岸上少女不是別人,正是李蓉蓉和即黎。
說李蓉蓉是小龍女,倒也不是顧飛卿聰明。
易奢是鎮(zhèn)江龍王的假子,火船清沐堂的堂主,地位何其尊崇,能比他說話更管用的,除了龍王,可不就只剩下龍女了?
“還真是個惹禍精!顧小少爺,火船幫與顧家素?zé)o仇怨,你這般得罪下來,白白喝一肚子涼水,何苦來哉?”
李蓉蓉挽著即黎的胳膊,看著水中二人的窘迫模樣,險些笑岔了氣。
“嘿嘿!北方人不怎么會水,狼狽得很,見笑了見笑了……”
顧飛卿被浪里白條扔到岸上,抹了把臉,左右打量了自己如今的形象:衣衫不整,水草纏身,發(fā)冠也不知去了哪,頭發(fā)都凌亂的粘在額頭上。
小公子自出生至今,還是第一次如此落魄。
回顧半生,無論是因為家私無數(shù),血燕窩喂豬、貓眼石打鳥的悲慘童年,還是后來承蒙祖上蔭蔽,處處有人照拂,男追女愛的江湖生活……簡單得一眼到底。
理了理衣襟,把頭發(fā)盤在頭頂,顧飛卿大笑起來,“蓉蓉姑娘,即姑娘,江湖闖蕩,可不就認(rèn)個字號?不惹禍,我豈不是自砸了招牌?”
易奢見不得他耍寶,嘴角一撇,冷哼一聲,“顧小公子,觸火船幫的霉頭,你這不是在惹禍,是在找死。”
顧飛卿抬眼去瞧,玉面狐正倚在欄桿上。
還真是美人兒,生氣的模樣都勾人的魂,可惜造化弄人,嘖,是個假女人!
攤攤手,顧飛卿壞笑道:“易堂主你瞧,我們不還活得好好的,由此看來,‘死’這老伙計,委實不好找。”
“說得好!”
司徒盛沒有顧小公子這么好的待遇,自己費力爬上岸,一邊扯下掛著的漁網(wǎng),一邊高聲附和,“摸老虎屁股,親鱷魚鼻頭,替龍王收腰,幫狐貍洗澡。大丈夫死又何懼?我們是在找死,可偏是福壽綿長,嘿,找不著!”
司徒盛擠眉弄眼,一臉賤相實在欠揍,如果不是李蓉蓉就在一旁,一旁的浪里白條非把他再塞進水里,化了魚屎。
易奢寒著臉,緩緩撫摸劍鞘,這柄劍窄到了極致,若是對敵,只要兵器交錯,一定會四分五裂,可若是刺進對方心臟,一定連痛都來不及感覺到。
不等易奢發(fā)作,李蓉蓉柔聲道:“易哥,我爹正找你,你還是早早回去的好?!?p> 易奢懷疑道:“蓉蓉,你確定是義父叫我回去?”
每當(dāng)李蓉蓉想要支開他,總是這個理由,每每如此,從無例外,偏偏屢試不爽。
“你覺得我在騙你?”
“呵,蓉蓉你多心了,你若要保他,說一句便是,我絕不為難他——在我這,你是極有面子的?!?p> 易奢笑了兩聲,走進高閣。
“抓著了!龍鯉抓著了!”
捧著火紅鯉魚,漁民們在水里歡呼雀躍,樓船卻緩緩掉頭走得遠(yuǎn)了。
……
“我們瞧見了,你給了那小姑娘一條顧家的金鯉魚。”
李蓉蓉如是說著。
即黎冷冰冰點頭,示意她也見了。
顧飛卿揮揮手,故作高深道:“是給了,都是無關(guān)緊要的東西?!?p> “‘錦繡顧家,富貴榮華’,一條顧家小金鯉調(diào)動財富,能買下半個京都皇城,這也是無關(guān)緊要?”
顧飛卿長嘆一聲:“吃不能過兩碗飯,三畝水田也就夠了,睡不能超一張板床,一間瓦舍也就夠了?!?p> 李蓉蓉聽了,咯咯嬌笑道:“只有衣食無憂了,才會說這種混賬話,真的只有三畝水田,一間瓦舍的人,每天都要苦著臉,過著今天,怕著明天哩!”
“正是,本公子心系天下,所以我要拼命折騰,爭取早日把祖上聚來的錢財都還歸天下!”
李蓉蓉略一躬身作了個福,揶揄道:“那我還要替天下人謝謝顧小公子了。”
顧飛卿也不知羞,帶著戲腔,伸手來攙,“哎哎哎……何須如此!小龍女何須如此,何須如此了呀!”
李蓉蓉咯咯笑個不停,即黎遞來一劍把顧飛卿的臟手逼了回去。
李蓉蓉道:“老實說,人你也幫了,為何還要投魚入江,故意得罪我們火船幫?”
顧飛卿抬頭望天不語。
“快說!”
