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清晨,卯時(shí)未到,沈云裳便睡醒了。看到自己是在房中醒來,甚為疑惑:自己昨晚不是出去看月亮了?何時(shí)回的房里?
睜開眼伸了個(gè)懶腰,飽飽的睡了一覺,果然不像往日一樣頭昏腦漲,四肢乏力。此時(shí)覺得神清氣爽,心情也格外的好。梳洗完畢,用了早膳,歡喜著出了門。
趁著爽朗晨光,沈云裳在自己的院落里賞花戲魚,好不自在。院里栽種著各種花花草草,一年四季都彌漫著不同的花香。沈云裳此刻便是站在一顆槐樹上,摘槐花,摘夠了一捧然后跳下樹奔向魚塘去喂魚。
沈柔跟在身后,百無聊賴的提醒道:“小姐,都跟你說了多少次了,魚兒是不吃花的。”
這種事情十天有八天九天就會發(fā)生一次,沈云裳依舊摘花喂魚,沈柔依舊每次看到都重復(fù)一遍。
沈云裳道:“恩,聞聞花香?!?p> “魚在水里,能問得到么,再說就算是聞到了,你又怎么就知道魚兒一定喜歡這味道呢?”沈柔邊說著邊走過來,甩手向魚塘里扔了一塊小石子。
沈云裳不理,四下看看,問道:“怎么沒看見蘭姐姐?她去哪里了?”
“哦,她啊,昨個(gè)夜里被叫去去伺候那位李大公主了?!鄙蛉嵴f道李大公主四個(gè)字時(shí),狠狠的翻了個(gè)大白眼。
“哦?她也里在這?”沈云裳并無事要沈蘭去做,只是習(xí)慣性的誰不在便找誰。原本只是隨口一問,但一聽到李大公主幾個(gè)字,臉色也明顯的討厭了一下。又一聽到自己的人被叫去服侍她,心中更是追加了一百個(gè)討厭。
這位李大公主,并不真的是公主。李芊,年十五,李員外獨(dú)女,人生的婀娜纖弱,一雙桃花眼楚楚可憐,但卻十足的囂張刻薄,一貫的鼻孔朝天,目中無人。久而久之,便傳出這么一個(gè)綽號:李大公主。
沈柔道:“大小姐院里并不缺服侍的人啊,李小姐自己的丫鬟也跟著五六個(gè)呢,卻還還叫了蘭姐姐去?!?p> 沈云裳與李芊不睦已久。
只因?yàn)槟炒卫钴穪砩蚋畷r(shí),看上了沈蘭的手藝,便向沈云燕要了沈蘭要帶去李府。沈云裳哪里肯。為此,沈云裳和李芊還出手撕扯了一番。最后吃虧的當(dāng)然是李芊。
沈云燕愛財(cái),更愛有財(cái)之人。像李芊這種泡在金銀堆里的人沈云燕必定會殷切關(guān)心。所以每每李芊來沈府做客,沈云燕都是笑臉相陪,投其所好。李芊也果然吃這一套,一來二去的,竟真的跟沈云燕好的像親姐妹似的。仿佛她沈云裳才是沈府做客的。
而沈云裳則恰恰相反。交友不問金銀,打人不看貴賤。率性而為。起初,李芊還顧及身份顏面,些微忍讓。后來便不再顧及那么多,反過來處處針鋒相對。雙方雖無大過節(jié),但雞毛蒜皮摩擦不斷,久而久之,就發(fā)展成今天這種局面,光是聽到對方的名字就夠討厭一整天了。
沈柔思索片刻,憤憤不平的低聲嘀咕了一句:“這個(gè)李大公主真是把自己當(dāng)公主了!”
“誰說不是呢,看來,得有人去讓她清醒清醒才是。”沈云裳說完便闊步甩臂的往沈云燕的院落走去。
沈柔疑惑的問道:“小姐是要去找誰呢?”
沈云裳看了看沈柔,無奈的聳了聳肩,道:“難道還有比我更合適的人選嗎?”
