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浩然山谷（下）

　　那貴公子的話音剛落，浩然山谷外原本熱鬧的聲響便隨著靜謐下來，戛然而止得太過默契，縱使有上百號人聚集于此，一時間卻也無人搭腔，像是不忍打攪這段過往故事中英雄豪俠血脈里的絲毫仁心情義。浩然山谷外頓時寂靜無聲，只聽得風(fēng)卷動云霧，葉擺展身軀，似悲歌又似戰(zhàn)鳴。

　　自古以來，英雄俠士總會被人所仰慕，所懷念。更何況，是趙帆懸這樣挽救江湖于水火之中的蓋世無雙大英雄。

　　展靖諳沉吟片刻，由驚詫中的黯淡轉(zhuǎn)向明亮，眸色中不禁露出神往，道：“修煉蓋世神功，開創(chuàng)浩然山谷，江湖太平便攜愛侶歸隱，武林危難時又漠視小人譏諷，執(zhí)劍重出。趙老前輩俠義心腸，無愧于英雄擔(dān)當(dāng)，歲月匆匆一瞬，而生命短短，可若能如此，那倒也不枉此生了?！?p>　　這段話聲音極輕，說是旁若無人、自言自語的喃喃都可，但偏是在這無人言語的寂靜之中，在上百號人仿若都聽得自己胸膛中心跳聲的安靜里，被襯得尤為明顯，每一個字都精準(zhǔn)彈落于在場每一人的耳間，劃破了狠勁孤傲的風(fēng)，清晰又深刻，敲擊著每一刻顫動的脈搏。

　　眾人還沉浸在難以名狀的悲傷之中，一時還難以周轉(zhuǎn)，倒是豪華馬車中的貴公子早早反應(yīng)過來，慵懶撩人的嗓音中帶上了些許的欽佩，朗聲笑道：“哈哈哈……想這浩浩江湖之中，從未缺少過武林豪杰?？茨秋L(fēng)云翻涌，新故交替，都道是骸尸枯骨換一聲敬畏嘆息，洶涌陳浪最終俯首平靜，英雄末路難免邀人沉迷悲愴。如今姑娘一言卻是不凡，別有新意，任爾蒼涼，任爾頹然，亦無改心境，只為英雄仁心，俠骨道義，人生若此，又何必執(zhí)著于其他呢？哈哈，姑娘當(dāng)真女俠風(fēng)范，通透，暢快！”

　　貴公子原本以為展靖諳聽說了趙老谷主依然離世的事情，會不免傷虐一番，甚至還要生出些傷春悲傷的小姑娘情緒，為這個心有所念卻難以再見的大英雄緬懷一場?？汕∏]能料到，這個不過十六歲的明艷少女，并不是傷感到難以自抑的放肆大哭，也不是嘆息英雄逝去，反而是對此生出由衷的向往與驚贊。

　　肉身可滅，傳說可隕，莫說是十年，就是百年千年，在天地宇宙間，無非是神靈瞬息的一次打盹罷了，又有何可惜，又有何可嘆？但一瞬俠義，卻也能留下一生璀璨，雖短尤長，亙古永存。

　　有意思啊，這姑娘雖有時偏沖動了些，本公子可喜歡得緊。經(jīng)此，貴公子對展靖諳的興趣又多生出了幾分。

　　“這位姑娘說的是，趙伯伯一生行俠，留下了一個太平的江湖還有聞之便心生崇敬的豪俠傳奇，咱們?nèi)羰侵活欀?，漏下傳承而下的俠道，豈不是看輕了趙伯伯還有俠義嗎？”

　　眾人點頭稱是，而循著清脆的聲音望去，展靖諳瞧見一身著粉色衣衫的爽朗少女，與她年紀(jì)相仿，不過十六芳齡，端是嬌俏可人，腰間一側(cè)懸掛著一柄玄色寶刀，雖未見雪刃，單從極為考究的刀鞘來估，展靖諳便可斷定，這寶刀絕非尋常之物。

　　“是呀，近日浩然山谷修建了新別苑——月桂小筑，邀請各路英雄權(quán)貴前來觀賞，咱們從四面八方趕來，除了恭賀趙谷主與趙盟主之外，嘿嘿嘿，最重要的還要一睹月桂小筑的雅致風(fēng)采啊?！?p>　　一威猛漢子開了腔，大家七嘴八舌地說了起來，熱鬧非凡。

　　“哈哈，說的好像你很會欣賞一樣，還是，你也收到了邀請函啊？”

　　“噯，話可不能這樣講啊，即便沒有邀請函，月桂小筑的體驗觀賞苑首次開放看不到，那也不代表過后看不到呀。我呀，可以慢慢等?！?p>　　“說不定，你再多等等，建在咱們晟朝各地真正的月桂小筑都能開售了?！?p>　　“開售了好啊，沒準(zhǔn)買下來的人里就有爺兒一個朋友也說不定，爺兒我就直接去那里觀賞，再住上那么幾天，哎呀，爽！”

