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爺,時辰到了。”周管家往桌上擺著的精致瓷杯中倒?jié)M了剛沏好的茶,然后便垂著手恭敬地站在一邊。
金晟身著一身隆重而繁瑣的藏青色長袍,腰間掛著梅花樣式的木質(zhì)帶鉤,那帶鉤做工粗糙無比,卻顯然被主人愛護非常。
他端起瓷杯聞了聞:“新進的雪山毛尖,給我送行真是浪費了些?!?p> 淺酌一口,金晟下意識地摩挲著腰間的帶鉤,看似漫不經(jīng)心地問道:“周先生,人都遣的差不多了吧?”
“沒簽賣身契的奴仆們都已經(jīng)拿了銀子,一大早就出了府了。各路人手也已經(jīng)在金府四周埋好火藥,剩下的……也都已經(jīng)在后廳侯著了。”
“玲兒呢?”金晟又問。
“就在剛剛,已經(jīng)和紀(jì)姑娘一起上了馬車了?!?p> 金晟滿意地點著頭:“很好,你退下吧,殿下應(yīng)該也快到了?!?p> 周管家抿著嘴,沉默了半晌,終于還是顫抖著雙手抱拳行了一禮,轉(zhuǎn)身朝門外走去。
走了沒兩步,管家猛然停住腳步,高呼一聲:“老爺!”
話落,只見他毅然轉(zhuǎn)身,年逾半百的老人,就那樣硬生生跪在了地上,雙手置于頭頂,觸地而拜。
“昔日老爺救命之恩,周齊永生難忘,此去一別,不知是否還有再見之日!還望老爺,珍重!”
金晟笑了,他低著頭沒有看他,只隨意揮了揮手,道一句:“去吧,好好過?!?p> 終于,還是走到了這一步啊……
金晟“嘖嘖”兩聲,似乎是在感嘆自己無法逃脫的命運。周管家一走,整個大廳除了他,就真的沒有一個活物了,死寂一片。
所謂人去樓空,怕也就是這般光景吧。
門外,正值盛夏,灼熱的陽光烘烤著大地,午時正是一天之中最為炎熱的時候,連蟬都噤了聲,四周安靜的不像話,也孤獨的不像話。
金晟聽著在寂靜的環(huán)境中格外明顯的腳步聲,輕笑了一聲:“殿下來了?”
傅玄沒有說話,只是揮手讓隨他一起過來的侍衛(wèi)退下,回身將門關(guān)上了。
他緩步走到桌子旁坐下,從袖中取出了一個還沒有半個巴掌大的玉盒,輕輕開了暗扣,從中拿了一個藥丸出來,放在金晟面前的桌子上。
“你在秦家手下做事,也有快五年了吧?!备敌隁q不大,今年不過剛及弱冠,聲音還帶著少年人獨有的清越,他語氣輕松,好像在與金晟拉家常一樣悠閑。
“是啊,自從殿下將金某從那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救出來之后,金某就一直在秦家效忠,現(xiàn)在算算,竟然都這么長時間了。”
“這五年里,你背靠秦家,又做著最賺錢的鹽商,與江湖上的勢力也相交匪淺。據(jù)我所知,那個欺壓你的小幫派,兩年前就被你帶人剿滅了吧?”
“這功勞金某可不敢當(dāng),當(dāng)日殿下奉命圍剿洪幫,早已經(jīng)傷了他們的根基,盡管他們后來又休養(yǎng)了兩年多,但也仍舊不成氣候,金某只是順手撿了一個便宜而已?!?p> “你向來如此?!备敌坪跏窍氲搅耸裁矗⒖〉哪樕蠋Я四ㄐ?,竟是比那天上的初陽還要耀眼,“有心計有耐力還有機遇……四年又十個月,你從一個一無所有的走商做到現(xiàn)在這個地步,不可謂不艱難……也不能不讓人忌憚。”
金晟了然地大笑三聲:“果然如此,果然如此!”
他不是沒懷疑過,傅玄手下人手眾多,他在其中雖然算不上不可或缺的肱股,但也絕對不是能夠輕易被拋棄的角色,為什么傅玄連猶豫都沒有一點,就把他棄若敝履了呢?
原來,他一直費盡心思往上爬,殫精竭慮了將近五年才爬到這個位置,為的就是過上好日子,能給金玲一個安穩(wěn)的家……卻沒想到,如今卻成了他的催命符。
“大殿下,金某五年來毫無異心,今日雖難逃一死,卻也無怨無悔,唯一遺憾之事……”金晟沒有說完。
“我知道?!备敌Z氣淡淡,“我會將你女兒與你一同安葬,放心好了。”
“一同安葬……”金晟意味不明地嘲諷一笑,將桌子上不起眼的藥丸扔進了茶盞中,端起來,悠閑自在地?fù)u了搖,送到了嘴邊。
“那金某就在此,先謝、過、殿、下?!?p> 說完,他剛要將手中茶水一飲而盡,傅玄卻抓住了他的手腕。
金晟轉(zhuǎn)頭看向俊美的青年,見他一雙仿佛隱藏著黑夜的眸子無悲無喜,不禁有些恍惚。
自金晟第一次見到傅玄,還是少年模樣的他似乎就是這樣一副淡漠的樣子,并非沒有感情,而是好像將所有的情緒都隱藏在了那一張好看的皮囊下了一樣。
金晟明白他還有事要問,也不出聲,只是等青年開口。
“我聽說,三日之前,金府新來了一個丫鬟?”傅玄凝神看著金晟的臉,不愿放過一絲一毫的表情變化。
可惜金晟好像對這事不甚在意一般,眼神都沒變過哪怕一瞬,只是輕輕掙脫傅玄搭在他手腕上的頎長手指,將杯中已經(jīng)涼透了的茶水全部倒進口中。
“不愿意說?”傅玄唇角微揚,似笑非笑。
金晟也笑,笑得比從前任何一次都要開懷:“殿下,您聽錯了?!?p> 殷紅的血液順著他的嘴角淌下來,滴落在藏青色的衣衫上,留下斑駁的黑影,“不是三日,而是四日前,那是個走投無路的小乞丐,姓蘇,來金府想要討口飯吃。因著沒有身契,今天一早周先生就將她打發(fā)了?!?p> “原來如此。”傅玄悠然起身欲走,“多謝告知了?!?p> 青年俊挺的身影之后,金晟帶著笑緩緩倒在了桌面上,他閉著眼睛,神色安詳,只右手攥緊了拳,連指節(jié)都因用力而泛白了。
他的手中,握著一個木質(zhì)的梅花帶鉤。
傅玄剛一出門,就感覺到了空氣中不同尋常的灼熱。
兩個侍衛(wèi)動作齊整地單膝跪倒在地,其中一人拱手道:“殿下,金府多處起火,以我與凌冬二人之力,實在無法將火焰撲滅?!?p> “屬下無能,”另一人同樣拱手,“請殿下責(zé)罰!”
“無妨。”
傅玄回頭,果然看見身后不遠(yuǎn)處火光沖天,滾滾濃煙直搗云霄,倒是氣勢恢宏。
“這般孤注一擲,定然是為了掩蓋什么……而他那目的……”他牽起嘴角,竟是露出抹笑來。
“并不難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