沈柔見勢,起身跟在后面。不過走的并不快,嘴里嘆道:“如果前方注定是一場暴風(fēng)雨,那自己還是盡可能站的遠(yuǎn)一些吧,反正倒霉的又不會是我家小姐?!?p> 走至沈云燕的院落前,沈云裳沒有貿(mào)然闖進(jìn),而是站在門外靜靜看了看里面的情形。只見沈云燕的房門開著,沈府李府二十幾個(gè)丫鬟在門外兩側(cè)站成一排,卻唯獨(dú)不見沈蘭。
沈云裳正看著,就見從房里走出一個(gè)人,衣袖挽起提著木桶,正是沈蘭。沈蘭提著木桶走出,須臾有提著木桶回來,腳步沉緩,不時(shí)有水從木桶里翻落出來。沈云裳見此情景,一腳踹開虛掩的門,大步踏了進(jìn)去。
院里的人聞聲齊齊望了過來。沈云裳并沒有當(dāng)即拉著沈蘭走人,而是徑直走到一方石桌前,而后坐下。沈璃見她進(jìn)來,上前奉茶。
沈云裳道:“璃兒姐姐,長姐可在?”
沈璃是沈云燕身邊最得心應(yīng)手的丫鬟,在府里的地位比尋常丫鬟要高些。
沈璃道:“回二小姐,早膳后,大小姐便帶著李家小姐去花園散步了!”
“哦!”沈云裳隨便抿了一口茶,不語。過了片刻,看著從門前延伸至院門口這兩排整齊精致的花畦道:“長姐這園子里的花草修剪的可真好,璃兒姐姐,都是你修的嗎?”
沈璃屈膝半蹲,低頭回答道:“是?!?p> 沈云裳道:“這么比起來,我那個(gè)園子里的花啊草啊什么的,可就不能看了!誒~~不知可否請璃兒姐姐幫忙?”
沈璃道:“二小姐吩咐便是!”
沈云裳指著李芊的幾個(gè)丫鬟吩咐道:“那好,你,你,還有你,你們幾個(gè),去把我那院子里的花草修修。璃兒姐姐,你把她們帶去我院里,交給沈柔就行了。就說是來幫我修剪花草的。”
沈云裳說的極為從容真誠,可沈璃又不是新人,哪會不清楚她的意圖,這分明是在故意找茬兒。
璃兒猶豫了一下,心下明鏡似的,嘴上卻沒多說半個(gè)字。轉(zhuǎn)身對李府的丫鬟道:“妹妹們,勞煩隨我走一趟吧。”
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忽然一個(gè)小丫頭高聲說道:“可我們并不是沈府的丫鬟,更不是沈二小姐的丫鬟!為何要去修整二小姐的院子?”
果然是李芊帶出來的人,主子蠻橫,丫鬟也囂張。
沈云裳聞言,繼續(xù)低頭飲了一口茶,極其惋惜道:“哎呀,可不是么,怎么能做出使喚別人家丫鬟這么無恥的事情呢!莫非是芊兒姐姐覺得自家的丫鬟個(gè)個(gè)都是蠢笨如豬?用不順手嗎?嘖嘖嘖!”
那小丫頭聞言,臉上是一陣紅一陣白,不知是羞的還是氣的。
沈云裳才沒工夫管她,繼續(xù)道:“但是我的丫鬟已經(jīng)被你家主子使喚一晚上了呢,雖然無恥,但我也認(rèn)了,畢竟凡事都要講究個(gè)禮尚往來!”
無人再敢出聲,沈璃帶著李府丫鬟默默出了院門,往沈云裳的院落走去。走至一半,就碰上了正拖拖拉拉趕來的沈柔。沈璃把沈云裳的交代轉(zhuǎn)達(dá)了一遍,而后轉(zhuǎn)身離去。心道:二小姐是個(gè)極其不好惹的,可這沈柔姑娘也不是省油的燈,李府丫頭們自求多福吧。
沈璃一行人走后,沈云裳依舊坐在石凳上擺弄那個(gè)茶杯。沈蘭又提著木桶幾次進(jìn)進(jìn)出出,累的滿頭大汗,衣裙下擺已經(jīng)濕透。
過了半刻鐘,有女子?jì)扇岬恼勑β曌栽和鈧鱽?,是沈云裳和李芊二人游園歸來。
二人進(jìn)門看見沈云裳,皆是一愣。須臾,沈云燕走出來,笑著說道:“云裳,快來見過你芊兒姐姐!”
沈云裳抬眼掃了二人一眼,一動(dòng)不動(dòng)道:“我坐在這里也一樣看得見!”
沈云燕的臉上僵了一下,眉目間已是毫不掩藏的怒氣,瞪著沈云裳使了使眼色,誰知沈云裳毫不理睬,依舊板著一張臉。若不是院中人多,自己非沖上去掐死這個(gè)妹妹不可。
沈云燕平了平心情,轉(zhuǎn)而柔聲說道:“這么大的人了,還像小孩子一樣沒有禮數(shù),父親真是把你寵壞了。芊兒妹妹莫要和她一般見識!”
