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彗熾昭穹

第37章 地裂山崩

彗熾昭穹 旌眉 5095 2019-02-11 14:00:00

  “我撲至巖邊,發(fā)現(xiàn)在我和石危洪鏖戰(zhàn)的兩個時辰里,小藍和鐵牙在巖下堆起厚達十尺的松軟雪堆,石危洪躺在雪中,象一團化解不開的墨,直到那一刻,我才真正覺得他孤獨無比?!?p>  “我從巖上下來的時候,石危洪已經(jīng)挪步走到小藍鑿刻的八張避狼圖跟前?!?p>  “日出之后雪峰玉立,一片晴好,安靜得有些異常,只有他象一團隨時會放霹靂的烏云。我和小藍不敢有半句言語,更不敢靠近?!?p>  “不知什么緣故,鐵牙躁動不安,來回奔竄,小藍用前幾天剩下的羊肉哄它,它反而蠻橫的拖扯她的衣角,小藍只好順它的意,‘園主,我?guī)D(zhuǎn)轉(zhuǎn)去?!蝗艘焕浅孪伦呷??!?p>  “石危洪仍在圖前一動不動。我因為這場鏖戰(zhàn)筋疲力盡,鉆進雪洞調(diào)息養(yǎng)氣,睡了一覺。”

  “醒來爬出洞外,已是午后,頭頂天空從西到東縱鋪著孔雀屏般壯觀的云列,云上泛著奇異的橘色和紫色,云列交匯之處延伸出一條纖細的長尾,象接地的漏斗,我越看越奇,心中隱隱不安?!?p>  “我走到山側(cè)一看,吃了一驚,石危洪還象之前那樣矗立在避狼圖前,可這才過了多久,他灰色的長發(fā)竟然變成了雪白?!?p>  “我輕手輕腳踏上前去,見避狼圖的旁邊又多了另一張圖,似在與避狼圖作比。這張圖共分五塊,一塊居中,四塊環(huán)繞,每塊都無比復雜,似乎含著千奇百怪的無數(shù)形狀,又似一個靈活多變的整體。單只看正中那塊,我便覺得眼前浮星亂晃,周圍的四塊也涌動起來,飄飄忽忽,組合無窮。”

  “我胸中翻惡,頭痛欲裂,連忙閉眼勻氣,只聽石危洪喃喃癡囈:‘我畢生心血,不及你信手之作,云兒,你才智如此,怎會止于閃避躲讓……你早已了然于胸,為什么不告訴我?我竭盡心力,耗盡神思,甚至閉關(guān)苦研,舍棄了與你回笎溪共處的時光,原來這一切,都是一場自欺欺人的愚夢?!?p>  “他發(fā)出自嘲又悲傷的苦笑,笑過之后嗄啞而哭,哭了又笑,反復無常,就象一個瘋子?!?p>  “我不懂他在說什么,也不敢隨便開言勸解,愣愣的立在他身后,看著他的灰衣白發(fā),只覺凄涼無盡。”

  “許久之后,他才恢復了平常的口吻,頭也不回的問我:‘我說過給你三次機會,你若能贏過我,這二十年的嫉恨,我可以從頭遺忘。現(xiàn)在我已不恨你,你為什么還留在這兒?’”

  “‘教首,小藍說大冶縣銅錄山有磁石,可以治療你走火入魔的紊亂之癥,何不一道前去試試。’”

  “他白發(fā)飄動,仍不回頭,‘我既然找到了她,哪還有再和她分開的道理,就算她對我的情早已煙消云散,我對她的情依然濃烈如初。你走吧!’”

  “我還想開口,忽然聽到一陣暗悶而深遠的隆隆之聲,似從遠方傳來,又似來自腳下?!?p>  “我心中一驚,頭頂?shù)脑撇恢螘r變成陰沉的絳灰色,周圍紋風不動,卻有山雨欲來驚濤將至的意味,再一想鐵牙的無端狂躁,我急忙道:‘不好,教首,這是震兆!先到雪洞中避一避!’”

  “他置若罔聞,只在圖前垂首而笑。我踏上一步,用力扯住他的右臂,想將他拖走,他揮手將我甩遠,‘滾!你以為你真的比我厲害嗎?’”

  “我亦拿出我的犟脾氣,沖上前再度拉扯,霎那間,周圍發(fā)出震耳欲聾的巨響,腳下劇烈顛簸起來,地動山搖,一條閃電般的裂縫瞬間將我二人腳下的立足之地撕成兩半,我們根本來不及有任何反應,便隨著轟然坍塌的山體直墜而下!”

