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古代言情

彗熾昭穹

第33章 老少僵持

彗熾昭穹 旌眉 4014 2019-02-10 07:53:45

  “小飛,你相不相信,世上有種無形之物,眼不可見,卻能滲入人心,這間屋子樣樣簡陋,可這矮小的書案,歪斜的書架,干涸的筆墨,零散的紙張上,處處都有她的氣韻?!?p>  “我聽琴兩月,未見其面,陶醉的便是這淡淡彌散的氣韻,恍惚之中,仿佛依然能聞到竹舍繚繞的熏香,依然可以向她詢問我好奇不解的事情,講述心中的愿望和苦惱,描繪聽過見過的軼聞趣事,評論喜愛的詩詞書畫,聽她天馬行空的隨手彈琴……”

  “我那時年少無忌,口若懸河,笑無遮攔,如今對著這簡陋不堪的陳設(shè),想著她多年的清冷艱苦,心中憐惜愧疚,幾乎直不起腰身?!?p>  “石危洪在我身后,我看到書架上的《笎溪散記》,轉(zhuǎn)身遞給他,他翻了兩頁,認得是墨云的字跡,頹然坐在地上?!?p>  “我們兩人象兩具泥塑,站站躺躺,連等數(shù)日,不見主人回歸。晝來夜往,在這終年積雪的孤絕之處,時光冷漠流逝,似與人世無關(guān),山恒地古,只有榻上殘存的幾根白色長發(fā)講述著浮生凄涼的故事?!?p>  “我將《笎溪散記》翻看數(shù)遍,其中沒有一句女子文中常見的傷懷情思,寫的都是奇觀壯景,山野清靈,小感偶悟,瑣憶新知。扉頁上那一行清秀的小字在黃舊的綾絹上顯得黯淡,但山風吹冊,總是掀到這一頁,‘滄海粟,指間沙,生如葉,落誰家?!苍S她早就預(yù)知了自己的飄零,所以才會留在這樣的地方,不怨不悔?!?p>  “忘了是第幾天的清晨,空曠的雪嶺上傳來迂深的狼嗥,石危洪踏出門去,剛到屋前,一頭雄健的白狼從雪中撲出,血舌利齒,石危洪并不躲閃,只用兩眼狠狠逼視,那狼在他身前一尺處停住,喉中低吼,對峙了許久,它被石危洪凌利的鷹目震懾,最終放棄進攻,轉(zhuǎn)身跑回一個人身邊。”

  “我看清狼的主人,不是小藍又是誰?剛要招呼,我一眼瞥見她鬢上的白花,所有的話語僵在口中,我胸口起伏,終歸是太晚了嗎?”

  “石危洪對小藍戴孝視而不見,不管不顧,劈口便問:‘沈墨云在何處?’”

  “小藍根本不理他,目光只落在我身上,冷冷道:‘你為什要帶別人來?’”

  “我和石危洪早已摘了面具偽裝,她眼中的厭惡失望讓我無地自容?!?p>  “石危洪瞇起眼睛,‘別人?我是沈墨云的丈夫!你要是她的干女兒,還得叫我一聲爹!’”

  “小藍漆黑的眼睛迎上石危洪的鷹眸,‘你若是別人還好,你若是神鷹教首,就請立刻下山!’”

  “一翼遮天叱咤多年,人人敬畏,誰會聲色俱厲的對他講話?他雙眉漸沉,空袖一揮,踏上前去?!?p>  “我搶步攔在他身前,‘石危洪!你發(fā)誓不傷無辜,難道你要反悔?!’”

  “他斜睨我一眼,‘無辜?她知情不告,死有余辜!’探掌伸出,抓向小藍?!?p>  “那夜拆招之后,我對他的掌路已不懼怕,我挺臂格住他,‘咱們來晚一步,墨云已經(jīng)離世,你何苦自欺欺人?’”

  “‘活要見人,死要見尸,若她離世,怎么沒有墳冢墓碑?’”

  “‘有話再問就是,怎能為難這個孩子?’”

  “‘這丫頭一張犟臉,可是問得出的樣子?我不拆了她的骨頭,只怕她不肯開口!’”

  “爭辯之間,我使出全力,與他死死糾纏,可他力氣實在太大,根本攔拽不住,我情急怒喝:‘你說讓我跟你較量三次,現(xiàn)在就比試第一次,若我贏得過你,你不準傷她!’”

  “石危洪頓住身形,側(cè)臉瞧著我,鼻中冷哼:‘一共只有三次,這就浪費一次?’”

  “‘我意已定!’”

