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漠西蔥嶺到玉門關(guān)的商路分為北、中、南三條，典城位于南道。月鶻災(zāi)亂以來，北道軍用，中道封閉，南道雖然狀況混亂，好歹還有商隊出入。沈家三人外加一名老仆跟隨一支返回關(guān)內(nèi)的商隊，取南道向東，橫穿漫長的戈壁荒漠。”
“旅程雖然艱辛，這一家子卻其樂融融，沈琮手札中記的多半是途中趣事，大漠‘沙丘如羽，礫分五色’，墨云騎在駱駝背上頂著炙日讀書，沈琮的妻子謝令真一路采集風(fēng)棱石，沈琮嫌她增添負(fù)重，她卻興奮如孩童，說石頭‘風(fēng)雕水刻，生動萬化，塞外千年盡收囊中’?！?p> “這對母女，小的沉靜寡言，大的鮮活好動，完全反了過來，讓人忍俊不禁。”
“到了晚上，沈琮學(xué)著同行者的法子，將燒過之后余熱未消的木炭埋在沙下，做成徹夜不涼的暖沙床，三人躺在沙上，指點銀河，不計賤陋，心安為家，那天涯海角自由自在的暢快，即便相隔多年，也能從字里行間呼之欲出。”
“兩日后的正午，商隊正在休息，一個疲倦饑渴的旅人沿著北邊的沙梁跋涉而至，只想討口水喝，這人身材高大，黑袍沾滿汗?jié)n沙土，累得身形踉蹌，可眉目威厲，令人不敢逼視?！?p> “商隊本是長路集結(jié)的各方人馬，對流浪客一般比較客氣，不知怎的，大家見了這氣宇肅殺的陌生人，誰也不敢上前招呼。”
“水很金貴，沈琮打破僵局，拎出水袋，勻了一半給他喝，又分了兩只馕讓他吃，余者不冷不熱的瞧著這個陌生的漢子，墨云見他身上帶傷，有失血后的虛弱相，便去央求黨項阿媽擠些駱駝奶。”
“駝奶滋補，擠奶卻是麻煩事，駱駝厭生，只有親近的人才能接觸，如果沒有幼駝在旁，可能半天都弄不出一滴，黨項阿媽禁不住墨云好言好語，折騰了一頭汗，總算接出半缽，遞到陌生人手中?！?p> “那缽駝奶，老雕記得很清楚，清醇微咸，補氣潤肺，有恢復(fù)體力的奇效。墨云謝過阿媽，又去謝那駱駝，結(jié)果被駱駝一個響鼻，噴了半頭腔水，弄得遮陽斗笠上稀里嘩啦?！?p> “謝令真哈哈大笑，惹得全商隊的人探頭張望，老雕側(cè)目看去，墨云一邊低笑，一邊摘下斗笠，伸手擦拭，午后日光凸顯人丑，這駱駝旁摘去斗笠的少女卻如暗匣吐珠，刺亮了他的眼睛?！?p> “彼時神鷹教崢嶸勢盛，黑白不靠，自成一系，想掂漏子的大有人在，老雕因此麻煩不少，那回出塞就是和‘大漠孤煙’厲蒼虬相約，在蒲昌海決一死戰(zhàn)，他僥幸險勝，受傷不輕，又遭遇沙暴，幾乎喪命?！?p> “沙暴之后地形全變，他迷失了方向，轉(zhuǎn)了多日才找到路痕，苦苦跋涉，糧水耗盡，遇上這支商隊的時候，人已枯竭，直到半缽駝奶下肚，才緩回一些勁力，向沈琮道謝之后，他便孤身離開?！?p> 江粼月納悶：“一句話也沒和墨云搭上？同是入關(guān)，老雕怎么沒留下來，和他們同行？”
謝荊見他非要插口，對老雕的情事加以指點，不禁搖頭，“老雕何等傲性，怎么會和那些冷臉不相干的人為伍，哪個象你，一見姑娘便死皮賴臉，粘得猴急，一點讓人好奇神往的分寸也不留?！?p> 江粼月咳嗽起來，林雪崚低瞟一眼，他嬉笑如常，卻與她淡然相隔，留著摸不著的疏離。
