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登上飛機之前,袁夕曾設想過很多次在現(xiàn)實中回到老屋,繼承父母遺產(chǎn)的場景,可是她實在沒想到,會在這樣的時間,經(jīng)歷了那些荒誕不經(jīng)之事,以這種不可思議的姿態(tài),重返此地。
袁夕至今還記得,在她還沒有淪落到孤兒院之前,那大概是三四歲的時候,至今回想起來都是霧里看花般的歲月,那時的袁夕曾經(jīng)有過一段短暫而幸福的時光,在這間屋陪著一個文雅到接近瘋狂的男人和一個敏感到近乎脆弱的女人一同度過。
袁夕想起母親畫紙之上綻放的染料。
袁夕想起父親三腳架上相機閃光燈的刺眼燈光。
袁夕想起母親雙手合十默念有詞,將黑色的布條遮住自己的雙瞳,懷中抱著歪腦袋的兔子玩偶。
袁夕想起父親畢恭畢敬地面朝著白仙頂禮膜拜奉上檀香,然后赤著上身將自己的背脊鞭笞出一道道血痕。
袁夕能想起的最后一夜,一家人聚在一起久久無言,那頓最后的晚餐,母親的叫聲歇斯底里,父親的道歉心力交瘁,有人重重的敲門,不知所措的三人面對著命運最后的審判終于走向各自的歧途。
袁夕唯一想不起來的,就是那個時候,那個孩子究竟是被稱為袁夕還是袁曦,是個男孩還是個女孩。
時至今日,這一切都不重要了,最美好的時光已經(jīng)過去,現(xiàn)在的老屋,僅僅只是棺材一般的空殼,至今還游蕩在這里的,大概也只剩下了靈界的幽靈吧?
昔人俱往矣,最后僅剩她一人獨自坐在舊屋的沙發(fā)之上,懷中抱著父親留下的遺物,久久無言,惶恐不安。
房屋防盜門之后那一圈曾經(jīng)閃著電光的符箓,如今都已經(jīng)斑駁脫落,再也不復往日的靈驗神異。
雖然已經(jīng)大致猜測到了公文包里的東西可能是什么,然而袁夕仍然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要將真相揭露。
纖細明凈的少女,長長的睫毛上流淌著陽光,猶如水晶般剔透的指甲,有些焦急地將公文包扯開。
首先掉出來的,自然是一臺老舊的黑色相機,制式竟然和袁夕在靈界那個自稱玄水的男人手中的類似,鏡頭尤其長,袁夕一只手還握不住,必須要兩只手才能將它捧起,將相機捧在懷里,袁夕感覺到相機的內(nèi)部傳來一股溫熱的感覺,就像是相機具有自己的生命一般。
黑色相機的下方,掛著一塊小小的硬紙板標簽,標簽上寫著這樣的蠅頭小子:“射影機,捕捉靈界之影?!?p> 袁夕過去不只一次看到父親手持著這臺相機,對著各種奇怪的方向和角落拍攝東西,袁夕曾經(jīng)難以理解那些地方究竟有什么值得拍的,現(xiàn)在等到她真的將這臺相機握在手里的時候,她逐漸有些理解父親那時的做法了。
袁夕知道這臺相機遠遠不止是能讓人拍到不正常的東西。
又一次,袁夕感覺到眼前有眾多凌亂的畫面在跳動,這一次她已經(jīng)比初次要適應了許多,她意識到這臺相機內(nèi)殘存著很多“靈”,雖然早就不能組成完整的意識,但是仍然能在她的眼底呈現(xiàn)出支離破碎的殘像,而袁夕的眼睛就能吸收這些“靈”,讀取到過往歲月的殘像。
袁夕看到,那是一個陰沉的夜晚,有人端著這臺相機,獨自穿行在肅穆的石板山路上,道路兩側(cè)都是清脆的竹子,不遠處能聽到嘩啦嘩啦的水聲,那大概是瀑布的聲音。
“我們又回來了,正如當初所預見的,我知道我們的女兒被藏在了這里,我們會把她救出來的,是的,不論付出什么樣的代價……”袁夕聽到一個沉悶的男聲,這樣神神叨叨地地自言自語。
鏡頭幾個變幻和跳躍,便到了山上,看到一座古老孤獨的寺廟屹立在絕壁邊緣,寺廟之前,則是一排排面目含糊不清的地藏像,破敗的寺廟墻頭都是裂隙,朱紅色的磚瓦飛椽之上還雕琢有面目猙獰可怖的異獸。
寺廟正殿之前,屹立著高大的四足青銅鼎,鼎內(nèi)插著數(shù)十根或粗或細的高香。
巨大的通紅牌匾半邊朝下垂落,——“玉佛寺”三個水墨大字。
半開的廟宇木門之后,隱約能看到全身都掛滿蛛網(wǎng),卻依然擺出怒目鎮(zhèn)魔之像的金剛,金剛腳下踩著的卻是無數(shù)張痛苦絕望的人臉,滿地都是搖搖欲墜的殘燭。