  “他撤袖退開一步,我也退開數(shù)步,第一次較量就這樣不期而至?!?p>  “雙方只用十式單行掌。我掌法笨拙,但我氣息綿長,可用恒穩(wěn)的內(nèi)功保護腑臟,無論如何,先死撐一陣再說?!?p>  “我腳踩虛步,吸腰收胯,含胸拔背,顯出鷹形。石危洪大笑,因為我這‘踞撲掌’起勢練了許久,仍是全無鷹勢,象只護雛的母雞。”

  “我趁他一笑之間蹬足推掌,一彈而起,向前直撲,他曲腿縮腰,蓄足力道,右掌從虛掩的左手空袖下方襲來,用的是電擊高空般的‘鷙騰掌’,我的踞撲之勢與他的鷙騰之勢兩相撞擊,驚濤拍礁,震得我右臂全麻,半空斜栽,歪向一邊?!?p>  “他趁我人未落地,竄步壓肩,反掌上勾,象一片灰云一樣展在我的身下,這一式從老鷹倒飛捕食而來,叫做‘截雁掌’,中之腸裂腹碎?!?p>  “我連忙以‘潛閃掌’相應(yīng),可我潛得太劣,閃得太鈍,雖然避過了‘截雁掌’的鋒銳,可胯上被狠狠刮了一記,落地時幾個趔趄,幾乎沖出崖去。”

  “我知道他遠未使足全力,只沉溺于欣賞我的滑稽狼狽,讓我在被打死之前一次次連滾帶爬的逃生,我來不及喘氣,便要迎接下一輪羞辱,如此斗了二十幾個回合,望蓮崖上的每一寸地方都被我摔過碾過。”

  “他想以這樣的侮弄消滅我的尊嚴意志,卻是大大失算。我跟師父苦修十年,寺中不乏存心嘲笑戲耍我的小僧,他們在我面壁時,將污穢之物堆進我的巖洞,在我站禪時向我身上潑水投石,越是如此,我越是清楚,任何堅持都是一場顛簸的孤旅,全靠心中之燈指引,唯有自己可以護著這盞燈,八風不動。”

  “記不清是第幾次臉下腳上的撲跌在地,我滿嘴泥雪,來不及支身,只聽背心風緊,他下一掌拍到。”

  “我猛然翻身,奮力出手,這一招叫作‘引雛掌’,掌勢回牽,而非外吐,因為我仰躺著難以發(fā)力,若與他硬碰,必然手臂折斷,所以我索性用回牽之勢將他這一掌牢牢接住,死力托扛,他的大掌徐徐壓近,離我的鼻尖只剩幾寸。”

  “千鈞一發(fā)之際,我忽然聽到他鼻息驟短,我掌上所承的重壓也稍稍一松。”

  “我抓住那轉(zhuǎn)瞬即逝的一刻,將腑中凝聚的勁力全都催到左掌,把他的大掌頂起一尺,掌心一旋,扭住他的手腕。”

  “與此同時,我抽出右手,一記‘擒兔掌’,牢牢叉住他的喉嚨,我的內(nèi)力雖然消耗了不少,他又是如此高手,但他咽喉要害被制,我余下的勁力足以要他的性命。”

  “等他心律恢復(fù)的時候,局面已經(jīng)難以改變,他盯著我,眼中驚異,鄙夷,憤怒,還有一絲發(fā)現(xiàn)新奇的玩味?!?p>  “我知道自己利用他走火入魔的間隙和自己的雙手之便,勝得卑劣,但實在顧不得那么多了,我一字一字重重說道:‘石教首,不得讓這丫頭有一星半點損傷,不可威逼強迫,你答應(yīng)么?’”

  “他哼了一聲,算是應(yīng)了。我松開右掌,累得癱倒,他活動手腕和脖頸,森森然看著我:‘易筠舟,你真是大智若愚,陰險狡詐。下回較量,我翹首以待。’”

  “我遍體鱗傷,左臂橈骨因承受他最后一掌的重壓,有些骨裂,四肢筋脈拉損,多處關(guān)節(jié)腫起。”

  “小藍一聲不吭的為我清創(chuàng)上藥,手法嫻熟,那藥膏也有靈效,血腫很快開始消褪。她用羊骨野豆燉了藥湯,味道腥重,我正喝得滿嘴苦澀,石危洪敲敲矮桌,‘丫頭,我的飯呢?’”

  “小藍隨手擺了一碗稀粥,一碟腌菜,石危洪咂砸嘴正要發(fā)作,小藍道:‘我娘病得不厲害時,就吃這些。’”

  “石危洪看著寡淡無味的粥菜,靜默許久,長嘆一聲:‘丫頭,我有許多話,憋了二十年,一直想對她說,她的墓到底在哪兒?’”

