銅舍當(dāng)中不分晝夜,林雪崚睡了一覺,懵懵醒來,有魂肉分離之感。
出門一瞧,天已垂暮,她本來只想打個盹,結(jié)果睡了近一天。
轉(zhuǎn)到銅舍后面俯瞰,也許是刮了一整天風(fēng)的緣故,高嶺間的流云比昨日稀疏,鷹脊嶺雄渾突起,神鷹堡凌駕于頂,看得十分清晰。
神鷹堡外的高崖邊有一塊方正的露臺,四邊掌燈,一片明亮,臺上人影綽綽,似在設(shè)案布宴。
鄺南霄要來了?
銅舍石階下的鐵鏈就通到對面的露臺,凌空一線,在高峽河谷之間隨風(fēng)晃蕩,不時被流云淹沒。
她將鐵鏈來回打量,有點(diǎn)腿軟。鷹喙峰就算不是禁地,只怕也沒幾個人能來去自如。
隔峽相對的露臺象浮在云間的戲臺,飄渺不真,只待主角登場。
林雪崚抱膝而坐,一身黑衣與夜色融為一體,靜等開宴。
鄺南霄、易莛薈和葉桻到達(dá)鷹脊嶺下,三條山麓在此匯聚,形成一塊狀如鷹尾的斜坡。
白虎君段崢在前引路,指著斜坡道:“這是鷹尾坪,堆上幾千人也不覺得擠,教中各寨比武斗陣都在這坪上。葉桻,上回棧道交手,地方太窄,不夠痛快,幾時在這兒大戰(zhàn)三百回合,那才過癮!”
葉桻挨他一刀,幾乎送命,卻對段崢沒有惡感,“上次白虎君刀下留情,葉桻必當(dāng)報(bào)還,你要過多少天的癮,我都奉陪?!倍螎樄笮?。
過了鷹尾坪,山勢陡然拔高,不用說也知道是老鷹的脊背。
鷹脊嶺兩側(cè)是深壑絕壁,山脊正中一道階梯直通嶺頂,每級都是兩尺高的寬厚石條,階梯兩旁點(diǎn)著火把,壘著形狀各異的大石,那些大石乍看是護(hù)欄,后來才見許多大石上居然搭著哨塔寨樓,參差相間,懸橋連接,北斗寨果然大膽奇特。
到了半腰,鄺南霄見莛薈登階吃力,伸手來拉,莛薈怕被他小瞧,不顧臉紅氣喘,大步跟上。
行至高處,神鷹堡露出真顏,這是一座上下兩層的宏大寨樓,里外全用粗沉的烏木搭建,質(zhì)樸雄渾,檐下掛滿銅鈴,每當(dāng)風(fēng)過,密集悠遠(yuǎn)的鈴聲便象波浪一樣起伏傳播。
步入堡內(nèi),兩排極粗的柱子撐擎高頂,之間橫貫主梁,再用輔梁圈接,牢固而別致。主梁上懸著十六盞大鹿角燈,廳中熊毯鋪道,擺著烏木桌椅,柱上鑲掛著各式獸雕、兵刃、骨器和毛皮,大廳兩側(cè)架有凌空走廊,通往上層的各個房間。
莛薈驚呼一聲,只見大廳正中的首座左右立著兩頭巨鷹,一只提爪展翅,一只凝目側(cè)立,好象就要傲唳生風(fēng)。
鄺南霄道:“不是活物,別怕。”
鷹身飽滿光滑,鷹眼熠熠生輝,近看發(fā)現(xiàn)羽毛上涂著一層防腐之物,顯然是有人花重金處置了鷹尸,制成栩栩如生的雕像。
段崢領(lǐng)著他們繞過鷹雕,走出后門,向前一指,“每年從五月到八月,只要天氣晴好,教中的慶宴便設(shè)在神鷹堡后的問星臺上。問星臺浮云臨峽,風(fēng)景佳絕?!?p> 玄武君田闕已在臺前相候。
臺上人影聚簇,莛薈踮腳一望,眼淚奔涌,飛跑上階,“爹!娘!哥哥!”
易筠舟、易莛飛和阮紅鳶也是剛剛才在問星臺重逢。易筠舟父子在北斗寨內(nèi)被分置兩處,阮紅鳶在朱雀寨,一家終于團(tuán)圓,歡喜無盡。
鄺南霄見莛薈在母親懷中又哭又笑,暗想帶她來此,也許不算大錯特錯吧。
葉桻見莛飛臉上瘦了,身子倒比以前結(jié)實(shí),笑容一如既往,但眉宇間褪了少年之氣,多了沉穩(wěn),越發(fā)象他父親。
再看易筠舟時,深深吃了一驚,園主頭發(fā)白了大半,原本端正潤挺的面容不復(fù)光彩,顯出十足的疲老,身體僵硬枯弱,明顯重傷未愈,只有一雙眼睛依然溫亮明睿。
葉桻鼻翼一酸,兩步上前,撩襟跪倒,“園主!”
