解釋些什么。
“我的故事太多了,一時半會兒也講不完,你要我現(xiàn)在講我也講不出來,太遠了,大概忘得差不多了?!边t韶雖是這么說的,不過大概只有她自己知道,最初到江湖做的事兒到底還是不夠刺激,人命很少奪過,房子很少燒過,甚至還傻里傻氣地遵循著所謂道德——這個東西在后來的她看來是沒有什么用的——不殺不搶,不脅迫不恐嚇。然而隨著后來道德的敗壞,壞事兒做得越來越多,暗殺搶劫,殺人放火,和官府斗智斗勇等什么刺激的事情都做過了之后,之前那些安定的事兒她也就懶得記著了,反倒是耗費時間思考,對她的物質(zhì)生活什么用都沒有。
“我且問你,要你現(xiàn)在把你們家所在的那一條街一把火燒成灰,你敢么?”遲韶的語氣依舊是頗為輕松的,甚至帶著一點玩世不恭的意味在其中,這種沒有緣由報復(fù)社會的舉動從她嘴里出來,就像是隨手扔了個垃圾一樣簡單,“讓你現(xiàn)在在一炷香的時間將你的左鄰右舍全部殺光,一個活口都不留,你能做到么?”
“這些事都太壞了,完全違背你所接觸的世界觀。不過這些事兒你都做不了,你就更不可能在戰(zhàn)場上所向披靡了。”遲韶大概開始胡扯,“那些帶兵來打你的人,那個沒有妻兒,那個沒有一個圓滿的家庭,沒有對生活的向往?他們都有,就像是你的鄰居一樣,暈暈乎乎地過來打你,他們大概也不知道對手有多強。他們都是無辜的,只有你罪不可赦。心慈手軟,就是最終被一箭穿腹的結(jié)果?!毖粤T,她將身向旁邊微微一翻,這便站了起來。
“你不用反駁我了,說了也沒用,我不會聽你的?!边t韶左手食指在錢離音面前一豎,絲毫不給錢離音說話的機會,“不過若是習(xí)武護身,這倒也是可以的。不過呢,現(xiàn)在我是反叛軍首領(lǐng),身邊總不能跟著一個和自己沒有任何關(guān)系的小姑娘吧......你太小,不能當(dāng)我手下......”遲韶思量了片刻,突然靈機一動,低頭看了看錢離音,半開玩笑道,“不如我收你為義女吧。”
錢離音愣住了:“你......我......我是您義女,那......您是我義母......?”
“哎,這個稱呼不太好?!边t韶這話說出來,倒像是在忽悠錢離音一般,“雖說應(yīng)該是這么叫,不過就但看我長得這副模樣,那也不像,說出來呢,估計也沒幾個人信。這個稱呼既然是用在外面的,不如,你叫我‘義父’吧?!?p> “義......義父?”錢離音依舊沒有轉(zhuǎn)過這個彎兒來,大概是以她的固定思維難以理解為什么這么抗拒別人承認她是女子。不過這“義父”叫起來,倒是真的順口多了,看著遲韶,叫著也不覺得別扭。
“這樣就對了?!边t韶笑笑,這就要去開張之安房間的門,臨走前囑咐道,“這樣,我去找人給你收拾一下,跟張之安說一聲,她在康寧正好也是閑著,一般沒有什么事做,我就叫她教教你讀書認字。做個文化人,這一點大概也是挺重要的。至于習(xí)武,我不在,你先每天繞著康寧城跑上那么十幾圈,卯時到午時,三個時辰的時間的時間應(yīng)該夠你跑上二十圈了。圈數(shù)是活的,自己掌控好就可以,慢慢來,也不必太強迫自己?!?p> 這一字一句便被錢離音深深地刻在腦海里,成為了對遲韶的第一印象。
“遲大人出來了啊。”張之安候在門口,見遲韶走出,微微笑道。
“啊對啊,出來了?!边t韶笑笑,“在你屋里邊兒認了個女兒——現(xiàn)在我也算是當(dāng)?shù)??!?p> 遲韶這話說得頗為隱晦,不過張之安還是將其中藏得意思聽明白了,也笑道:“那真是要恭喜啊。遲大人您放心,離音的功課就交給我了,這幾日我再教教她劍法。”
見張之安頗為靈性地預(yù)感到了她要說什么,遲韶便道:“劍法就先不必了。這小姑娘的底子不行,你先讓她連連體力,等燁炎城打下來——大概半個月之后吧,我來找你看看,到時候再給她定一下計劃?!?p> “知道了,我小時候也是先練體力,然后我才拿的劍。具體過程我知道?!睆堉惨稽c便通,遲韶一邊說著,心中一邊就擬好了大致的計劃。遲韶說得確實沒錯,力道不夠,這劍拿在手上就不穩(wěn),劍都拿不穩(wěn),那就不必說其他的了。
“不愧是丞相府三小姐,博覽群書,腦子精靈就是好,一點就通。”遲韶道,環(huán)顧了郡府,不得不感嘆這小姑娘的確是有自己的實力的。而在感嘆之余,又不由得思考起自己來。果然還是差了許多,“我先去燁炎那邊了,告辭!”
那念頭一晃而過,并未給她的心頭投下多大的陰影。不去想,自然也就不會去想了。遲韶轉(zhuǎn)過身,向張之安揮了揮手,便向馬棚走去。她的背影在冬日的風(fēng)中顯得傲然自立,寧折不彎,卻又在時時刻刻告訴著見過她的人,她連折都不會折。
目送著遲韶的背影遠去后,張之安便叫來一名下屬,囑咐了后事,便讓他去了。她沒有因為錢離音到來而顯得有任何一絲手忙腳亂,而是井然有序地吩咐后事,顯得井井有條。
等到整個院子中只有她一個人站在風(fēng)中的時候,她看了看鬼蠱娘房門,徑直走了過去。
鬼蠱娘昨日告訴她,遲韶攻進燁炎城的這段時間,進她的房間就不必事先請示,直接推門進來就好。
張之安便聽了鬼蠱娘的話,只是總覺得推門直入不甚禮貌,便輕輕敲了兩下門,這才推門進來:“前輩。”
鬼蠱娘坐在桌旁,手上又不知道在干些什么,瓶瓶罐罐堆滿了整張木桌,有些瓷瓶里放的毒蟲看起來頗為“面生”,大概是她今日清晨趁著天還未亮出去尋的。
“是來說錢離音的事吧,我聽手下人說了,那也是個挺可愛的小姑娘。等我手上的事暫且可以放下來,我就和你去看看她。你先在這里坐一會兒吧,馬上就好了?!惫硇M娘臉上帶著十分友好的微笑,她抬頭看了張之安一眼,便不再給她多余的目光,接著忙著手上的事。她的語氣很柔,沒有任何攻擊的意味,卻在這種情境下向張之安傳達了“我在忙,你先不要打擾我”的信息。正是張之安能品出這種細微的情感,她才敢這么客氣地說話。
張子安自然是聽懂了,她乖乖地找了吧椅子坐下,看著鬼蠱娘倒騰著那些瓶瓶罐罐,突然打擾道:“前輩,現(xiàn)在進來實在是打擾了。其實我是來請教前輩一個問題的。”
鬼蠱娘的眉頭微微動了動,不明顯,大概也不過是遲疑了一刻而已。她臉上的笑容還是沒有改變分毫,反倒是更為放松了些:“那你說吧,我能回答的自然會說?!?p> 張之安抿了抿嘴唇,問道:“前輩神通廣大,能不能......看到遲大人的過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