一道閃電劃過夜空,照亮金剛之下的某處,鏡頭捕捉到了那一瞬的詭秘影子,背對著鏡頭的長裙少女,留著銀白的短發(fā),抬起一只細長柔弱的右手,那只白皙到接近透明的手,五指的指甲卻是血一般的深紅。
正直指廟宇更深的方向,那是金剛同樣是金剛高舉的寶劍所指的方向,那里似乎還存在著某座塑像,但是塑像被灰色的寬大簾幕給遮蔽,根本看不清具體的所指。
“小曦,我們的女兒,你的爸爸媽媽來救你了?!痹Φ母赣H,袁銘,發(fā)出這樣決然的聲音,義無反顧地端著射影機,大步地走向了玉佛寺,跨過門檻的瞬間,滿殿昏暗的燭光熄滅,沉入一團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
這殘缺的靈視片段戛然而止。
袁夕又一次落回現(xiàn)實之中,她仍然坐在那不穩(wěn)當?shù)纳嘲l(fā)上,渾身上下都是冷汗。
她無法確認這是什么時候的事,但是至少這段靈視告訴了袁夕一個這樣的事實,她的父親,曾經(jīng)為了解救她,孤身前往這座名為玉佛寺的詭異寺廟。
袁夕過去曾經(jīng)聽說過關于臨楊玉佛寺的消息,這座位于臨楊羽化山的百年古寺,供奉著真言宗的凈世菩薩,香火異常旺盛,且風景優(yōu)美怡人,袁夕確信現(xiàn)實中的玉佛寺絕對不可能是靈視中的這種破敗模樣。
難道說這也是一座位于靈界的寺廟?如果這個世界真的像楊暗年口中所說的那樣,那么在表面寧靜的玉佛寺下還藏著另一座詭秘難測的靈界古寺,并非是那么難以令人接受之事。
袁夕決定未來至少要抽出時間去拜訪這座香火靈驗的玉佛寺一趟。
袁夕開始繼續(xù)翻找父親遺留下來的公文包,她要確信自己不會再遺漏任何事物。
灰色的長條錢包,錢包里還有袁銘的身份證、銀行卡,銀行卡上還貼著標簽寫有密碼。
袁家的戶口本,上面有袁銘、馮星語以及一個名為袁曦的女孩的基本信息。
最重要的,是一張不知道何時被辦理的,屬于袁夕的身份證,只不過名字填寫的是袁曦,上面的地址填寫的正是這間屋子,照片同樣屬于袁夕現(xiàn)在這具漂亮得像是妖怪的身體,袁夕覺得照片里的女孩笑起來有些勉強,甚至有些畏懼,尤其詭異的是,證件的辦理時間卻是三個月之前。
三個月前,還擁有著男性身體的袁夕仍然在未名市的某座高中里沒心沒肺地上著學。
三個月前,這具屬于袁曦的肉身大概還躺在醫(yī)院的重癥監(jiān)護室里被四元體的人嚴密地監(jiān)控看管。
那么這張照片,這副身份證,到底是被哪位神通廣大的存在給辦理出來的呢?袁夕想不明白?是自己的父親,是楊暗年,或者干脆就是四元體的人?
不論如何,身份證算是解決了袁夕現(xiàn)在的個人證明問題,她至少應該不是黑戶了,而是等級在冊的,有房子住有親人有社會關系的活人。
不過接下來袁夕從公文包里找出的東西就讓她感到有些頭疼了……
一張屬于“袁曦”的學生證,來自臨楊本地的某座重點高中臨楊一中,如果學生證不是假的話,那么“袁曦”同樣也應當是臨楊一中在一個月前就應入學的注冊學生。
父親托楊暗年把這學生證轉(zhuǎn)交給自己是什么意思?在我的父母都生死不明、還有靈界的怪物和神秘的四元體在追蹤我的情況下,他要我去上學?
袁夕在一張從學生證里掉出來的便簽紙上找到了父親以防萬一給她留下的答案:
“給我的女兒袁曦:
如果你能看到這張紙的話,那就證明你已經(jīng)按照我的指示從楊暗年的手中拿回了我們的房子,房子里殘留的力量能夠讓你暫時能夠抵御靈界的侵蝕和四元體的覬覦。但是僅僅如此遠遠不夠,房子的力量遲早會被腐蝕殆盡,就算是楊暗年也絕非可以完全依靠之人,對于那個家伙來說,大概一切都只是有趣的游戲。我的女兒,很抱歉不得不留你一個人去面對這一切,請絕不要嘗試去尋找你的父母,因為你找到的只可能是更大的危險。
前往臨楊一中吧,根據(jù)我所知的線索,臨楊一中里隱藏的某人,是名為‘守秘人’探靈隊的一個隱秘組織的一員,將那人找出來,證明自己的價值,并盡一切的努力加入‘守秘人’,我的女兒,這才是你在靈界和四元體的夾縫中能夠保全自己的唯一途徑。
射影機就留給你了,我的女兒,雖然它的靈力遠遠不復往日,仍能讓你在黑暗的國度保護自己。希望你看到它,就能想起我們,你的爸爸媽媽永遠陪伴著你。愿你能在永夜中找到屬于你自己的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