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風習習,月華如水,群山環(huán)抱成的襁褓,安靜的在風中搖晃著,似乎在告訴小鎮(zhèn)里的人們,夜已深了,該睡覺了。
蟋蟀唱起了安眠曲,小鎮(zhèn)里最后一抹燭光熄滅了。一條長長的古道在小鎮(zhèn)中蜿蜒的穿梭著,從這頭連到了那頭,又不知通向了什么地方。
古道的旁邊,雜草叢生。兩排破舊的房子,挨家挨戶的排列著,被古道分開了,如同相遇的情侶,面對面的站立著,彼此的凝視。
夜已深了,古道上很安靜,偶爾會走過一只狗,或是閃出半只貓,但他們行走時都是靜悄悄的,沒有發(fā)出一點聲音,深怕吵醒了這片安靜祥和的世界。
如果有外人走上這條古道,肯定會十分的奇怪,因為,在古道的兩旁,在每一戶人家的門前,竟都種上了一棵樹,一棵高大的桃樹。
此時,正是金秋時節(jié),兩排桃樹上雖然枝枯葉敗,但技頭上卻都碩果累累,在月光的籠罩下成熟的桃子們緊緊的挨著,宛如一個個睡熟了的孩子,在夜色里進入了夢鄉(xiāng)。
一陣風吹來,桃樹嘩拉拉的響著,一片片枯葉如同雪花一般飄在了地上,偶爾風大了,還能聽到‘撲通撲通’的聲音,是桃子熟透了,掉在了地下。
“奶奶,起風了,回來睡覺吧,小心著涼”,一個小女孩的聲音在院子里呼喚著,接著便聽到‘吱喲’一聲,一戶人家的木門打開了,小女孩從木門里面跑了出來。
“呵呵呵,絮兒,還沒睡著啊”,一個滄老的聲音在桃樹下傳了出來。
“沒呢,奶奶,您今晚怎么睡得這么晚?”小女孩走到了老人的旁邊,也在桃樹下的椅子上坐了下來。
“奶奶啊,老了,許多事情都不太記得了,看到你們一天天的長大,我便想到了小的時候,還有這棵小桃樹,于是啊,有空的時候,便到這棵小桃樹下坐一會,回憶那時我們小時候的樣子”。
小女孩聽得不是很懂,抬眼望著門前的這棵數(shù)米高的桃樹,奇怪的問道:“可是奶奶,這棵桃樹并不小啊”。
“呵呵呵”老人呵呵一笑,嘆了口氣:“是啊,這棵桃樹已經(jīng)不小了,它和奶奶一樣,已經(jīng)老了,可是,那個時候,它還是一棵小桃樹,和奶奶一樣,也是一個小女孩”。
“奶奶,這么說,這棵桃樹是您種下的咯”,小女孩又好奇的開了口。
“不是奶奶種的”,老人搖了搖頭,又是微微一笑,慈愛的看著小女孩:“這個問題,你問了好多遍了,可我一直沒有告訴你……”
“是啊”,小女孩埋怨了一下:“問爺爺,爺爺也不說”。
“哎,你爺爺啊,是不知道的,這棵桃樹的來歷,在現(xiàn)在的這個小鎮(zhèn)里,只有奶奶知道了”。
“那奶奶你告訴我好不好”,小女孩伸出雙手,搖晃了一下老人。
老人咳嗽了一聲,忙道:“好好好,奶奶告訴你,奶奶告訴你……”
小女孩聽到奶奶答應(yīng)告訴她,忙收回了手,可是等了好一會,奶奶卻又不說話了。小女孩忙看向奶奶,發(fā)現(xiàn),在明亮的月光中,奶奶的眼角似乎滲出了眼淚。
小女孩被嚇壞了,忙道:“奶奶,您怎么了,要不,咱們就不說了,絮兒不想知道了”。
老人忙用手背擦掉了眼角的淚痕,將粗糙的手掌撫到了小女孩的腦袋上,嘆了口聲,問道:“絮兒,你今年多少歲了?”
