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下幾人也一動不能動了,雖知道顧首一定還活著,心卻還是揪成一團(tuán),深怕下一刻,阮經(jīng)亭就會說出:顧首真的死了,而山上的諸位英雄也都死了,四魔君惡名遠(yuǎn)揚(yáng),就此天下黑白顛倒,日月失光。
鐘曉俏臉煞白,顫聲問道:“前輩,顧首可還活著?”
李夜墨輕輕拍了拍鐘曉的手背,道:“曉兒放心,顧首當(dāng)然活著!邪不壓正,古今亦然?!?p> 葛炳輝等也都點(diǎn)了點(diǎn)頭,表示對此認(rèn)同。天地不合,本就是其間一道正氣上接九霄,下臨無地,支出了山河莽莽,演出了將相君王!這正氣若是斷了,天上的日月星辰都要砸將下來,滅盡那詭詐奸惡之人。
世若真無道,天定自行之!
阮經(jīng)亭喝了口酒緩緩繼續(xù)道:“顧恩青倒在地上是真,死卻差的遠(yuǎn)了。在那童子點(diǎn)他死穴前,顧恩青就已用秘法自閉了穴道,此時躺在地上不過是裝死,騙那童子罷了……”
葛炳輝打斷道:“啊……師父,我知道了,我猜顧首是要那童子用自己血來做記號,引眾英雄上山!”
肖百川點(diǎn)頭道:“辦法是好辦法,不過我們能想到,那童子怕也能想到,若那童子能想到,這辦法就不能用了?!?p> 杜雨道:“倒是不知道那童子是用了什么法,怎么上山而又不留血跡?!?p> 樹上,阮經(jīng)亭道:“那童子折了兩根一尺長樹枝,又撕開身上長袍作兩截,包住樹枝,踩在腳下,便如同高蹺一般,腳下短時間內(nèi)就能不沾血跡,待血流在地上,他早已深入林中,再無處追尋。
那童子在樹林里走了一陣,總覺得后面好像有人,回頭一看,三步外果然有個人影,夜里只能看個輪廓,童子卻認(rèn)出正是剛被他點(diǎn)了死穴的顧恩青!“
”按理說這童子在四魔君手下,殺人便如吃飯飲水,不信鬼怪之說,可幾日里飽受折磨,大量失血,難免精神恍惚,又是剛剛逃過一死,血月凄凄,靜匿無聲,回頭一看,卻見一個確定已死,而且是剛被自己殺死的人!”
“明明離得這么近,走了這么遠(yuǎn),偏偏沒聽到一點(diǎn)腳步聲、喘息聲!若說他是個絕世高手,偏巧自己又見他出過手,是個粗鄙不堪,連劍都拿不穩(wěn)的泰山派小輩,此時卻一聲不響跟在自己身后,不是鬼又是什么!”
“登時加快速度,兩只木棍撐著腳,大步擺開,一步可以跨出一丈,可回頭一看,那道鬼影還是在自己三步以內(nèi),不覺得心頭發(fā)慌,頭皮發(fā)麻,拖著傷體向山頂疾奔,后面的黑影,也不遠(yuǎn)不近,不搖不晃的跟著,不像跑,倒像是飄在空中,那真是上等的輕功!直到看到了山頂亮光,童子才安下心來,回頭再看,那里還有鬼影!那童子虛脫了好一陣才上山給四魔君復(fù)命,而顧恩青已經(jīng)回到山腰了?!?p> 杜雨道:“我好像明白了,顧首先前和那童子稱兄道弟,又假裝與那泰山小輩為殺不殺童子而爭執(zhí)出手,只是為了讓那童子相信顧首真的是泰山派的小輩,武藝低微又品行不佳,所以后面做什么都合理了。那童子原以為自己是下山看戲,不慎失手,卻不知剛一下山就已經(jīng)進(jìn)入局中了?!?p> 葛炳輝笑道:“我也明白了,他們折磨那童子三天,不過是讓那童子體力不支,精神衰弱,自然后面思緒不清,疑神疑鬼,后來顧首又用劍傷那童子,讓那童子誤以為眾英雄是想以他的血作為標(biāo)記,故而刻意防住這個,卻沒想到還有詐死嚇人這一招,顧首厲害,厲害??!”