李芊聞言道:“云燕姐姐說笑了,想必云裳妹妹也是得知我在這里,所以才趕來探望。是吧云裳妹妹?!”
李芊明知道沈云裳是為沈蘭而來,卻不說破。既然敢借人,李芊心中早已想好了千百種方法對付沈云裳,就等著她興師問罪。能看到沈云裳那氣急敗壞卻啞口無言、尷尬窘迫的樣子,李芊光是想想就覺得開心。
“不錯(cuò)!不過人我已經(jīng)看完了,我院子里還有些事,那我便先回了。”丟下這么一句,沈云裳放下茶杯,起身昂首挺胸大搖大擺的在李芊疑惑又詫異的神情中離去。
不對,這完全不對!沈云裳就這么平靜的走了?大吵大鬧呢?蠻橫無理呢?尷尬窘迫呢?丑態(tài)百出呢?她怎么就這么走了呢?李芊精心準(zhǔn)備的臺詞此刻全然沒有了發(fā)揮的余地,只能全憋在心口,吐不出咽不下,甚是難受。
沈云裳料到李芊定是有備而來,自己可不會蠢到去踩她的陷阱。你的丫鬟都在我的院里,我還怕你不來找我么!到了我的院子,一切可就由不得你了。
沈云裳出了門卻并沒有急著趕回自己的院子,而是轉(zhuǎn)身去了花園。走著走著,卻聽到似有琴聲從西院里傳來。
沈云裳道:“這么一大清早的,誰這么有閑情雅致?”
轉(zhuǎn)念想起了何文淵昨晚的邀約,心道:難道是他?
沈云裳順著琴聲走向琴房。一路上花香陣陣,琴聲清雅,偶有幾片花瓣空中飄灑,琴聲怡神,美景迷人。沈云裳忽而心情大好。
走到琴室門前,沈云裳推門便問道:“你是幾時(shí)來的?”
話音未落,推門進(jìn)屋,沈云裳一只腳剛踏進(jìn)去便被嚇的縮了回來。
屋內(nèi)彈琴之人并不是何文淵。一身黑衣,臉色慘白,是那個(gè)黑衣少年!
少年看到沈云裳站在門口,遂答道:“子時(shí)入府,辰時(shí)入琴房。”
不知她是問自己幾時(shí)來府還是幾時(shí)來琴房,少年略微思索便一起答了。
沈云裳有些難以置信又問:“你、你怎么在這里?”
少年看著沈云裳,遲疑片刻。
沈云裳被看的有些不自在,說道:“你老是看著我做什么?”
少年聞言收回目光,微微低下頭。
沈云裳走進(jìn)琴室,又問:“你來這里做什么?”
少年答:“彈琴。”
沈云裳白了一眼,氣道:“我當(dāng)然看到你在彈琴,我是問你怎么會在琴房?”
少年道:“......閑來無事......”
沈云裳終失了耐心,不覺提高了嗓門說道:“我是問你怎么會在我家客院?。 ?p> 少年隨師父前來沈府賀壽,師父喜歡夜間出沒,便選在子時(shí)夜深無人才進(jìn)府。沈遠(yuǎn)達(dá)見到師父,舊友重逢,兩人高興的很,是夜又大飲特飲了幾杯,更是留下二人在府內(nèi)西院住下。少年早起無事,又不喜熱鬧人多,是以獨(dú)自在西院閑逛,路過琴室便進(jìn)來了。事情經(jīng)過就是這樣,但這少年卻是個(gè)孤僻寡言的,很不習(xí)慣一次說這么多話。最后頓了頓,極其簡單的答了一聲:“賀壽?!?p> “..........”
沈云裳服了,心道:這還是生平第一次遇到這樣難以溝通之人,與他說話真是急死個(gè)人。要不是看他生的好看,坐在那里彈琴安靜又乖巧,怕是自己早沖過去揍他一頓了。
其實(shí)想也知道一定是賀壽而來的貴客??头勘揪褪钦写腿说?,近日是因?yàn)槿颂喟仓貌幌虏鸥臑榭蜅?,自己這么問倒是有些莫名其妙了,剛才一瞬間的惱火也瞬間消失的無影無蹤了。
沈云裳忽然態(tài)度一轉(zhuǎn),闊步走到少年面前,提裙,坐下,友好說道:“我叫沈云裳?!?p> 少年清澈眼眸之中目光流轉(zhuǎn),卻是垂頭看琴不看沈云裳,低聲道:“月無殤?!?p> 沈云裳道:“你剛彈的曲子真好聽!”