易筠舟將他托住,“桻兒,我聽說了你呈血書的事,應(yīng)急之舉雖然必要,但官場深詭難測,以后不可莽撞!”葉桻點(diǎn)頭。
阮紅鳶抹了抹眼角,“桻兒,你的刀傷怎樣了?”
葉桻肩膀一展,“多虧大家悉心救護(hù),又蒙鄺宮主贈藥,好多了。”
鄺南霄踏上臺階,恭行拜禮,“南霄叩見岳父岳母,婚事倉促,未經(jīng)恩準(zhǔn),還請寬恕?!?p> 易筠舟夫婦伸手相攙,阮紅鳶由衷夸贊:“太白宮主風(fēng)采卓越,名不虛傳。”
易筠舟感激他插手相救,“小薈這丫頭,能得宮主垂青是三生有幸,應(yīng)該是我們謝你?!?p> 燕姍姍冷笑旁觀,打個哈欠,“有完沒完?我們教首在此,你們只顧寒暄互夸,是不將他放在眼里嗎?”
葉桻橫白一眼,伸手護(hù)著易家人入席。
問星臺長寬各三丈,四周無欄,點(diǎn)著八只青銅座燈。
臺正中是一口方池,名叫望辰池,池水映著夜色,漆黑如墨,星辰倒影點(diǎn)綴其上,寶鉆一般閃閃發(fā)光。
易筠舟、莛飛、葉桻居左側(cè)三席,阮紅鳶、莛薈、鄺南霄居右側(cè)三席,謝荊在正上首,趙漠和燕姍姍分立謝荊左右,段崢、田闕立于靠近臺階的兩側(cè),北斗寨七部遠(yuǎn)遠(yuǎn)站在神鷹堡檐下。
謝荊仍是虬發(fā)布巾,身上換了烏錦襕袍,袖子挽著,十分隨意,一簇濃眉下的虎目顧盼生威。
他執(zhí)起酒杯,“園主家人重聚,鄺宮主新婚大喜,謝某不善辭令,先干為敬?!?p> 空盞之后又斟一杯,面向鄺南霄夫婦,“朱雀寨馴鷹失控,驚擾宮主婚宴,我已責(zé)怪過姍姍,在此代罰一杯。”仰起脖子,一飲而盡。
莛薈冷眼作答,鄺南霄將酒杯轉(zhuǎn)了兩轉(zhuǎn),“謝教首新掌教位,南霄本該賀喜回敬,不過教首一提婚宴,我倒想起我的一位喜堂貴客至今生死未卜,下落不明?!?p> 謝荊側(cè)目示意,燕姍姍從袖中摸出兩根追云鏈,呈至鄺南霄案前。
“鄺宮主,請你過目,神荼是獨(dú)自回來的,爪上背上都有十分銳利的刀口,我只在它腳上找到這個,其他一無所知。我馴鷹多年,從沒見神荼傷得這么狠,只好將它拴在谷中休養(yǎng),你這位貴客,本領(lǐng)不小??!”
鄺南霄見鏈子兩端完好,沒有被扯斷,是從鐲上機(jī)關(guān)卸下來的,略一思忖,伸手將鏈子擲給葉桻。
葉桻心中有數(shù),收了鏈子,今日不為雪崚而來,并不多問。不知為何,他自從踏上問星臺,就隱隱覺得林雪崚離得并不遠(yuǎn)。
莛薈氣不過,“謝教首,神鷹教對我們易家糾纏無盡,連帶著牽害旁人,去年我表姐無緣無故的死于新婚之夜,今年你們又來喜堂生亂,現(xiàn)在林姐姐兇多吉少,這妖女卻只心疼惡鳥!好啊,蒙貴教之功,我們易家終于七拐八彎的聚齊,你不如打開天窗說亮話,到底想拿我們怎么樣?”
燕姍姍掩口而笑,“喲,有人撐腰就是不一樣,鄺夫人,消消氣?!?p> 謝荊令燕姍姍退后,目光炯炯,“鄺夫人快言快語,本教也不再客套,今日宴請諸位,就是要當(dāng)著易家全家的面,把蘭溪先生與本教的事拆解清楚,亦請?zhí)m溪先生對石教首之死作個明了的交待!”
“園主,你治水利民,扶危助困,你的妻子兒女想必相信你是一個至誠至善的良夫慈父,之前你說石教首葬身雪崩,可每每細(xì)問起來,你便三緘其口,北斗君待你為上賓,你依然含糊其辭,不肯盡言,今日本教給你最后一次機(jī)會,你對著至親家眷,總該坦誠相告,否則如何當(dāng)?shù)闷鹦猩品e德的美譽(yù),對得起良夫慈父之名?”