  “耳旁嘯聲呼呼,冰石雪塊密密匝匝,狂墜如雨,在這顛倒乾坤的混亂當中,我仍然和他緊緊糾纏,他白發(fā)飛拂,高聲冷笑:‘老書癡,我早說過,你做夢也別想死在她身邊,永遠伴她一起長眠的人,只能是我!’”

  “他大手奮力一推,將我頂起兩丈,我和他一上一下急速深墜,他先跌到谷底,我則沖著他直砸下來,結(jié)結(jié)實實的摔在他身上,他全身俱碎,奄奄一息,硬是咬牙眥目,用嘴叼著我的衣襟反身一滾,將我壓在身下,無窮無盡的冰石雪塊傾天而至,轟轟隆隆,將我們兩人深深埋沒?!?p>  “我醒來之際,渾渾噩噩,脖子以下沒有知覺,身上伏著一具坍縮成皮骨的干枯尸體,枯尸的白發(fā)浸滿了血,腥氣刺鼻,但那凹陷可怖的臉上居然有一絲臨終前的笑意?!?p>  “我身不能動,只有眼淚一行行的流下,在臉側(cè)凍成一道又一道冰痕,他恨了我二十年,卻在最后時分用自己的身軀換下我這條命,只為當她身邊唯一的陪伴?!?p>  “我腦中空洞洞的回蕩著山崩地裂的巨大聲響,那聲響越來越遠,越來越弱,直到消失?!?p>  “這場地震引來的雪崩徹底改變了玉指峰周邊的地形,夫人的冰棺前方塌出幾十丈的垂直雪崖,墨云的墓連同我在第二次比武之前埋在她棺側(cè)的萬松云和,都成了遙不可及的高巔傳奇,這些都是后來我從小藍口中得知的了?!?p>  “小藍因為鐵牙敏銳的直覺,避過大劫,她冒著雪崩余震的危險,回來尋找我和石危洪。鐵牙的鼻子嗅出了埋在亂石雪堆下的腥氣,一人一狼連刨一個晝夜,將石危洪的尸體和昏迷不醒的我挖了出來。”

  “石危洪九尺身軀,萎縮后只剩五尺左右,斷成幾段,被小藍收拾完整,埋在一個窄窄的雪墓當中,正上方的雪崖高處就是夫人的冰棺,總算離得不太遠,滿足了他的心愿?!?p>  “雖然有石危洪身軀阻擋,我仍是被砸成重傷,四肢全斷,脊柱受損,內(nèi)臟出血,只憑殘存的護體內(nèi)功,保持著胸中最后一團微弱的熱氣。”

  “小藍動手搶救,然后頂風冒雪千辛萬苦的將我背回千峋峰,之后她細心療護,熬藥接骨,不計腥臟疲累,終于從鬼門關(guān)索回你爹爹的命,這就是我讓你向她鄭重行謝的緣故?!?p>  說到此,易筠舟如釋重負,目光深長,“小飛,你我須竭盡全力,保護小藍一生安好。這孩子沒什么愿望,只想在白蘭山安安靜靜與狼為伴,你記住,今后無論發(fā)生什么,都不能把小藍牽扯進去!我已負墨云太多,能做的只有這些。”

  莛飛撩起衣襟揩了揩臉,鄭重應允,便是父親不囑咐,他也明白。

  藍罌直到天黑才回來,臉上發(fā)白,身上血跡斑斑。莛飛大吃一驚:“怎么了?”

  她放下背簍,鐵牙蜷在里面,狼腹纏著布帶,一片殷紅。

  “鐵牙滑到一個冰槽里,被尖冰割傷了肚子,流了好多血?!?p>  她難以負重,為了把狼背回來,辛辛苦苦砍的柴和采的藥全被舍棄在深山里。

  “小藍,你自己沒傷到吧?”

  藍罌搖搖頭,不顧疲累,動手清洗了鐵牙的傷口,縫針上藥,包扎妥貼,無比心疼的撫著鐵牙的頭頸:“你跑那么快干什么?瞧,一天全白忙了?!?p>  莛飛安慰她:“明天我?guī)湍憧巢癫伤??!?p>  藍罌把手伸進腰間布袋,“其實今天也不是一無所獲。”

  她掏出一把大小不一的圓滾滾的黑球,莛飛撿起細看,每顆黑球都象個小小的猴子腦袋。

  “小藍,這就你說的冬猴菌?”