　　“嘖嘖，你倒是樂觀，可在下真是百思不得其解啊，你是從哪里能認(rèn)識到有足夠財力買下由浩然谷所建別苑的朋友的呢？”

　　“你……”

　　“讓在下猜猜，是不是……夢里？”

　　浩然山谷最新構(gòu)建的別苑——月桂小筑日前完工，廣發(fā)邀請函，請來朝堂、江湖等等諸多有名人士前來提前體驗。限購十五套，取意團(tuán)圓，不日便正式推向江湖。誰人能不動心？

　　眾人歡笑一團(tuán)，展靖諳倒是有了點疑惑。

　　“浩然山谷修建的別苑，特別貴嗎？”

　　“姑娘，你果然是久居家中，才入江湖，有所不……嗝……知啊?！闭咕钢O一愣，一陣甘甜清冽的酒氣燒過她耳畔，“騰”的一聲染了她個面頰嫣紅，令她不由得回身一望。

　　入目便是一瑩白玉手，明明指尖纖纖，卻拎著一個琉璃酒葫蘆，透過半透明能隱約見到內(nèi)部搖搖晃晃的晶瑩酒液，發(fā)著光似的，瓊漿玉露般的晃晃耀眼，與那玉手不差分毫。展靖諳心中奇道，這是何處的酒鬼姑娘？視線慢慢移過去，一暈紅了淺粉臉頰的黃衣少女歪著頭，似是醉了，輕輕淺淺望著她笑。

　　黃衣少女年紀(jì)瞧著極幼，小圓臉軟軟糯糯，若不是那精致的小尖下巴，展靖諳倒不由記起家里常做的粉面團(tuán)子，可愛又無邪，遮眉的劉海下露出一雙杏眼，那杏眼本是圓圓的，此刻低垂了，迷迷糊糊著，大概是喝了酒的緣故，濕潤著一層迷蒙的水光，瞳孔中映出了展靖諳發(fā)愣的臉。

　　“浩然山谷經(jīng)營建筑宅院數(shù)十年，試問哪一間宅邸別苑不是別具特色心意，哪一間不是世間珍品，人人都想收藏?fù)碛械?？”黃衣少女又仰頭灌了一口酒，無奈笑道，“可偏偏就是萬般難求，見一面也要看緣分啦。想來也是，試問好的別苑，有誰不想住呢？如果哪天小爺我足夠有錢，那妥妥要集齊浩然山谷建筑的所有宅邸別苑，一個月?lián)Q一套住，以償心愿……嗝……”

　　展靖諳還沒完全消化這位自稱“小爺”的黃衣少女的話語，周遭人群又緊跟著嘈雜起來，看來這位黃衣少女正是說中了不少人的終極心事呢。

　　“喂，小丫頭，聽你的口氣似乎見過不少由浩然山谷修建的宅院？”一刀疤男雙手抱胸，看熱鬧似的調(diào)侃道，“可看你年紀(jì)，也就十四五歲吧，小小年紀(jì)，說的好像自己早已是老江湖了，噯，你那條道上混的呀？這買房的閱歷資歷還夠不夠??？”

　　“嘻，是誰規(guī)定了年紀(jì)小就不能向往浩然山谷修建的宅院了？”黃衣少女甜甜一笑，晃著琉璃葫蘆，身姿輕巧，“又有哪位前輩高人會以年紀(jì)評判一個人的閱歷資歷呢？更何況，自古以來，能不能得到心愛之物，一靠心誠，二靠易換，浩然山谷修建的宅院，當(dāng)然是要有機(jī)緣又有錢，照你這位……老江湖大哥的思路，順著想下去，難不成要靠搶嗎？”

　　“哈……”黃衣少女話剛說完，展靖諳便忍不住輕笑出聲。江湖浩蕩，儼然是一番廣闊新天地了，過去從未洞悉此處，雖有好奇，但也止步于好奇，近日倒覺，確實樂趣良多，日后回了將軍府，一定好好和爹娘說說。

　　一書生模樣的中年摸著胡子問道：“哦，看來姑娘真是同好，不知道姑娘你最心喜哪一座宅院呢？”

　　黃衣少女微微仰頭，白嫩的手指一下又一下點著下巴，深色的雙眸中盛滿了細(xì)碎的光，沒多久便俏皮笑答：“浩然山谷的宅院，任意一間都無可替代，都被無數(shù)人當(dāng)成心頭好，有獨好其中一座的，也有花心博愛者如小爺，每個都愛都想捧在心里，放在身邊的?！?p>　　展靖諳奇道：“難道你對每一座宅院的喜歡都是同等分量，不差絲毫的嗎？”