沈云裳剛剛發(fā)火發(fā)的理直氣壯,態(tài)度說轉(zhuǎn)就轉(zhuǎn),這會兒夸人也是夸的自然無比。彷佛方才那個(gè)盛氣凌人的人不是自己。
月無殤沒有抬頭,也沒有說話,琴聲戛然而止,片刻后,再次響起,正是剛剛那支曲子。
看著月無殤認(rèn)真專注又有些拘謹(jǐn)怯生生的樣子,沈云裳心中不由得一陣癢癢的,一種想欺負(fù)眼前人的小小沖動(dòng)蠢蠢欲發(fā)。
沈云裳坐在月無殤對面的石凳上輕喊一聲:“月無殤,你今年幾歲?”
月無殤答:“十五。”
沈云裳問:“你是余州人?”
月無殤答:“不是?!?p> 沈云裳問:“那個(gè)怪老頭是你師父?”
“......”
沈云裳忽而身子前傾,雙手拄著下巴,眼睛眨也不眨的看著月無殤。嘴角輕揚(yáng)雙目含笑,看著他沉默不語,面無表情的模樣,心中有些小小的竊喜。
沈云裳勾起一縷頭發(fā)在手指上玩起來,問道:“你們是從什么地方來的?”
“葬魂崖?!?p> 沈云裳聞言好奇的很,松開頭發(fā),復(fù)又探身前傾說道:“我從沒聽過這個(gè)地方,是有很多鬼魂嗎?”
“恩。”
沈云裳道:“那有機(jī)會我也要去看看?!?p> “好?!?p> 沈云裳問道:“我見你身手很是厲害,你可是修仙之人?”
“不是?!?p> 沈云裳又問道:“你們昨晚那閃啊閃的,走的比輕功還快,是什么功夫?”
“行術(shù),雕蟲小技而已?!?p> 沈云裳聞言興奮,湊近了些又問道:“既是雕蟲小技,想來便不是什么密不外傳的功法,那可否教教我?”
“嗯?!?p> “你為何總是低頭不看我?”沈云裳這樣問著,順勢將頭向一側(cè)歪了歪,企圖去看月無殤低垂的臉,不曾想月無殤見沈云裳如此,卻是將臉垂的更低了。
沈云裳抬起頭,直起身子,咯咯一笑,說道:“好了好了,我不看你了。想不到你這樣害羞。”
月無殤不語。
二人都沉默了片刻,屋子里琴聲不斷,幽香陣陣。
靜了片刻,沈云裳又喊道:“月無殤?”
月無殤聞聲,微微抬頭轉(zhuǎn)臉看過來,卻正撞上沈云裳的目光。那目光直接大膽,像是在等著自己看過來一般。月無殤沒有回避,卻是指下恍惚錯(cuò)了一個(gè)音。
月無殤問道:“何事?”
沈云裳看著月無殤,開心一笑,得意道:“無!事!”
沈云裳笑完,又豪氣道:“看你如此膽怯拘束,想來你是第一次來余州,對此處尚不熟悉。但是你不要怕,在余州城里若是有人欺負(fù)你,你便報(bào)我的名諱。你盡管放心,有我罩你,沒人敢欺負(fù)你?!?p> 月無殤聞言,抬眼看了一眼沈云裳,道了聲:“多謝?!?p> 沈云裳道:“恩,這就對了?!?p> 說完,又將椅子挪近了些,探起身子湊近月無殤的耳邊神秘兮兮道:“余州城里可是很好玩的!戌時(shí)天黑以后,我?guī)愠鋈ネ妫∮嘀莸囊股墒且唤^哦?!?p> 月無殤沒有多言,只是輕輕嗯了一聲,依舊默默低頭彈琴。
兩人談話之間,曲子反復(fù)彈了不知多少遍了,沈云裳沒有說停,月無殤便一直彈著。
沈云裳欣喜道:“你答應(yīng)了?!那便這樣說定了。我?guī)愠鋈ネ?,你要教我行術(shù)?!?p> 說完便伸出小手指,勾了勾月無殤正在彈琴的小指,說道:“一言為定!那我先走了。你一定要來哦?!倍笃鹕黼x去。
月無殤看著她轉(zhuǎn)身出門,直到身影消失,許久,才停了手中的琴。一雙修長的手覆在琴弦之上,彈的時(shí)間有點(diǎn)長,指尖微微泛紅。
泛紅的又何止指尖,沈云裳剛剛俯身靠近過的耳垂,此刻亦是紅暈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