阮紅鳶默默望著丈夫,眼中盡是關(guān)切,沒有任何詫異、催促和責(zé)怪。
易筠舟與妻子目光交融,又溫存的看了女兒半晌,轉(zhuǎn)臉面向謝荊。
一峽之隔的鷹喙峰孤聳直上,那根跨空通向鷹喙峰的鐵鏈真的和望蓮崖前的滑索十分相像。
易筠舟一笑,“我與石教首雖有三月之緣,卻始終未能與他促膝深談。謝教首,我聽說你與一翼遮天相處多年,今日若能聽你追根朔源,講講石教首和夫人的過往,是筠舟生平之幸?!?p> 鄺南霄緩緩斟了一杯酒,雙手舉起,“謝教首,今日宴上不免話多,賓讓主先,岳父既有此愿,你何不趁著高臺晴夜,盡其所愿?”不緊不慢的將酒飲盡。
謝荊見他風(fēng)度極佳,只得應(yīng)酒一杯,兩手?jǐn)R回案上,雙目垂視著漆黑的望辰池水,仿佛那池水有魔幻之力,能將過去的一幕一幕一一重現(xiàn)。
他靜默片刻,抬頭看著易筠舟,“園主,想必你已清楚,老雕那等傲性之人,此生從不服輸,也正是因?yàn)檫@脾氣,他從來不向人講述他心中的所思所想,誰知百煉鋼不畏烈火,卻折于薄紙,即使你置身事外,遠(yuǎn)隔千里,老雕的半生之悲,卻與你息息相關(guān)?!?p> “老雕與夫人在塞外相識,比你在笎溪造橋的那一年早了將近十載。廣成十五年歲末,夫人與老雕一起返回關(guān)內(nèi),在甘涼道上收我為仆,那時他二人已有婚約,可夫人新喪雙親,要守孝三年,我便隨著老雕,千里迢迢送夫人返回江南故里?!?p> “她當(dāng)時只有十六歲,夫人的父親沈琮原是朝中大學(xué)士,因故被貶關(guān)外,早已在沈氏家族失勢。沈琮夫婦過世,沈家沒有一個人關(guān)慰這個遠(yuǎn)道而歸的孤女,夫人獨(dú)居于冷冷清清的笎溪竹舍,只有一個親戚打發(fā)了一個婢女過來作伴?!?p> “老雕與夫人道別之際,心知與她是天差地別的兩路人,因此對那婚約并不勉強(qiáng),只說如果三年后夫人心意未變,就在九華山腳沈氏祠堂外的老槐樹下等他,他若見不到她,自會掉頭而去,不到山上的竹舍來驚擾她?!?p> “夫人少年老成,聽聞此言,十分篤定的對老雕道:‘先父遺命,我絕不會違背,何況蒙你一路護(hù)送,我感恩無盡,怎能不守承諾,三年后的今日,請你在樹下相候?!?p> “老雕并沒有直接返回鷹澗峽,而是在大江南北連發(fā)一百道墨羽令,彼時神鷹勢盛,可連發(fā)百道,實(shí)在空前絕后,更令人詫異的是,接令的各路匪首無須殺人放火,也不用劫財(cái)越貨,只須網(wǎng)羅天下奇書,妥貼裝運(yùn),送到鷹澗峽口。”
“那之后的整整三年,各色奇書、經(jīng)卷、圖譜、繪畫被源源不斷的送進(jìn)神鷹堡,將堡中樓上除了臥房以外的二十余間大小屋子堆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教中人都說,咱們這強(qiáng)盜窩只怕比西京集賢院的藏書還豐富。”
“老雕命我每日整理書冊,拂塵除灰,防霉防蟲,還讓我在每間屋內(nèi)放置竹梯,以便到高處取用書籍,春夏要將盆栽的黃桷蘭置于書間,增爽添香,秋冬要趁晴日分批晾曬,除去積聚的陰濕之氣……老雕自己從不翻看那些書冊,可他只要人在堡中,每晚都會隨便走進(jìn)一間書屋靜處片刻?!?p> “三年之約將至,我隨老雕沿江東下,快到九華山的前一天,老雕忽然問我:‘謝荊,你覺得我相貌如何?’”