  “對啊,明天給你爹爹熬粥,放兩顆在里頭,可有好處呢?!?p>  這晚舊柴用盡,卻沒有新柴,又不能倚在受傷的鐵牙身上取暖,莛飛要拉藍罌進內(nèi)室挨著火盆睡,她照例不肯。

  莛飛無奈,抱著被子和厚衣裳出來,往藍罌身邊一坐,兩人把所有衣物都堆在身上,裹成兩個鼓鼓囊囊的粽子,只露兩張臉,這樣偎著取暖,半夜仍是凍醒。

  莛飛冷中作樂,干脆講起鬼故事,那些把莛薈嚇得鉆床底的段子,藍罌聽了毫無反應。

  莛飛講了半天,倒把自己嚇得牙關(guān)打戰(zhàn),瑟瑟發(fā)抖,天亮時腮幫子直疼,不知是嚇的還是凍的。

  藍罌一早出門,莛飛很想幫她的忙,但父親和鐵牙都需要照顧。

  藍罌看出他的心意,走出十來步,回頭道:“等你爹爹再好些,咱們一起去采千峋紅蓮,就在千峋峰頂,離得不遠?!?p>  幾天后,易筠舟的四肢可以活動,自己能撐坐起來端食喝水,稍用力時仍然痛,但身邊已不需要別人一刻不停的陪護。莛飛得了空,便和藍罌一起上千峋峰頂采藥。

  千峋紅蓮長在陡峭巖壁的縫隙當中,落在巖縫里的種子要生長六年才能開花,花根長達十五尺,多駭人的暴風都吹不走。

  藍罌發(fā)現(xiàn)了一朵,她在巖頂鑿釘拉繩,懸掛而下,攀至巖縫,用刀割采。

  紅蓮的花莖又粗又結(jié)實,長有毛刺,總要割上半天,風大雪猛時,她難以穩(wěn)住身體,整個人來回飄蕩,在絕壁上撞得渾身是傷,費盡力氣采到之后,不能貼身收藏,要將紅蓮立即裝入隨身背負的冰匣子里。

  莛飛不知采紅蓮這般驚險,眼睜睜看著她萬尺凌空,自己只能忐忑揪心的等著,待她示意得手,才拉繩助她攀回巖頂。

  藍罌滿手血口,莛飛終于知道她的手為什么這樣粗糙。他嘆口氣,瞧了一眼匣中的紅蓮,千峋紅蓮的花朵與拳頭差不多大,花瓣暗紅,花蕊黑紫,通體遍布密密的絨毛,雖然獨特,卻一點也不美麗,想必是極貴的藥材才值得這樣辛苦,就象有人搏命采燕窩一樣。

  莛飛好奇心起,“小藍,一朵紅蓮能賣多少銀子?”

  “賣?貝爺爺?shù)乃庝伬铼毆毑毁u紅蓮。這花只在年初最冷的時候開,許多紅蓮開一兩次之后,就再也不開了,這株去年開過,今年還開,已經(jīng)是咱們的運氣,壞的時候,大半個月都找不到一朵,一年也采不到十朵。紅蓮花是藥性劇熱的抗寒神物,能令凍斃不久的人起死回生,白蘭山年年大雪風暴,年年都有好多等著紅蓮救命的牧民商客,若要賣,肯出天價的大有人在,可貝爺爺從來不肯賣一朵,千峋紅蓮全都是存下來救命用的?!?p>  說罷抬手指向峰頂一塊宏偉的鐘形凸巖,“那塊石頭頂上的縫里有一棵與眾不同的紅蓮,我娘稱之為‘忠心蓮’,每隔三年一定開花,已經(jīng)好多年了。忠心蓮的花朵比一般的紅蓮要大很多,藥效更靈,不過總比其它的紅蓮開花晚,有一次進了初夏才開,今年正好是花期,我會時不時來看看,瞧它什么時候開花?!?p>  莛飛笑道:“怪不得你住的地方叫作望蓮崖,紅蓮固然是寶貝,但你自己采蓮可得當心,別連命也不顧了!”