李夜墨也笑道:“是啊,確實(shí)厲害,血月當(dāng)空,一個人走在叢林里,沒半點(diǎn)聲音,突然看到一個你剛殺掉的人,明明被殺時武藝平平,誰會想到那是個能自閉穴道的絕世高手,還不被嚇得屁股尿流?”鐘曉也跟著咯咯的笑。
肖百川打趣道:“雀兒,老四,還有鐘姑娘,你們且猜猜四魔君的小路究竟是怎么通到山上的,我賭五文錢你們猜不著?!?p> 葛炳輝不答他,反而沖樹上嚷嚷道:“師父你瞧,二師兄不但欺負(fù)師弟,還要賭錢了!”眾人都笑起來。
阮經(jīng)亭淡淡道:“四魔君的小路,實(shí)是一絕,沿著主道,兩側(cè)零零散散、大大小小總有些寒松,看似天然形成沒有規(guī)律,實(shí)則是人工種植,修剪,只要摸著任何一棵寒松,從下向上摸去,第三枝指向的方向就是小路的所在,叫做寒松指路?!?p> “不過,找到小路還不算完,寒松所指并不是直通往山頂,而是通往下一棵寒松。走到下一棵寒松,從下向上摸到第三枝,沿第三枝所指方向站定,卻不是向前,而是直直左拐,不許久,又可到一棵寒松,依舊去摸第三枝,這次卻是直直向右,再到下一棵,這次卻依舊是直直向右,如此一次向左兩次向右,三次向左四次向右……左左右右,如此更迭往復(fù),曲曲折折才能到達(dá)山頂?!?p> “若是在主道路右,同樣有寒松指路,卻是有死無生!這樣的小路,顧恩青等原先找不到也是正常。眾英雄有了顧恩青摸來的小路,終于要沿著小路殺上陽頂峰,要?dú)⒛Ь?,祭群雄!?p> 杜雨道:“詭計(jì)沒了,終于能揚(yáng)眉吐氣,一決雌雄?!?p> 鐘曉問道:“前輩,上山之后總順利些了吧?”
阮經(jīng)亭道:“前面倒也順利,顧恩青帶著眾人又挨了一天,直等到第二天子夜才攻上山去。四魔君帶四九童子倉促應(yīng)戰(zhàn),四魔君四去其三,四九童子全部歿于此役。顧恩青等也損失慘重,四魔君雖然品行不端,卻都是武藝高強(qiáng)之輩,尤其是不戒刀血刀魔君,一人便殺了三四十個江湖好漢,此一役眾英雄又死傷近雙百之?dāng)?shù),卻可惜逃了一人?!?p> “不是別人,正是血蝠魔君!此人背信棄義,一人未傷,交戰(zhàn)之初就運(yùn)轉(zhuǎn)起天下第一的輕功,腳底抹油,逃之夭夭!有傳言說血蝠魔君見到六百多好漢突然出現(xiàn),當(dāng)場嚇得屎尿橫流,從眾人頭頂掠過的時候從褲腿里直往下滴黃漿,也是可笑!”
杜雨恨恨道:“其他魔君童子雖也是惡人,但到頭來死得干脆體面,即使是敵人,倒也叫人覺得可敬可愛,偏這血蝠魔君,有著天下第一的輕功,卻只用來逃跑,殘害孤弱婦女是不仁,無顧手足,獨(dú)自偷生是不義,臨敵于前,不戰(zhàn)而逃是無勇,沒有本事,卻學(xué)別人作惡多端是無謀,不仁不義,無勇無謀,實(shí)在是個十足十的小人!”
葛炳輝也附和道:“老四說的對,不僅是個小人,更害得我們這些修習(xí)輕功的人也都人人成了和他一樣的小人,癩皮鼠魔君的褲襠,到今天也還是臭的哩!”
李夜墨笑道:“如今我們修習(xí)的輕功受到排擠,其實(shí)也不全怪血蝠魔君。你們想,我們這些輕功極佳的和人一起對敵,若是打得過倒好說,若打不過,你輕功厲害,扭頭跑了,人家跑你不過,豈不是白白搭上性命,誰又肯將身家性命托付給你呢!”