“我答:‘教首身材太過高大,離得近時,抬頭都看不見你的臉,離得遠(yuǎn)時,來不及看清就已望而生畏。’”
“他聽了哈哈大笑,我自從跟隨他以來,從來沒見他那樣開懷過?!?p> “次日我們一大早趕到沈氏祠堂,半里之外就看見老槐樹下的黑衣姑娘,巨樹纖人,影襯朝日,晨飛的野雁撲簌簌的射進(jìn)高空。夫人身上背著一只琴匣,見了老雕垂首道:‘我的東西多了些,可要辛苦你了?!忠恢?,祠堂門口停著一輛騾車,小丫頭瑯珂正坐在車轅上打哈欠,車廂內(nèi)全是書,幾乎沒有坐人的地方。”
“老雕單手一扶,將夫人塞進(jìn)書堆,他自己的份量要再加在車上,那騾子只怕走不出十步就會累倒,因此他步行牽騾,我在后頭尾隨驅(qū)趕,呵呵,堂堂神鷹教首,一聲呼哨便能召來最豪華的車駕,他卻心甘情愿的趕著破舊的騾車,一路走走停停,慢慢悠悠,將心愛的女人接回了家。”
“夫人果然嗜書如命,初進(jìn)神鷹堡時,每日只在樓上書屋流連,可神鷹堡畢竟是議事之地,樓下的談話多多少少落入她耳中。有一日她又愁眉不展,問我:‘教中每日忙的都是這些?’”
“老雕與各位寨首商議的話題,自然讓常人心驚肉跳,我安慰她:‘夫人別操心教中的生計(jì),教首只想讓你享清福?!皖^苦笑:‘我每日看的這些書,只怕也沾了血?!?p> “那以后的晚上,陸陸續(xù)續(xù)便能聽到夫人與老雕在臥房內(nèi)爭執(zhí),老雕才不屑與女人拌嘴,往往幾句之后就回歸沉寂。只有一次,夫人怎么也壓控不住,聲音透出門板,我和瑯珂聽得一清二楚:‘我爹爹以為你行俠仗義,才在臨終前將我托付給你,原來你心狠手辣,只圖骯臟之利!這回茂州防御史截獲你運(yùn)往羌邏的緇車,你就燒死他全家,你到底要無休無止的殺多少人?’”
“‘云兒,我從來沒對你爹爹說我是好人,我屠滅關(guān)口幫根本不是什么狗屁俠義,只是為了你,否則就算那兩百人的商隊(duì)全在大漠里變成血尸,與我又有什么相關(guān)?我為你殺的也是人,為了其他事殺的也是人,有什么不同?你也不過是按自己的處境評判對錯罷了!’”
“‘自己的處境?羌邏是猛狼之族,你助紂為虐,遲早會毀家破國,禍引萬眾!’夫人推門而出,老雕不緊不慢的披了斗篷走出臥房,一人獨(dú)上鷹喙峰去了?!?p> “此后夫人每日坐在書屋中發(fā)呆,有時彈琴解悶,可常常彈不完一曲就無心繼續(xù),好在夫人耐得住寂寞,老雕多日不歸,也沒見她抱怨焦躁。我求她教我讀詩,教我吹彈那些古怪的西域樂器,她總是有求必應(yīng)?!?p> “有一天我發(fā)現(xiàn)一根一半象簫一半象喇叭的東西,拿起一吹,發(fā)出一頭驚驢般的吼叫,整個北斗寨搖搖欲墜,我嚇得捂住嘴,夫人聞聲而來,笑道:‘這是悲篥,用骨做成,悲烈響亮,是西域人牧馬用的,《通典》上講它‘出于胡中,吹之,以驚中國馬?!髞磉@樂器傳入中原漢地,改成竹制,名為篳篥,音色可就婉轉(zhuǎn)多了?!?p> “她握起那根悲篥,低唇一吹,輕松自如,凄清之中透著遼闊,十分動聽,我納悶道:‘為什么驢子到了你手里,就變得這么乖順了呢?’”
“夫人微笑不言,那笑容似乎讓沉悶的神鷹堡煥然一亮,可這亮光頃刻被烏云籠罩,原來老雕獨(dú)自悶了三個月,終于從鷹喙峰上下來,高大的身子將半個書屋遮在陰影當(dāng)中?!?p> “夫人退至墻邊,冷漠而緊張,老雕難過得攥起拳頭,手背上的青筋暴突嚇人?!?p> “他上前一步,將她卷進(jìn)懷中,比她足足高出小半個身子,于是他跪在她跟前,好讓她看清他的臉,‘云兒,你別怕我!我再也不會冷落你,你不喜歡這兒,我?guī)愕晋椸狗迳先プ。x這些煩人的事情遠(yuǎn)遠(yuǎn)的,行嗎?’”
“夫人垂睫看著他,她根本無力改變什么,只剩遁世逃避,于是點(diǎn)了點(diǎn)頭?!?p> “老雕欣喜異常,站起來將她抱離地面,‘等咱們有了娃娃,你就再也不會寂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