  易筠舟在二人照料之下康復加快,進入二月,已能下地行走,天再暖一些即可下山。

  藍罌看在眼里,默默的忙著曬草藥。

  莛飛父子告別的這日,藍罌和鐵牙一直送到白蘭山低處,她對易筠舟道:“園主,你骨質(zhì)脆弱,好容易手腳愈合,半年內(nèi)絕不能動武使力,再碎裂就終生殘疾了。你畢竟上了歲數(shù),又經(jīng)此磨難,元氣大減,護體內(nèi)功也衰退許多,以后不要勞心費腦,更不能急躁生氣?!?p>  然后將分包裝好的草藥交給莛飛,“雨雪天氣,你爹爹四肢會隱隱作痛,到時候就煎這些藥吃?!?p>  莛飛收了藥,摸出一副用皮子縫制的護手,“小藍,我胡亂做的,給你采藥的時候用,我知道你把油膏藏在盒子里,從來不涂,這對護手你再舍不得用,我可生氣了?!?p>  藍罌垂下漆黑的眼睛,試著將手套進去,大小剛好,兩手只余十個指尖在外,象一對小熊爪子,不禁莞爾一笑。

  易筠舟又說了許多感激關(guān)愛之語,父子二人摸摸鐵牙的脖子,戀戀不舍的離去。

  莛飛走出老遠還不斷回頭,銀裝素裹的山野上,藍罌象朵樸素的小野花,鐵牙在一旁旋身打轉(zhuǎn),不明白她為什么久久停留。

  莛飛在甘祁鎮(zhèn)購得一架被商隊棄置的馬車,車篷有些破,但輪軸十分結(jié)實。他買足食物用具,扶父親上了車,自己將頭臉裹得暖和嚴實,趕車上路。

  數(shù)日后,出積石山口,行至河曲,歷冬的高甸草原還未復蘇,只有細看土層才能發(fā)現(xiàn)悄然的綠意。

  清澈的黃河源流也未完全解凍,河道在廣闊天地里隨意扭轉(zhuǎn),曲曲折折的不知拐出多少個彎。等到風暖冰化,銀水蜿蜒,綠野花開,眼前蒼涼的冬末景象就會變成清新盎然的春日仙境。

  停下休息的時候,易筠舟從車里出來,將一樣東西放進莛飛手中,莛飛驚道:“爹,你要做什么?”

  手里是一塊銅鑄的腰墜,上有九個方形,最后一方鑲著一塊黑石,是玄閣亦是衢園園主的標識。

  “莛飛,從今后你再也不是小蘭溪,而是蘭溪先生,你不是早就盼著這天了嗎?”

  莛飛在父親和煦的話語中聽出遠離之意,難道爹爹不想回家了?

  易筠舟撫著莛飛的肩頭,“石危洪之死不是風波的終結(jié),而是大難的開始!他在世時,對神鷹教嚴令管束,不致失控,他久久不歸,神鷹教怎會善罷干休?此事和我關(guān)聯(lián)太深,他們會拿你們娘仨報復,還會波及衢園和更多的人,唯一之計,就是世上永遠不再有易筠舟這個人,他和石危洪一道葬身雪崩,所有的仇恨都被掩埋。小飛,淮北旱災你如此出色,把這牌墜交給你,我放心得很?!?p>  莛飛哽咽起來,“爹,你始終沒有做錯過任何事,道理總能講得清!”話雖出口,可心里明白,父親此生從不違心,也絕不會編造謊言,一旦講述實情,必把小藍牽扯進來,那避狼圖有令石危洪瞬間白頭的秘密,神鷹教怎能泰然處之?

  莛飛仍不肯放棄,“一幫山匪而已,咱們園中合力,加上外面的朋友,總有辦法,你不想娘和小薈了?”

  易筠舟眼露淚光,“我當然想!每次以為自己快死的時候,最想的就是你娘和你們兄妹。傻小子,你急什么,我只是遠游幾年而已,據(jù)說大禹帶領(lǐng)部落治水,就是出積石山一路沿河而行,我順著這條途徑走走看看,樂在其中,你又何必阻撓爹的雅興?”

  話音剛落,只聽不遠處有人輕手鼓掌:“九曲黃河萬里沙,浪淘風簸自天涯,如今直上銀河去,同到牽??椗摇Lm溪先生,果然雅興。”

  莛飛和易筠舟同時轉(zhuǎn)頭,見冰河拐曲之間立著一人,這人身穿光澤勻亮的長絨銀狐裘袍,外罩鶴羽鑲邊墨色披氅,戴著紫貂茸圍頸,連映在冰面上的倒影都顯得考究無比。

  莛飛記得剛才停車時四下張望過,此地視野開闊,沒有別人,這位是從哪里冒出來的?

  他心中警惕,“請問閣下是誰?”

  那人擋著嘴咳嗽兩聲,極為文雅,食指上戴著暗色的瑪瑙扳指。他用帕子揩揩手和嘴角,慢慢轉(zhuǎn)過臉來,三十多歲年紀,深目薄唇,容如靜水。

  “忘了自報家門,二位勿怪。神鷹教執(zhí)教統(tǒng)領(lǐng),北斗寨趙漠,見過易先生、易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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