　　黃衣少女轉(zhuǎn)身望向展靖諳，笑道：“小女俠，你聽小爺說完嘛?！?p>　　“好，請?！闭咕钢O不好意思道，心中也對這位自稱“小爺”的姑娘生出了幾分好奇，但行走江湖，或許女子也更豪爽些罷。

　　黃衣少女道：“論景色最美，當(dāng)屬桃花塢，不分晝夜，不分四季，也不分冷暖，桃花只顧開放，主人盡情觀賞。”

　　展靖諳問道：“竟有不分四季冷暖的桃花？”

　　黃衣少女道：“尋常桃花自然不可，但這之中的每一株桃花，皆是由長生境供得。倘若桃花有頹敗之象，長生境的白家人便會派專人進(jìn)行檢查養(yǎng)護(hù)甚至替換，直到永久啊?！?p>　　“長生境？”

　　馬車中的貴公子慵懶嗓音透過紗幔，緩緩傳過來：“那里居住著的白家人，終生以植物生命的養(yǎng)育為己任，代代相傳，那里的土壤、氣溫等等都極為適合植物的研究與培育，堪稱植物圣地。更有江湖傳聞，長生靈草便生于那里。”

　　展靖諳“哦”了一聲，緩緩點頭。

　　黃衣少女繼續(xù)道：“桃花塢景色美，一燁知星的意境絕妙。北斗縱橫的星空，星海瀾的星海，真可謂銀河顛倒，繁星沒入海藍(lán)深處。擁有了一燁知星，就好像擁有了整片星空和大海?！闭f到此，黃衣少女微微晃神，垂下眸子。

　　展靖諳道：“聽聞北斗縱橫，隸屬朝廷，精于推算演繹，星象占卜，傳承周易之學(xué)。那星海瀾呢？家里倒是都很喜歡吃那里的魚蝦螃蟹諸多水產(chǎn)?！?p>　　黃衣少女?dāng)苛松裆?，眉眼帶出笑意，吐舌道：“你要是去一次星海瀾，見過那里的海域，就知道哪怕是肥嫩多汁的帝王蟹、入口即化的河豚與之相比，也勉勉強(qiáng)強(qiáng)啦?！秉S衣少女又繼續(xù)道，“還有與重元劍宗合作的白石玉坊、至今不知另一合作門派的歸來渡都是小爺心頭好。但小爺最愛的還是聆酒亭，耳邊是銷愁居釀制的酒泉，清清澈澈流淌過青竹板，唇邊便是香醇美酒，只愿從此不復(fù)醒，當(dāng)真人生最痛快！”

　　中年書生笑道：“姑娘提到的還真都是浩然山谷名品宅院，但李某還是與姑娘有一點點不同，由乾鎖閣聯(lián)手打造的燕西回廊，千機(jī)百變，曲折蜿蜒，以靜襯動，猶如水墨寫意，彩繪天成，驚艷絕倫，莫說南歸的燕子飛不出，恐怕即便飛得出，也不舍得離開啊哈哈哈……”

　　展靖諳倒是對這個燕西回廊格外有興趣了，上陣殺敵自然也會用到行軍布陣之法，加之機(jī)關(guān)，難以攻破，卻也是堅守利器，只不過……她瞧見黃衣少女竟不似之前活躍，緊咬著嘴唇，苦笑開了口。

　　“燕西回廊自然極好，只是……”怕走了進(jìn)去，不舍得再走出來。

　　展靖諳見黃衣少女神色不對，本想詢問，卻一時不知該從何處入手，只聽得一聲朗朗，從浩然山谷入口處傳來——“各位恭候多時，以往的宅邸別苑經(jīng)典樣版已構(gòu)架完成，盡皆出自染世人家一百一十八位弟子之手，無論有無邀請函都是我浩然谷的客人，都可先行重溫品鑒。以上，便是整個浩然山谷對諸位賞光前來的小小謝意?！?p>　　話音剛落，人群中便不時響起一聲又一聲激動亢奮的歡樂聲，哪怕沒有邀請函想碰運(yùn)氣過來湊熱鬧的人，還能趕上欣賞重溫之前的府邸宅院，即便都只是些類似的模擬，但對浩然山谷的心意和態(tài)度，通通一百個一萬個放心和認(rèn)可啊。

　　浩然山谷入口處站立著一對姿容美好的少年少女，瞧著也就十三、四歲的年紀(jì)，那少年名叫栗梓，身著雪白衣裳，天真可愛，少女名喚雪芙，身著粉橙衣衫，純真無邪。少年慢慢撤下抱拳于胸前的手，與身旁的少女一齊做了個“請”的姿勢，年紀(jì)雖幼，卻真是落落大方，儀態(tài)不俗。

　　“諸位請?！?p>　　浩然山谷入口處的云霧漸漸消散，隱約露出谷內(nèi)冰山一角，曲折蜿蜒，好似夢境。

　　“這就是燕西回廊了?！秉S衣女子望著浩然谷，輕聲道，“這次過往精品宅院的展覽，倒也是下了不少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