  “小藍頭也不抬,‘她生前不想見你,逝后也不想,我不會告訴你,你有本事就將白蘭山踏遍,自然能找著?!?p>  “石危洪攥起拳頭,這雪域高嶺四面蒼茫,哪怕就在千峋峰上,想找到也不是易事。”

  “攥得爆筋的拳頭復(fù)又松開,‘小丫頭,你要怎樣才肯告訴我?但凡你開口,你想要的東西,想做的事情,我上天入地都會給你辦到。’”

  “小藍答得倒快,‘我要你馬上離開,永遠不再踏近白蘭山一步?!?p>  “石危洪啪啦一聲,一掌將矮桌拍成兩半,碗碟落地,碎成數(shù)片?!?p>  “我撐著身子站起來,‘石危洪,你干什么?’”

  “他踏至小藍跟前,身高幾乎是她的兩倍,單手一伸,‘你既然懂醫(yī),想必會號脈。’”

  “小藍皺起眉心,伸指搭上他的手腕,沉按半晌,睫毛微微一抖?!?p>  “石危洪垂下手臂,‘我此生只余這最后一個愿望,采藥行醫(yī)的人,這點仁心都沒有嗎?’”

  “小藍低頭收拾了碗碟碎片,并不理會,徑自忙碌去了?!?p>  “石危洪撩起袍子,往內(nèi)室門口盤腿一坐,兩人就此耗上了。小藍出來進去的繞行,他石頭似的一動不動,不吃不喝,夜間也不挪避,我活了一輩子,從沒見過一老一少這么斗氣的,我兩方勸解,兩不討好,只得消聲閉口。”

  “隔日氣候忽變,早晨陰雨,午后雪雹,傍晚刮起大風,才九月開頭,已是一派惡劣的冬季氣象,風雪持續(xù)五天五夜才偃旗息鼓,而這兩人的僵持還未分出勝負?!?p>  “第七天時,我的傷倒是好了不少,石危洪絕食七日,干澀充血的眼珠偶爾一轉(zhuǎn),甚是嚇人?!?p>  “第七天夜里,小藍終于打破僵局,指著裂成兩半的矮桌對他道:‘我娘喜歡這桌子,你把它修好。’”

  “石危洪枯灰的臉上露出一絲掩藏不住的得意,伸臂展腿,將那矮桌釘回原樣。”

  “小藍在桌上布了粥菜,外加蕎面蒸餅,腌肉燉紅菌,石危洪就著微弱的油燈飽餐一頓,抹了抹嘴,‘丫頭,幾時帶路?’”

  “小藍遞給他兩只大大的背簍,‘明天日落前,到山腳草坡上拾些曬干了的蟠羊糞和牦牛糞回來,要滿滿兩簍。’”

  “石危洪瞇起眼睛,‘你折磨人的辦法頗有一套,不入我神鷹教委實可惜?!?p>  “這位神鷹教首屈尊拾了一天干糞,又被小藍支使著上山下山做了許多雜役,小藍見所需物品全都齊備,我的傷也基本無礙了,才分配了各人要背的東西。我們在她的帶領(lǐng)下離開望蓮崖,越過千峋峰頂繼續(xù)向西,看那方向,是直奔白蘭山東段最高峰玉指峰而去。”

  “雪嶺跋涉艱難,三人一狼順序而行,遇到風暴受阻時,就掘雪坑躲避,那一團一團的干糞是上好的生火之物。”

  “我問小藍為什么要將墨云葬這么遠,她說:‘我娘說過,她喜愛玉指峰的形狀,象一張豎向天穹的水晶古琴,愿逝后與琴永伴,我記得她的話,便將她送來?!?p>  “我感慨道:‘這么艱險的道路,你一個人,怎么有這么大的力氣?’”

  “‘棺木在雪上滑行,倒不沉重,我和鐵牙一起拖拉,只是后來棺板壞了,埋葬的時候我只好另想辦法。’”

  “我想不出一個十幾歲的孩子忍著喪親之痛,頂風冒雪前行,需要何等毅力,小薈和她差不多年紀,還在成日撒嬌玩耍,墨云在天之靈若知道這一切,不知會心疼還是欣慰。”

  “我們沿著山脊越走越高,千峋峰成了身后的低崗,其余矮嶺綿延天邊,讓人忘記了世上還有暖柳春花?!?p>  “又過了一天,終于到達玉指峰下。這座雪峰一年只有為數(shù)不多的日子可以窺其全貌,大多時候都隱藏在云潮霧海之中,宛如神秘莫測的世外仙人。”

  “小藍埋葬墨云時,拋棄了毀壞的棺木,在玉指峰下平整避風的地方掘了個寬敞的長方雪坑,將墨云安置其中,然后生火化雪,澆水入坑,鑄成恒古不化的冰棺,鑄成之后,墨云的面容在冰下依然清晰可見?!?

按 “鍵盤左鍵←” 返回上一章  按 “鍵盤右鍵→” 進入下一章  按 “空格鍵” 向下滾動
目錄
目錄
設(shè)置
設(shè)置
書架
加入書架
書頁
返回書頁
指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