“恩,讓我想想,爺爺說我已經(jīng)7歲了”,小女孩把頭靠近了老人的懷里。
“7歲了,7歲了”,老人喃喃的自語著:“那一年,我也7歲”。
老人的目光和明月對視著,眼神迷離,似乎陷入某個回憶之中,過了良久,她才潺潺的說道:“那一年,我7歲,也是一個小女孩,因為家鄉(xiāng)戰(zhàn)火的原因,我們一行人被迫逃到了這個小鎮(zhèn),初來到小鎮(zhèn)時,沒有地方住,只能住在山洞里,當時和我們一起逃亡的還有一個小男孩,大約長我?guī)讱q,而他的家里只剩下他一個人了”。
“為什么只剩下他一個人”,小女孩有些不懂了。
“因為那時我還有爺爺?shù)模募依锍怂?,其它人都在?zhàn)亂中餓死了,只剩下他一個人還活著”老人的聲音有些顫抖。
“噢”,小女孩似懂非懂的點了點頭。
“我們一行人住在山洞里,先是打獵為生,但很快就發(fā)現(xiàn)食物根本不夠吃,于是,迫不得已,他便到鎮(zhèn)里的街頭去行乞了,他去了兩天,什么都沒討到,晚長依然回到山洞里來和大家一起住,大人們看著他日漸消瘦,便把一些不要的骨頭給了他,他在火上烤了,倒也吃得干干凈凈,有一次,我分了一些食物給他,但很快便被爺爺知道了,從那以后,他依舊只吃骨頭,不再吃我給的任何食物,看著他日漸消瘦,我很擔心他會死去,可是,有一天,他居然帶回來了一大竹筐的食物……”。
“是什么”,小女孩立即問了起來。
“一筐桃子”頓了一會,老人緩緩的回答。
“一筐桃子?”
“恩”,老人點了點頭:“他帶回來了一筐桃子,起初,我們以為他是去哪座山里摘來的,但看著那裝桃子的竹框如此精制,便知道他是去乞討來的了,那筐桃子不多,大約有十來個,他給了我一個最大的,又給我們每人分了一個,多出的又給一些大人分了兩個,只給自己留下了一個最小的,他見我們都吃了桃子,只是笑,而他自己的那一個卻都不吃;
我很奇怪,為什么他不吃,便偷偷的觀察他,發(fā)現(xiàn)他晚上總是一個人很晚才睡,而且還經(jīng)常對著手上的桃子莫名其妙的發(fā)笑,偶爾還自言自語;
那時我就心想,他該不會是生了什么病吧,便趁著他半夜自語之時偷偷的聽去,隱約聽到他用極溫柔的語氣,對那桃子說道:我的名字就叫桃紙,我也喜歡吃桃子,這筐桃子很好吃的,就給你吧!”
“這應(yīng)該是那送桃子給他的人對他說的話”,小女孩反應(yīng)了過來。
“是的”,老人點了點頭:“你比奶奶聰明多了,奶奶當時想了很久,才想明白的,但想明白后,奶奶依舊不懂的是,為何他對那個送他桃子的人如此的念念不忘”。
小女孩歪了一下腦袋,便說道:“想必是他腹中肌餓,忽然遇到賦食之人,心懷感恩吧”。
“恩”,老人再一次的點了點頭,但卻說道:“這一回,絮兒和奶奶都一樣想錯了!”
“想錯了?”小女孩大惑不解。
“哎,是啊”,老人深深的嘆了口氣:“我那時不懂的,后來才懂了”。
“是什么”,小女孩忙問。
老人沉默了許久,沒有回答,而是接著說道:“你聽奶奶說完,可能就懂了”。
“恩”,小女孩乖巧的點了點頭。
“剛才說到哪了”?
“說到那個桃子他一直沒有吃”,小女孩提醒了一句。
“是了”老人反應(yīng)了過來,便接著說了下去:“那個桃子他一直沒有吃,一連幾日,每天晚上,他都坐在洞外的巖石上,對著那顆桃子自言自語,不斷的重復(fù)著那句話,直到,有一天,他乞討回來了,而桃子卻不見了,那天晚上,他再沒有坐在洞外的巖石上自言自語,而是早早的睡覺了;
我本以為,他的生活會回到以前的樣子,卻不曾想,在接下來的幾天里,他變得更奇怪了……”
“怎么了?”小女孩又問了起來。
“他每天都會回來得很晚,甚至有的時候天全黑了才會回來,一連數(shù)日都是如此,而且看他的面容,日漸消瘦了,肯定是沒有討到什么東西的,但精神卻比以前好多了,時而會莫名其妙的發(fā)笑,只是不再自言自語了;
我很奇怪,便在一天的傍晚,出了洞,想去他乞討的地方看看,他到底遇到了什么驚喜的事情;
下了山后,我在鎮(zhèn)頭找了他好久,才在荒蕪的古道一角看到了他的身影。而他身影的眼神中完全在盯著一棵小樹苗”。
“一棵小對苗”?小女孩又好奇了起來。
“是的”,老人緩緩的點了頭:“那時候,我才知道,那顆桃子,他并沒有吃,而是等它腐爛后,把它種在了路邊,并長出了一棵小樹苗”。
