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范朋克陪著即墨去醫(yī)院包扎傷口之際，在警局正緊鑼密鼓、莊嚴肅穆地進行著一場關(guān)乎正義與邪惡的審訊。審訊是在一間陰暗的審訊室進行的。審訊者是那兩個一高一矮的警察，他們代表正義；被審訊者是那個持刀傷人的胖廚師，他是邪惡的化身。雙方坐在一張桌子的兩邊，這張桌子擺在四堵冰冷的墻圍成的一個長方形的空間里。這個空間此刻就像墳墓一樣死寂，因而三個活人的呼吸聲聽得一清二楚。邪惡的化身顯得異常鎮(zhèn)靜自若，而正義的代表也不甘示弱，他們用直勾勾的眼神盯著胖廚師，盯得他渾身的汗毛都快豎起來了。但他依舊面不改色、心不跳。
“叫什么名字？”高個警察一本正經(jīng)地問。
“張言?！迸謴N師用不高不低的聲音回答。
“今年多大？”
“三十五歲?！?p> “什么職業(yè)？”
“廚師?！?p> “家庭住址？”
“清水區(qū)，明星巷，37號?！?p> “單身還是已婚？”
“單身?！?p> “你和你蓄意傷害的那對男女是什么關(guān)系？”
“沒有關(guān)系?！?p> “既然沒有關(guān)系，為什么要持刀砍人？”矮個警察插話問道。他的語氣要比高個警察的語氣更粗魯，更具有逼迫性。
“因為他們妨礙了我的幸福。”張言理直氣壯地說。
高個警察和矮個警察對視了一眼。
“他們怎么妨礙你的幸福了？”高個警察緊接著問。
張言目不斜視的雙眼突然緊閉了一下，但他隨即又睜開，眼簾慢慢地垂了下去。他思考了片刻，然后抬起臉看著高個警官的眼睛，不緊不慢地說：
“我追求了一個女人七年，一個星期向她求愛一次，她一共拒絕了我364次。也就是說她從未決定愛我，更不可能嫁給我。她是個美麗的女人，七年來始終令我魂牽夢繞。她在西城的一條繁華的商業(yè)街經(jīng)營一家高檔美容院。美容院對面開著一家意大利餐廳。餐廳與美容院中間隔著一條并不十分寬闊的復古街道。每天中午，一對年輕男女都要穿過這條街道去意大利餐廳就餐。他們?nèi)ツ抢锍燥埦拖窕丶页燥堃粯樱瑤缀趺刻熘形缍既?。男的是個外國人，比貝克漢姆都英俊，比超模馬蒂耶斯?勞瑞森都有型；女的是本國人，是那種孤高冷傲的類型。這一點從她走路的姿態(tài)和臉上的神情就可以看得出來。她當然很美，優(yōu)雅的氣質(zhì)和優(yōu)美的體態(tài)令大多數(shù)女人都望塵莫及。其實，即便不去描述這個女人的形象，想必只要一個人不傻就可以想象的出，那么一個風度翩翩、玉樹臨風的男人，身邊的女子指定也不一般。
說起來就讓人氣憤。就是這對該死的男女使我失去了結(jié)婚的機會。我追求的那位女子的辦公室的落地窗正好面向這家西餐廳。三年前的一個初春時節(jié)，那是個陽光明媚的正午時分。她正高高在上、氣定神閑地坐在辦公椅上，而我則像一只搖尾乞憐的哈巴狗想討得主人的歡心一樣，跪在她的面前，用赤忱熾烈的語言向她求愛。她漫不經(jīng)心地瞟了我一眼，用盛氣凌人的口氣對我說：‘你站起來，走到落地窗前，看看正在西餐廳就餐的那對男女。他們就坐在靠窗的位置，你一眼可辨?！乙苫蟮卣酒饋恚此脑捵叩酱扒?，就看到了我剛才描述的那對男女。我透過西餐廳一塵不染的玻璃，看到他們面對面坐著，正在一邊吃飯一邊閑聊。兩個人都很高興，臉上的神情看起來知足而幸福。
‘你知道嗎？’我深愛的女人突然用憂傷的聲音說，‘在這個世界上，我最羨慕的就是那個女人。她多幸福呀，身邊陪伴著那樣一位俊朗優(yōu)秀的男子。我默默地關(guān)注了他們很長時間了，他們每天中午都來這里吃飯。你再看看你，又丑又胖，你有什么資格向我求愛？’
我不屑地冷哼了一聲。
‘你這是什么意思？’她驚訝而不解地問。
‘切，’我用不以為意的態(tài)度說，‘外國佬和中國妞沒什么發(fā)展前途。我敢肯定，用不了一年時間，他們指定分道揚鑣。’
她不以為然地搖了搖頭，不無嫌棄地睨視了我一眼。我的自尊心受到了傷害，我一下被激怒了。
‘要不咱們打個賭？’我說。我這個人比較喜歡打賭，我始終認為人生就是豪賭，婚姻是小賭，愛情是押注。
‘賭什么？’她來了興致，爽快地問。
‘假如一年后他們分道揚鑣，你就嫁給我?！艺f。
她輕輕地搖了搖頭。
‘怎么，你怕了？’我用輕蔑的口氣追問了一句。
‘不，’她說，‘不是一年后，而是三年后。假如三年后他們各奔東西了，我就無條件地嫁給你?！?p> 她的回答令我喜出望外。后來我才知道，她已經(jīng)默默地關(guān)注他們四年之久了。她之所以主動把時間延長了兩年，是因為她在心里為他們設置了七年之癢這么一個任何愛情都難逃此劫的魔咒。她認為假如三年后他們分手了，那么她因為他們才對愛情有了信念的戀愛觀就會被粉碎，這樣一來她嫁給誰都無所謂了。
‘一言為定?！遗d高采烈地說。