“不能說……”
“必須說!”
“一定要說?”
“一定要說!”
顧飛卿眨了眨眼,笑道:“因為……因為我覺得你們火船幫又想做好人,又放不下蠅頭小利,三幫三派之一,何必如此別扭!”
李蓉蓉若有所思,“你是說我們向漁民收魚?”
顧飛卿輕輕點頭,道:“你們巡江,驅(qū)逐強人,鎮(zhèn)壓貪官,整治魚市,對這些漁民是莫大恩德,可這些于你們火船幫而言,不過是舉手之勞。反過來,每日進獻當(dāng)日魚王,對普通漁民而言,一條魚王可能抵得過一個月的苦功!火船幫明明都不會正眼瞧上一眼,又何必苦苦相逼呢?”
“就是為了這個?”
“就是為了這個?!鳖欙w卿認(rèn)真點頭。
李蓉蓉?fù)溥晷Τ雎暤溃骸斑€以為你能講出什么大道理來,火船幫出手幫助漁民,本就不是有所求,而是我們漁船上發(fā)家,不肯忘本,這才每日巡江。漁民獻魚也是自發(fā),我們害怕人人挾裹,苦不堪言,傷了漁民生存根本,才刻意要求,一日只收一條。既然只收一條,自然就理所當(dāng)然被當(dāng)成了收最好的一條?!?p> 顧飛卿憤憤不平,揣著手道:“你們見那個女孩了嗎?父親重病,全仗一條龍鯉換錢,結(jié)果你們一句當(dāng)日魚王,不但強迫進獻,而且分文不出,這不是理所當(dāng)然,而是謀財害命了!”
一句“謀財害命”著實刺痛了李蓉蓉,炸毛道:“火船幫位列三幫三派之一,還需要去圖謀一個小叫花的魚?”
顧飛卿看李蓉蓉生氣,頓時開心道:“火船幫庇佑一方漁民,是會得好報的,可也不能不承認(rèn),你們收每日魚王,這法子確有問題?!?p> 司徒盛小心翼翼的插嘴,“公子,你把小龍女說急了,回去報告龍王,把日巡撤了,這的漁民非撕了咱們!”
顧飛卿與李蓉蓉齊齊甩他四只白眼,李蓉蓉冷笑道:“顧小公子,依你之見,我火船幫日巡當(dāng)如何?”
顧飛卿大手一揮,指點江山,“當(dāng)然是日巡照舊,不過舉手之勞,獻魚免了,都是蠅頭小利?!?p> 李蓉蓉?fù)u了搖頭,吐了吐小舌頭,道:“最討厭你們這些個公子哥,一腔熱血,滿腦袋都是道德高尚……”
顧飛卿得意的挺著胸脯,如同一只驕傲的大鵝,道德之事,君子所為!
“可惜啊,就是熱血堵了心眼,道德燒壞了腦子!”
李蓉蓉走上前,在顧飛卿腰間狠狠掐了一把,“那個小姑娘的事只是個例,她要肯說出來,火船幫定然幫她,可若是一切依你所說,你可知道會怎樣?”
顧飛卿疼得兩眼發(fā)黑,狠狠搖頭。
“若依你所說,日巡就難辦了,火船幫也會被拖進泥沼不得翻身!”
司徒盛不屑道:“危言聳聽!讓你們做些好事就婆婆媽媽,按照戲里的說法,這就是為富不仁!”
李蓉蓉翻了個白眼,“你是因為傻被逐出師門的嗎?”
司徒盛氣勢一振,摩拳擦掌。即黎霍得拔劍出鞘,目光如電,這才嚇得他老實下來。
李蓉蓉嘆息一聲,道:“你們別覺得窮人就一定是好人,一樣里面有好有壞。就好像一把種子,發(fā)芽之前就已經(jīng)定下會開出什么樣的花朵。土地只能決定花朵的大小,大善或小善,大惡或小惡。對于貧瘠土地里的荊棘,你若敢澆一潑春雨,馬上就能氣勢洶洶,壯大起來。善惡肉眼難辨,你左手拿著一塊肉,他們就蒼蠅一般地?fù)渖蟻?,有些個壞東西恨不得把你手都咬掉,就算你右手提劍砍了一批又一批,可還是前仆后繼。惟有在肉上抹上黃連,香卻苦,讓他們又愛又恨,吃一口肉就要感到一股苦味,那些壞東西才能收了心思。我們想要幫的是天生的好人,做事時卻要每一步都想著天生的壞人,如此才能成事。若只做好事,壞人就全沒了敬意,總有些要順桿兒爬,要求愈多,把你吃干抹凈,神佛也要怕得!”
顧飛卿想到黑瘦漢子,訕訕地點點頭,可內(nèi)心終究不認(rèn)同,大丈夫捐身濟世,如何還要瞻前顧后?
人人嘲笑的顧小公子,也有為蒼生獻身的偉大志向,只是未曾聽到耳畔沙沙的磨牙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