“再比如別人的財(cái)物放在哪,你隨手取了,別人輕功不及你,你腳底抹油,就可以輕而易舉的得到財(cái)物,不過手掌翻翻之事,有幾個能抵得了這種誘惑?所以也只是從血蝠魔君身上,其他人都發(fā)現(xiàn)了輕功絕佳,做起壞事來格外趁手,也就把我等都看作了小人?!?p> 阮經(jīng)亭道:“正是如此。卻說血蝠魔君沒了其他幾位魔君的照拂,所作所為便真的不配稱作魔君,墮落成了江湖第一花賊,憑著過人的輕功,肆意妄為,更是專門針對那些攻上陽頂峰的英雄好漢的家中女眷,江湖上幾次追殺,卻都讓他僥幸躲了去?!?p> “眾英雄沒奈何,只好去請那‘隱坐東南云寂峰,出時日月也動容’的即墨家出山,那一代即墨家家主正是如今最廣為人知的玄葉老人——即墨無星。復(fù)姓即墨本就罕見,江湖上姓即墨的更是只此一家,別無分號,當(dāng)時若是即墨家的人走在江湖上,無論宗支,只消報上自己的姓氏,便是群雄俯首?!?p> “即墨家的人輕易不到江湖走動,但只要出來,江湖就還是即墨家的江湖!即墨家昌盛了足二百多年,經(jīng)了三個朝代,變了兩次王庭,即墨家卻風(fēng)光依舊,期間,江湖中遇到七八次大浩劫,即墨家人就出山帶領(lǐng)江湖義士化解了七八次浩劫,有詩贊曰‘金殿帝王輪流做,江湖僅此一世家!’。這一次血蝠魔君惡貫滿盈,也被當(dāng)做江湖大害,請了即墨家出山。”
鐘曉問道:“即墨家這么厲害,為何如今卻甚少聽人提起?”
李夜墨道:“即墨家是名副其實(shí)的武林世家,有‘即墨一家,江湖一柱’之稱,英才輩出,最厲害的要數(shù)即墨家的絕學(xué)——摘星玄葉手!一收則群星都黯淡,長短兵器,拳腳飛刀,天下武功沒有捉不到的,一發(fā)則萬點(diǎn)銀光剎那便至,天上飛鳥,地上走獸,饒你驚才艷艷,也沒有逃得脫的。”
“唯一可惜的是即墨家歷代只有家主可以習(xí)此武功,而到了即墨無星,卻沒把摘星玄葉手傳給下一代家主,如此神功就此絕跡江湖,反倒是江湖中頻頻有人去即墨家討要這一神功,打打殺殺不休,即墨家也在一二十年里速速沒落?!?p> 葛炳輝道:“大師兄,為何不將摘星玄葉手傳下去,玄葉老人是老糊涂了嗎?”
“這就沒人知道了,若要給江湖秘辛排個名次,‘摘星玄葉手為何失傳?’這件事必然排名第二。”
杜雨道:“那排名第一的秘辛該是什么?”
李夜墨笑道:“排名第一的該是那摘星玄葉手的秘籍如今在哪?”
肖百川道:“如果沒有秘籍,只是一代代口頭相傳,就可惜這樣厲害的武功再也看不到了?!?p> 鐘曉嬉笑道:“摘星玄葉手出了,那血蝠魔君也一定就此服誅,從此天下太平!”
阮經(jīng)亭道:“不錯,后面的事就簡單了,顧恩青在陽頂峰四魔君府上假意大宴武林同道,血蝠魔君心中不忿,前去搗亂,被埋伏的玄葉老人一舉擒獲,剜了心來,奇的是這顆心又黑又亮,只有常人一半大小,不似人形,狀如雞犬之心,砍下了血蝠魔君的腦袋,同他那顆怪心一道,被掛在陽頂峰后的懸崖邊上,告祭死去群雄?!?p> “哎……惡人除了,江湖復(fù)歸于和平,好俗套的故事!”葛炳輝嘟囔道,李夜墨等都吃吃的笑。
“俗套?那你們愿不愿意聽聽,我為何后來不再講這故事?”
樹上,阮經(jīng)亭悠悠問道。
眾人頓時安靜了,難道還有什么變故?片刻,葛炳輝一拍大腿,跳在長凳上,舉著雙手嚷嚷道:“愿意,愿意,雀兒我是一千個、一萬個愿意!”