謝荊繼續(xù)道：“老雕的確沒走遠(yuǎn)，商隊午后啟程，他悄悄在半里外同向而行，用他自己的話說，當(dāng)時著了邪，腦子歸腳使喚，無論干什么，眼前都晃著一張烈日下的笑顏?！?p> “入夜后，商隊在避風(fēng)處安營，駱駝盤圈而臥，圈中堆放紅柳，燃起篝火，烤羊肉的香氣飄散四方，有人高歌起舞，不止一個小伙子到墨云跟前邀歌求舞，墨云幾年前就跟父母來了邊城，卻始終帶著漢家女孩的羞澀，屢屢相拒又過意不去，便從行囊里摸出琴來，彈了一曲《將軍闊》?！?p> “老雕在遠(yuǎn)處黑冷的沙丘下坐著，夜空廣闊無垠，篝火的紅圈漂浮在浩瀚的漠海上，小得象一只發(fā)光的鐲子。高曠的琴音飄出紅圈，展示著人力難及的遼遠(yuǎn)，荒寂的寰宇竟似容不下所向披靡的曲意，只能任其沖蕩，激烈處風(fēng)卷驚雷，千軍萬馬，低啞處細(xì)雨滴檐，枯木輕芽，六跌六起之后，漫空澎湃的曲音戛然而止，拍岸驚濤化作無邊焰火，旎旎而落?！?p> “琴音裊散，一片澀靜，黃沙嗚鳴，覆腳不知。老雕說過，那是他此生頭一次被樂曲震撼，也許獨在苦旅，格外孤單，不在其中，難感其境。”
“也許是非凡的琴音引來了麻煩，這夜極不太平。四更時分，老雕發(fā)覺身下沙礫微震，貼地細(xì)聽，是馬蹄聲，有百余匹，深夜馬隊，不是官兵就是馬賊?！?p> “商隊守夜者也已驚覺，將眾人喚醒，剛剛滅掉篝火，挪營至沙凹深處，東北涌起的塵沙已經(jīng)灌進(jìn)每個人的鼻子?！?p> “馬隊來得比預(yù)計快得多，原來馬蹄子上綁有‘籮踏’，既防沙陷，又消響動，上百匹馬迅如鬼影，旋風(fēng)似的冒出，眨眼將商隊包圍，數(shù)十支火把同時點亮，噗噗的飛插下來?！?p> “商隊的男女老少驚叫著奔逃，有人身上被燎著，連滾帶翻的撲滅，有小孩子放聲大哭，被大人用力捂住?；鸢衙苈槁椴宄梢蝗?，把商隊囚困在燃燒的牢籠內(nèi)，襯得牢外騎者的影子高塔般林立可怖?！?p> “老雕在遠(yuǎn)處打量，看馬隊彪悍洶洶的架勢裝束，是夜出打劫的關(guān)口幫。橫行西北的馬賊有兩撥，關(guān)外的是關(guān)口幫，關(guān)內(nèi)的是甘涼幫，就象一條褲子的兩條褲腿，各自單干，卻又一襠相連?！?p> “這伙馬賊深夜行劫，神出鬼沒，官府圍剿幾次都空手而歸，商隊碰上這些令人膽寒的馬匪，真是噩夢臨頭，只能眼睜睜的看著馬賊們手腳利落的劫殺隨隊牲畜，把箱子行囊劈散于地，肆意踐踏掠取?！?p> “除了值錢財物，賊人找的是和闐玉及羌玉的籽料，這兩種上乘美玉皆產(chǎn)漠南，很多商人用賣絲的收益采購玉料，回中原販賣。籽玉難尋，淘選艱辛，這一趟的收獲若被掠去，幾個月甚至經(jīng)年的辛勞全部賠盡，如何不痛?！?p> “商隊中的幾個壯實青年咽不下氣，吼罵著從火圈里沖出來，可他們哪里是馬賊的對手，一陣亂影刀光，橫七豎八的倒下一堆，余者哀哭不絕?！?p> “馬賊還不甘休，要逐個搜身，謝令真怒斥：‘這兒有你們要的玉，全都拿去！’攢起力氣，把白天收集的一兜子風(fēng)棱石潑頭罩臉的擲在正中的匪首身上，匪首沒料到一個婦人這么大膽勁，閃了一閃，還是被尖銳的石頭砸中額角。”
“匪首身邊的二當(dāng)家見頭領(lǐng)受襲，掄起馬鞭子狠狠抽過來，沈琮一個箭步把將妻子擼到身后，這一鞭子結(jié)結(jié)實實抽在他胸上，登時裂出尺長的血口，一樣?xùn)|西順著鞭梢，從領(lǐng)口飛出，卜一聲的墜落沙地?！?p> “沈琮俯身拾起，那匪首見他容色沉靜，對這東西十分上心，抬起宿鐵刀對準(zhǔn)沈琮的鼻尖，‘拿過來。’”
