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三丫的正式大婚,其實還沒有之前的相互走動來的頻繁,主要是匠人行的規(guī)矩其實沒有那么大,之前走動的頻繁也不是因為規(guī)矩,而是禮儀。并且許三丫只是前任家主的遺留孩子,雖然是長房,但是也算是寄人籬下,沒有那么大的勢力。再加上織造許家里沒有那么多死規(guī)矩,人都是活泛的,所以正禮的日子定下來了以后,就少有走動,只是幾個辦理正禮的親朋來回奔走。
真正麻煩的現(xiàn)在是漆匠林家,麻煩的核心不在于人多事情多,而是在于沒人沒事情。以前,漆匠林家里常年有一批閑人,其實都是所謂漆匠行里的“口碑”有一些學(xué)識的老先生們,天天吃吃喝喝在這里,有時候喝多了還會住下,住下還是幾天,更曾經(jīng)有一個天津來的“口碑”在這里蹭吃蹭喝了一個多月才走,連對門的鄰居都以為是家里犯了人命苦主來了個養(yǎng)老送終的法子?,F(xiàn)在一下子都走了,清凈了許多,林大奶奶奶奶那個心里美呦,都可以算是喜形于色!這一下結(jié)算,每個月少了七八兩銀子的開銷,這對漆匠林家這樣的門戶來說,算事一筆不小的結(jié)余了,她都開始計算家里的伙計、婆子們的冬衣了。
因為人少了,冷清了,漆匠林已經(jīng)三天唉聲嘆氣了。要知道這個漆器行里有一個潛行的規(guī)矩:大家的好處都是“口碑”傳出來的。這就是漆器行里大家都尊重這些老人的緣故,他們就是“口碑”吶,在茶社、行社里,對一個物件對一個活計的品鑒,這就是一個一個口碑的形成。這群人,眼睛賊,一打眼就可以知道活計是誰家的,誰家給的好,那么吃人嘴短自然話也是好的,如果……,漆匠林都不敢想。近半年來,是,他漆匠林搭上了織造許家,現(xiàn)在已經(jīng)接了很多官造的活計,但,不可以忘本。那些老“口碑”其實就是一個匠戶在這個門內(nèi)、行內(nèi)立身的一個說法,有了師承有了口碑才能立門戶,這些門戶才可以接行業(yè)內(nèi)認(rèn)可的活,將來才能有一個立足之地?,F(xiàn)在沒人愿意惹官非,這些“口碑”也是一樣。漆匠林正在后院發(fā)呆,就聽自己的兒子林滿天說了一句:“爹,您愁什么呢?”
“愁什么?愁這份家啊,愁你們兄弟倆啊,愁你們的本事啊,都是多愁人的事?。 逼峤沉终f著拉著林滿天的手坐了下去。
“我漆器的手藝已經(jīng)不錯了,上次我做的漆盒,許家的老爺子都沒有分出來是不是您做的!”林滿天其實在做個匠人這一門活還是非常有天分的。
“兒子,做一個匠人要做手藝,這個沒錯,但是更多的是要做人,手藝是什么?是大家對你的幫襯,是大家對你的認(rèn)可,所以,會做也要會鉆營。沒有一個頂門的匠戶是單純的手藝人,兒子你一定要記牢了?!逼峤沉纸裉焱砩舷雭韨€轅門訓(xùn)子。
“哦,這些,我不懂,我就覺得手藝有意思,我喜歡畫,我也喜歡一道道的上漆,喜歡那個味道更喜歡那種溫潤以及手感的滑膩,爹,您說的讓老二來吧,我不行吧。”林滿天這時候把自己的心窩子掏了出來。
漆匠林看著自己的兒子,覺得自己的兒子本事不小,但是心思太淡,也不知道是福還是別的什么:“你爹我要入土還早呢,我還能帶你一帶,你弟弟心思不在漆匠門里,這個我都看出來了,將來扛門戶估計也就是你,沒辦法的?!?p> “扛門戶就只能一個人么?我們兄弟倆不行么?”
“不行,你要知道,一旦我沒了,你們兄弟倆就是兩個門戶,那么一個門戶管經(jīng)營一個門戶管制造,這樣會有問題,早晚裂家,沒轍。要是這樣,我還不如死前分了家!”