阮經(jīng)亭道:“夜墨,百川應(yīng)該還記得,我早些年不斷在江湖上走訪老一輩的江湖人,只是想了解四魔君故事的真相,因?yàn)橛行┑胤娇傁氩幻靼住?p> 比如陽頂峰上機(jī)關(guān)重重,我去過數(shù)次,卻一點(diǎn)也沒發(fā)覺機(jī)關(guān)的痕跡,雖然過去了幾十年,可是總要有些陷阱機(jī)關(guān),失效留在那里吧。再比如血蝠魔君初見眾人,嚇得屎尿橫流,后來卻為給手足報仇屢屢涉險,開罪眾英雄,更逼出了即墨家的人,前后反差之大,實(shí)在讓人費(fèi)解??上⑴c了那件事的人早已歸于塵土,還活著的人又只記得種種傳言。
就在七年前,我去拜訪靖江邊的一位深山老樵,老家伙自言已一百多歲了,我花費(fèi)了好些銀兩,可得到的結(jié)果也和我剛才講的出入不大。我思來想去,還是覺得不合道理,不停的想這些事的答案,不知不覺竟走近了一座孤墳。
雖是孤墳卻被打理的極好,墳前一塊墓碑看起來有些年代,沒有一個字,只在頂上畫了一把劍從下向上斜斜插破一團(tuán)祥云,你們知道靖江派的女俠們好以‘云’,‘劍’二字為號,穿云劍,撥云劍,破云劍……不勝枚舉,但敢在墓碑上不題一字,只畫個劍刺祥云的圖畫作為身份的——”
聲音稍稍一頓,阮經(jīng)亭又繼續(xù)道:“從來只有一劍破一寨——出云劍葉三娘!我一陣欣喜——想這不就是老天要給我答案!既是天意指引,縱是驚擾亡靈,葉三娘也不能怨我,當(dāng)下就用手中的劍挖出棺木來,打開也沒費(fèi)什么功夫,埋在地下幾十年,棺木一碰就都碎裂了,看到尸體我吃了一驚,棺木里竟是一具無頭尸身,這尸身正是葉三娘,有她的寶劍作證,劍上還刻有‘出云’的字樣?!?p> 鐘曉驚愕得不能言語,葛炳輝問道:“無頭尸又怎樣?江湖上還不是很常見的。”
肖百川道:“雀兒,你可記得師父說的故事里葉三娘是初上陽頂峰被亂箭射死,直到顧首用牛馬破了陷阱才得以收回尸身。”
杜雨道:“會不會是眾人不敢為葉三娘收尸,腦袋讓野獸分叼了去?”眾人想到有這種可能,不禁都打了個寒顫,一代女俠若落到如此下場,未免也太悲慘了些。
阮經(jīng)亭道:“是有這種可能,所以為了驗(yàn)證,那一月內(nèi)我又連開了四十三座當(dāng)時好漢的墳冢,結(jié)果竟看到了三十七具無頭的尸身!”
眾人登時驚得張大了嘴巴,一是驚當(dāng)時好漢們竟都無頭入葬,這是不是意味著江湖所傳的故事并不可信,也許顧首等人真的贏了,不過付出代價或許大的可怕,以至于后來只留下了種種傳說,二是驚阮經(jīng)亭為了驗(yàn)證故事竟不顧江湖情緣,連挖了四十三座英雄冢!
葛炳輝打趣道:“這倒好,我還沒能出山,師父就和這么多高門大派們結(jié)了梁子,這可是挖祖墳的大仇哩!”
李夜墨笑了笑,又沉吟一陣,問道:“師父,你的意思可是說那個故事其實(shí)不知道多少是真的,又有哪些是假的?”
阮經(jīng)亭喝著酒,神色寂寥的沒答話,眾人也都安靜了。
傳說這種事,本就是從人口中說出,自己聽到耳朵里,其中多少真,多少假,誰能說得清楚,縱是親身經(jīng)歷,眼前所見,也不能確信自己知道的就一定是真的,更何況聽說!不信且瞧,那幾十具無頭尸都快爛在土里,那幾十顆無尸頭正披散頭發(fā),飄在空中,說:笑這可憐世人啊,究竟以何辨真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