“沈琮答：‘故人遺物，對你們?nèi)珶o用處。’攥手不動?！?p> “匪首道：‘有沒有用處，由你說了算？’揮刀砍落，刀風(fēng)涼猛，眼見要把沈琮劈成兩半?！?p> “墨云驚呼，卻見黑影一掠，沈琮毫發(fā)無傷，那匪首卻已經(jīng)碎成大大小小的數(shù)段，血漿噴濺的尸塊橫飛出去，砸得眾賊人倒馬歪，匪首的頭顱滴溜溜滾下沙凹，眼睛成了兩個血窟窿，那把宿鐵刀緊隨而至，噗哧一聲，將首級插成碎瓜，刀立沙上，刀柄兀自嗡嗡作響?！?p> 江粼月一聽便知，“這是段老哥練了半輩子的‘碎泍斬’?！?p> 謝荊道：“若在平常，老雕何須用‘碎泍斬’對付區(qū)區(qū)馬賊，只因他與厲蒼虬比武受傷，又在大漠損耗了身體，馬賊人多勢眾，若不立即駭退眾匪，真與他們糾纏起來，未必輕松。老雕無心行俠仗義，商隊的死活與他無關(guān)，只因沈家有危，才出手一擊。”
“這一下，果然將見慣兇腥的馬賊嚇愣，二當(dāng)家勉力提氣，剛問來者何人，臉上便是一熱，兩只眼珠碎成渣滓，眼窩中嵌上了匪首的一對招子，痛得他嘶叫捂臉，翻滾在地?！?p> “剩下的賊人哪敢逗留，爭先恐后上馬逃走。二當(dāng)家將匪首的眼珠摳出來，臉上紅紅花花，他一陣摸爬，撿到一件兵刃，瘋狗一樣循聲亂砍，老雕一腳踹在他心口，將他踢出幾丈遠(yuǎn)，又掀起一腳沙子將他埋了，那沙堆聳了幾聳，平息不動?！?p> “商隊從沒見過這般可怖的情景，老雕解了他們的危難，他們嚇得無聲無息，直到沈家上前行謝，余者才跟著拜倒。老雕自是對旁人不屑一顧，只對沈琮拜還，‘先生恩援在先，謝字如何敢當(dāng)?！?p> “一場驚魂過后，眾人在哀哭聲中埋死扶傷，收整財物。墨云心愛的書冊被踩得稀爛，她紅著眼圈撥開沙子，拼湊殘片。老雕發(fā)現(xiàn)一本完好些的，正要去拾，卻見自己手上腥粘，還沾著匪人的眼漿，忙用沙子將血污揉搓一番，又在衣服上揩凈，方才拾起來給她遞過去。”
“墨云一身書卷氣，卻沒有哭哭啼啼的嬌弱，她心疼書冊的神情，讓老雕在那一刻暗暗發(fā)誓，若有機會，定要為她得遍天下奇書寶典?！?p> “謝令真好奇什么東西讓丈夫險些送命，從沈琮手里要過來一看，是只毫不起眼的六角棱環(huán)。她最擅孔明鎖、燕幾圖、九連環(huán)之類的機巧，仔細(xì)一瞧，便在這環(huán)上發(fā)現(xiàn)玄機?！?p> “那六棱每棱都有四面，每面都有圖案，將六棱各自擰轉(zhuǎn)，可有許多種不同的組合，她端詳片刻，猜測那些神秘的圖案是二十四種月象，于是將每棱依序擰轉(zhuǎn)，按月象排好，擰到最后，棱環(huán)啪的一松，原本成圈的鐵環(huán)霎時彈直，變成一根細(xì)長的棱筒，棱筒中空，用小指一掏，勾出一卷金箔?！?p> “展開一看，金箔上遍布暗色文字，每個字都由細(xì)碎的墨玉渣粒碼成，碾制時敲壓結(jié)實，與金箔溶為一體。那些字老雕一個也不認(rèn)識，沈琮雖然通曉一些月鶻語，卻也辨不出多少，月鶻各部語言略有差異，金箔上的似乎是骨勒族的古語，沈琮只能零零星星讀出‘神物源起’之類的字。”