“不能夠,爹,學(xué)塾里的先生都教過,這樣分家是要晦氣祖宗的,我不干,最多我吃點虧?!?p> “傻孩子,你樂意,你老婆呢?將來你的孩子呢?你的徒弟呢”?漆匠林似乎在林滿天這里說不明白這些道理了。
父子倆在后院不歡而散。
第二天,正禮。
一路人吹吹打打加上哭哭啼啼來到了大羊毛胡同,年景不好,沿途上討要喜錢的人都少,以至于許家準(zhǔn)備的鹿皮錢袋還有一半滿著的,這讓許大奶奶很不開心——這樣不吉利,著急的找了伙計來,把銀錢沿著街道兩側(cè)分,孩子們逐漸的出了來,但是人依然很少,據(jù)說是因為拳民在東便門外開了一個壇,在準(zhǔn)備招神仙除洋人外道。大把的人都跑了去,很多巡查差人也跑了去,但是奇怪的是,沒人抓,也沒人報,就這么在四周靜靜地看著。
其實,許大奶奶不知道,一直有張千的人在周圍暗暗的關(guān)照著這一行人,一直跟到大羊毛胡同,然后就進了大羊毛胡同附近的一個院子里,院子原本是一家藥材鋪的貨棧,有一個稍微高點的角樓,張千就在角樓里。
“織造許嫁妹妹,也算是一家人家了,這真是人生大事啊,不過我看林滿天那個小子木木愣愣的,也不是什么好歸宿?!睆埱о洁熘?p> “配你就合適了?你也不看看你,你當(dāng)人家都是傻乎乎的大妹子?”這時候在一旁的一個小胖子呂萬接話了,胖子其實就是張千的師弟,前幾天到了京城找到了張千,作為八極拳的一支,張千師傅在保定一帶也算是小有名氣,這不打發(fā)自己的小兒子給張千在王府里謀了一個差事。呂萬什么都好,有眼力,有身手,但就是刀子嘴,說起話來氣人。
“你小子,怎么和師哥說話呢?過幾天,你就要上路跟著了,這是你第一次當(dāng)差,你就要細心!知道么?師傅對我,那沒得說,你小子小時候和我弟弟一樣,現(xiàn)在自然也是,有我的就有你的,但是千萬別砸了差事。做王府的人,很多時候出人頭地也就是一晃眼的事!”張千知道呂萬的深淺,但是一是怕呂萬年輕不曉得人情,二是怕沒輕沒重,在做活的時候下手太沉。
“師哥,這些人走路都浮了浮氣的,根本就沒功夫,您看那個漆匠林以及大兒子根本就是一個平頭老百姓,不會功夫。但是,我看著吧,那個許三丫頭似乎腳底下很沉穩(wěn),但是也不是練功練的,師哥,怎么回事呢?”呂萬也有看不明白的地方,直接拿胳膊肘捅了一下張千。
“哦,這就是長期做活留下的,說明她是做那種精細活的,織造許的家里人肯定會絲造,這絲造必然需要萬分精細!所以走路如此也就尋常了?!睆埱П仨毥o自己師弟都解釋清楚,當(dāng)初自己才入行的時候就吃了很多暗虧,就是因為自己懵懂無知啊。
“哦,我明白了,這就是這么回事啊?!闭f完,呂萬直接翻身從角樓上下去,打開門一路順著大羊毛胡同向漆匠林家過去,快到大門的時候用隔壁趁勢一抹鼻涕,抓了半把土,一下子就半個小花臉出來了,一咧嘴:“我也討喜我也討喜!”
“給你喜錢,”林大奶奶開心呢,直接半把銅錢砸了過去,只見一個小胖子被砸了一臉然后“啊喲”一聲,直挺挺的倒了下去,撥開人群,見衣衫上面都是腳印,人已經(jīng)暈死過去了。七手八腳,一群人抬了小胖子呂萬進了去。
“這小子!”遠處瞭望的張千,看見呂萬這么著就進了漆匠林的宅子,簡直覺得見了活鬼一般!誰教的?這是!
正在行禮的眼前,說是一個討喜的胖子被踩踏暈厥了!這是大事,趕緊請了大夫——這時候可不能引來官非!多不吉利!這時候,老姨母是陪人送嫁的,推搡過來,看見了小胖子,一把尾住脈門,仔細探知,稍過了一會:“有點發(fā)熱,興許是本來就有著了涼,然后被人踩踏也算是氣急攻了心,應(yīng)該無礙,大夫來了估計也就是醒腦的湯子……”
大家看老姨母會點醫(yī)術(shù),而且也沒有大礙,就放下了心,讓老姨母幫忙照看著,其他人繼續(xù)婚禮在男方的一部分。人都走開了,老姨母在一邊坐著,拿出自己的紅珊瑚串了靜靜地盤著。
“探順風(fēng)的,算是前爪?(找買賣的?是前鋒?)”老姨母淡淡的說了一句,呂萬沒有動:“洗過青蓮,不入深門了都。(我們金盆洗手了不在混江湖了)”。他還是沒動。
“唉,給臉不要,就要動粗了?我老婆子怕是打不過,但是我有銀針,一下,你也躲不了!”老姨母拿著一個簪子就那么伸在呂萬的肩窩處。呂萬眉毛上,淡淡的出了一顆粒的汗珠,一顆兩顆越聚越多:“老婆婆,您高抬!我就是一個杵門子的(探路的),您高抬。”說著就睜眼,滿眼的哀求。
老姨母收了簪子,呂萬瞬間彈起,從窗戶上幾乎無聲的躍出,幾下出了跨院,就不見了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