“那就是一棵小桃樹吧?”,小女孩反應(yīng)了過來,望向了眼前那棵高大的桃樹,似乎明了什么。
“是的”,老人嘆了口氣,就是眼前的這棵桃樹。
“那,桃樹還在,那他人呢?”小女孩這回的語氣急促了起來。
“他啊,哎”,老人沉重的嘆了口氣,似乎想到了什么傷心的事情,沒有回答小女孩的問題,而是接著說道:“我看到那棵小桃樹后,便明白了他行為失常的原因,不再理他,如此又過了半年,他依舊如此,每天都守在那棵桃樹的旁邊乞討,桃樹倒是長勢得很好,而他卻日益消瘦了;
這一年里,我們在山上搭了幾處木屋,倒也能住人,而他卻依然住在原來的山洞里,直到,有一天,大人們打回來了幾只巖羊,早早的烤熟了,便想到了他,叫我去喚他一聲;
我便下了山,來到了那棵桃樹的路邊,果然看到他坐在桃樹底下,眼神迷離的凝視著桃樹,完全沒有注意到我的到來,我連喚了他幾聲,他才轉(zhuǎn)頭看向了我,但眼神從那棵桃樹移開時是多么的戀戀不舍;
我發(fā)現(xiàn),在他快一年的照顧里,那棵桃樹已經(jīng)長得和他一般高了,翠綠的枝葉繁盛的伸展著,一副勃勃生機的模樣,而相比于那棵桃樹,他卻顯得消瘦了許多;
我對他說道:族里打回來了幾只羊,回去吃吧;
他對我擺了擺手,說了聲:不用了,留些骨頭給我,等下我回去烤著吃,便是了;
我聽著一陣心痛,又不知道怎么勸,這時,耳邊便聽到了一陣嗩吶的吹奏聲,聽那聲音的氛圍,應(yīng)該是誰家在辦著喜事;
我轉(zhuǎn)目望去,果然看到,有一個花橋被吹吹打打的抬了過來,而花橋在經(jīng)過我們身旁的時候,不知道為什么,轎窗竟被掀開了,一張絕世的容顏披著紅妝,對我們輕輕的笑了一下,我清楚的看到,在那絕美容顏的眉心處,繪上了一朵粉紅色的桃花;
很快,花轎便被吹吹打打的抬走了,那張容顏給予我的震憾,除了驚艷外,也沒有其他的了,但當我再次回過頭來,看向身后的少年時,卻發(fā)現(xiàn),他的視線盯著那只花轎,眼珠竟瞪到了最大,整個人如同雕像一般死死的呆立著;
我連喚了數(shù)聲他的名字,他卻一直沒有應(yīng)我,我以為他死了,便將手指探到了他的鼻前,發(fā)現(xiàn)他的呼吸竟比平時快了數(shù)倍,我不明白他這是怎么了,便拍了拍他的肩膀,又搖晃了他幾下,他才大叫了一聲,然后便是大哭,最后向著花轎消失的方向瘋狂的跑了過去”。
老人說到了這里,沉默了下來,久久不語。
“那后來他還再次出現(xiàn)么?還有,我們家又怎么會搬到這里來的?”,小女孩又問開了。
“是的,后來,他又出現(xiàn)了”,老人又緩緩的開了口:“那又是在半年之后了,在他消失的這半年里,我?guī)状巫哌^那棵桃樹的旁邊,發(fā)現(xiàn),在這半年的時間里,那棵小桃樹茂盛的枝葉不知被誰折去了幾根,只整下光禿禿的一根主干,還有一根帶葉的細枝了;
我清晰的記得,那一天,正是桃子上市的季節(jié),小鎮(zhèn)里的攤市上擺放著一筐筐熟透的桃子。那天傍晚,他突然的出現(xiàn)了,蓬頭垢面,衣衫襤褸,看到他出現(xiàn)后,人們都躲著他,而我一眼就認出了他。
我想和他打聲招呼的,但他一出現(xiàn),便如同一頭猛虎一般,向著那一筐筐的桃子上撲了過去,雙手瘋狂的在桃子堆里一個個的挖掘著,邊刨邊喊,我的桃子呢!我的桃子呢!不是這個!也不是這個!我的桃子呢!
眾攤主不可能給他這么鬧,他們紛紛圍了上來,給了他一番拳腳,我上去勸住了他們,剛想勸他回山洞,他竟都不認得我了,然后大笑了一聲,跑開了,而嘴里仍在念著,桃子,我的桃子呢”。
說到這里,老人再一次沉重的嘆了口氣,小女孩也不再發(fā)問。
老人又輕輕的擦試了一下眼角,喃喃的說道:“那天晚上過后,我回到了山上的木屋里,天空便開始下起了雨來,那雨點大如蠶豆,如同海水一般傾盆而下,我們剛搭建不久的小木屋堅持不到一個小時就漏水了,而且山風‘忽簌簌’的響著,漏水的木屋很快便搖搖欲墜了;
大人們便作了決定,回到山洞里去躲雨,于是,我們一行人重新回到了那個最初的山洞里。
回到山洞中后,我并沒有看到他的身影,聽著外面的雨聲越來越大,我不禁為他擔心起來,心想這么大的雨,他在外面不會出事吧,但想想山洞又不僅有這一個,他在外面隨意找個地方躲起來應(yīng)該就會沒事的。
那場雨下了三天三夜!