“既然看不懂，只好作罷，謝令真突然發(fā)現(xiàn)金箔上有些細(xì)微的破口，起初以為是金箔古舊磨損，可再一瞧，破口很新，好象不久前才被人用硬物刻出，幾人來了精神，然而誰也沒能從斷斷續(xù)續(xù)的破口上瞧出什么門道?！?p> “謝令真靈機一動，將金箔對火一映，鋪在沙上的投影如同剪紙一般，顯出清晰的鏤空圖案，破口變作明亮的筆劃，勾勒出一塊塊突起的形狀，象有寬有窄的寶塔碑林，又似亂中有序的石堆，只有正中一個形狀與別不同，宛如彎月?！?p> “老雕突然一頓，叫謝令真將金箔前后反轉(zhuǎn)，再看圖案，彎月變了方向，彎月的右邊有個葫蘆形，左邊有個筆架似的突起，老雕恍然道：‘這是蒲昌海之西的雅當(dāng)鬼城?！?p> “他在大漠迷失，曾在鬼城躲避沙暴，后來找不對路，來回盤亙了一陣，因此認(rèn)出了那片奇特的地貌?！?p> “鬼城不是城，是冒聳在沙漠戈壁上的無數(shù)巨石，大的象山頭，小的如立柱，每塊都有萬年之齡，風(fēng)刻水蝕，紋理層層，塞外的人稱為‘雅當(dāng)’?！?p> “大片大片的雅當(dāng)遍布蒲昌海周邊，西邊的這群格外廣闊，置身其中，極易迷失。烈日炙照下，雅當(dāng)座座金黃，壯美如畫，冷夜來臨時，砂石松縮，發(fā)出陰森古怪的喀咯響動，一有風(fēng)過，便有鬼泣妖嚎之聲，因此得了‘鬼城’之稱?！?p> “老雕曾向我講述夜宿鬼城的情形，我光聽他描述，已覺毛骨悚然，人縱是有再了不得的本事，與老天爺?shù)纳窆チσ槐龋既缦伣?。?p> “沈琮瞧著金箔投影正中的彎月形，這才明白昆恕贈環(huán)之意。原來昆恕帶著家人逃亡大漠，為防不測，沿赤河行至蒲昌海以西時，偷偷將銀月刀藏于雅當(dāng)鬼城，在金箔上刻下方位，若日后能重立新盟，便回來取刀治國，若命喪人亡，則免銀月刀落入賊人手中?！?p> “他將最后的線索交給沈琮，只因他信得過沈琮的人品才智，再說沈琮是個不相干的漢人，最為妥貼隱蔽。”
“沈琮仔細(xì)回想昆恕的話：‘倘若他日不能再會，便籍此物為念，愿它伴隨先生早日圓夢，遠(yuǎn)離塵沙之地，做回江南布衣’，話中隱語，是萬一事敗，便托沈琮帶銀月刀遠(yuǎn)離大漠，從此再無紛爭?！?p> “昆恕沒有想把銀月刀留給晢曄，因為他不愿晢曄走報仇復(fù)國的血途。月鶻既滅，神刀再無立存之本。”
“沈琮靜默片刻，對妻女道：‘故友托我將一樣重要的東西帶離是非，另尋凈土。令真，你和云兒先走，入關(guān)后在沙州歇兩天，等我取了東西，再來與你們會合。’”
“謝令真面露不滿，‘這些年跋涉還少？我們娘倆幾時給你添過累贅？已是歸途，還要分頭，要去一同去?！?p> “他二人爭執(zhí)起來，墨云司空見慣，理都不理，將收拾好的剩余行李交給老仆?！?p> “商隊怕匪人回頭報復(fù)，不敢停留，連夜啟程，墨云讓老仆帶行李隨商隊走。等沈琮向妻子認(rèn)輸，才發(fā)現(xiàn)墨云已將干糧、水和一些必須之物分成三捆，靜坐一旁?！?p> “老雕站在墨云身側(cè)，‘我從鬼城來，愿為先生帶路。’”
“老雕的言行，一向不容疑議，沈琮雖不清楚老雕的底細(xì)，可知道他本領(lǐng)不俗，在荒漠中有這樣一個人隨行，倒不是壞事。沈琮面對這三位，爭辯無路，商量無門，只好背上包袱。”
“四人離開商隊，連夜掉頭，改往西北，向雅當(dāng)鬼城進(jìn)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