一直到了第四天早上的時候,才停息的,到了第四天中午,大人們想出去打獵了,這時,卻有幾個陌生的人來到了我們的山洞。
他們說他們是鎮(zhèn)里的,看到路邊有一個人死了,讓我們過去辨認一下,是不是我們的人。
聽到他們的話,我的心里頓時產(chǎn)生出了不好的預(yù)感,我想,會不會是他,但不敢確定,便跟著爺爺還有大人們在那幾個陌生人的帶領(lǐng)下走出了山洞,下了山。
一路上,走過熟悉的路線,那股預(yù)感越來越強烈了,因為這條路線我曾經(jīng)走過,按照這個路線一直走,我們最終會走到那個地方,也就是那個種著小桃樹的地方。
果然,我心中的預(yù)感成為了現(xiàn)實,我們一行人走到了那棵桃樹的旁邊,我看到,他瘦弱的身體幾乎被雨水刷白了,長發(fā)濕漉漉的披在了肩上,身體筆直的站立著,如同一個戰(zhàn)士,雙臂環(huán)抱,將那棵小桃樹抱在了懷中;
似乎是久別的戀人,小桃樹僅存的一根枝葉如同一支溫柔的手臂般,輕輕的搭在了他的肩上”。
來引路的鎮(zhèn)里人說,他已經(jīng)死了,但我看著他的眼睛明明還凝視著懷里的小桃樹,而他的嘴角也還帶著笑容,怎么可能就死了呢?
于是,我便走上了前去,鉆進了他的懷里,雙眼看進了他明亮的眼眸中,我看到,他眼瞳的色彩倒映出了一個女孩的身影,但那張面容卻不是我,而是那一天,坐在花轎上,那個眉間畫著一朵桃花的女孩。
我探了一下他的鼻息,果然不錯,他已經(jīng)死了,哎”。
說完,老人沉重的嘆了口氣。
小女孩也哽咽了聲音,問道:“那奶奶,我們怎么又會搬到這里來住的?”
奶奶舒緩了一下情緒,說道:“見死了人,鎮(zhèn)里的人便出了主意,給我們捐了些糧食,又把這路邊的耕地騰出了一些,讓我們自己蓋了房子,便算落了戶了,在選房址的時候,我請求爺爺選擇了這棵桃樹路邊的地界,爺爺同意了,我們的家便就坐落在了這個地方了,后來,發(fā)生了許多的事,我成親了,生了你爸爸,你爸爸又經(jīng)了商,有了錢,我們的日子便開始變好了。
隨著好日子的到來,那棵小桃樹也越長越高了,鎮(zhèn)里迷信的人看到咱家的日子紅紅火火,以為得益于這棵桃樹,便也都在門前種上了一棵桃樹,于是,咱們鎮(zhèn)里的一大特色,就這么形成了,現(xiàn)在,你明白,為什么奶奶說那個男孩反復(fù)念的那句話并不是為了感恩了吧?”。
小女孩想了一會,又搖了搖頭,說道:“我還是不明白”。
“呵呵呵”,老人笑了笑:“不明白好啊,奶奶像你這么大的時候,也是不明白的,等你再長大一些便就明白了”。
“那奶奶”,小女孩又接著問:“那個眉間畫著一朵桃花的女孩后來怎么樣了,她后來過得好么”。
老人想了一會,輕輕一嘆,說道:“她后來過得怎么樣,我就不知道了,但想她如此貌美,肯定是嫁給了一戶好人家,可經(jīng)過了這么多年,再美的容貌也會消去,她應(yīng)該也像奶奶一樣,垂垂老矣了吧,不知道她還會不會記得,曾經(jīng),在一個清冷的傍晚,她曾經(jīng)遇到過一個男孩,并送給了他一筐桃子”。
老人幽幽的嘆著氣。
又過了一會,小女孩打了個哈欠,似乎困了,便催了一句:“奶奶,月過中天了,我們回去睡覺吧”。
“呵呵呵,好好,回去睡覺了”,奶奶牽著小女孩的手,緩緩的起了身,向著木門里走了進去。
木門打開又關(guān)上了,月光依舊照著小鎮(zhèn),緩緩的落下了西山,而古道上依舊寂靜無聲,不知通向了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