‘但是，如果三年后他們依然如初，請你永遠從我的視線里消失。’她又冷冷地絕情地亮出了她的賭注。
我沒想到她會提出這么一個令我膽戰(zhàn)心驚的條件，但我認為我沒必要心灰意冷。我在心里賭咒發(fā)誓，他們絕對撐不過三年。不到一年，那個男的指定溜之大吉。因為英俊帥氣的男人都是花花公子，喜歡拈花惹草、朝三暮四，他們的愛情根本靠不住。這三年我過得異常開心，人生有目標，日子就過得有奔頭。我夜不能寐，每天幻想著用什么樣的方式把她迎娶回家，去哪個國家蜜月旅行。她以前說過她喜歡意大利，我想那我就帶她到意大利度蜜月。不單要去意大利，結(jié)婚后每年走一個歐洲國家。我要帶她環(huán)游世界。我想得很美，心里裝滿了幸福的感覺。因為心里有期待，我感覺時間過得特別慢。即便我心急如焚，但三年來我從未關(guān)注過那對男女。我覺得他們是我一生中下得最小的一個賭注，根本不值一提。然而，我做夢都想不到，正是這個小賭注讓我輸?shù)米顟K，現(xiàn)在看來也輸?shù)米顝氐住！?p> 張言停止了講述。他抬起紅紅的眼睛，像看天空飄動的云朵一樣，茫然地看著兩位警官。兩位警官則饒有興致地看著這個奇怪的犯人。不得不承認，他們被他的故事深深地吸引了，他們聽得入了迷，早就忘記了自己的職責和什么所謂的正義與邪惡，只是一門心思、迫不及待地想知道賭約的結(jié)果。但又不好意思催促他繼續(xù)講下去，因此他們雖然心癢難耐，表面上卻不得不裝出一副漫不經(jīng)心的樣子。兩位警官就像事先通過氣一樣，誰也不再多問一個字，只是不約而同地屏氣凝神，始終耐心地等待著。
在這兩位警官的一生中，也許從未像現(xiàn)在這樣有耐心過。
“兩位警察先生，我現(xiàn)在坐在審訊室，顯而易見我輸了?！本头路鹂创┝藢Ψ降男乃家粯?，為了滿足他們?nèi)琊囁瓶实男脑?，張言又不緊不慢地講開了?！澳銈冎绬?，那對男女，就是你們認為我蓄意傷害的那對男女，三年后竟依然每天有說有笑地一起去那家餐廳吃飯。一個星期前，大感事情不妙的我開始暗暗地調(diào)查他們。我發(fā)現(xiàn)他們在離意大利餐廳不遠的地方開著一家心理診所，診所的招牌上寫著這樣幾個令人費解的字：萬愁谷與苦役期。副標題是：請放飛你的靈魂。我還了解到他們都是哈佛大學的高材生，那個女人還是一位出名的瑜伽教練。因為我沒什么學識，這輩子我最痛恨那些酸文假醋的文化人，他們這些人在我看來都是一些附庸風雅、百無一用的酸秀才。兩位警察先生，”張言用進一步強調(diào)的語氣繼續(xù)講道，“你們可以認為我這純粹是出于嫉妒之心，沒關(guān)系，無論你們怎么想，我都不會放在心上。反正我已經(jīng)盯上他們了，我發(fā)誓要從他們身上發(fā)泄我的怨氣，彌補我的損失。再說了，那損失又該如何彌補呢？我等了七年的愛情呀，我的婚姻因為他們平白無故地泡湯了，你們說我的怒氣不撒在他們身上，我該撒在誰的身上呢？我是個男人，而且愿賭服輸。我知道我再也沒臉去見我心愛的女人了，我的人生從此后陷入了痛苦的境地。我無處申訴，只能找他們算賬。
于是我扮演了一個患者的角色，預約前去做心理咨詢。我提前在衣服的夾層里藏了一把刀。我原本沒打算傷害那個女人，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嘛，我也是個憐香惜玉的人。但在我和他們談話的過程中，我發(fā)現(xiàn)我即興編造的那個故事被那個外國佬看出了破綻，他立刻由一個彬彬有禮的傾聽者搖身一變成為一個咄咄逼人的強悍的對手，他出其不意地對我發(fā)起了進攻，且步步緊逼。而且他又魁梧，又強壯，我意識到以我的身板根本傷不了他半根毫毛，在萬般無奈之下，乘外國佬不備，我才實施了下下策，即砍了那個女人一刀。因為失敗、憤怒和不甘，使我迷失了心竅。如若不解心頭之怨，我一刻也活不下去。但砍完后，當意識逐漸清醒，我很后悔。與此同時，我也很高興，我想正因如此，目前我什么都不需要考慮了?！?p> “的確不需要考慮了，”高個警察嘆了口氣說，好像他對結(jié)局感到不滿意似的，“如果對方起訴你，你將會因為犯了惡意傷人罪，被判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制?！?p> 張言沒有搭話，只是有氣無力地垂下了頭。
“說句題外話，”矮個警察突然用不合時宜的興致勃勃的聲音打破了沉默，“你有沒有想過，他們很可能不是情侶，而是合作伙伴。好的合作伙伴，有時一生都不會分道揚鑣。哥們，把自己的幸福壓在兩個陌生人的身上，你和你的那位深愛的女人是不是都太輕率了？”
其實矮個警察的言下之意是：我知道你們是一對白癡，一對傻瓜，一對笨蛋，一對豬玀，自己無所事事、無中生有，關(guān)鍵還殘害無辜（那對男女）、連累別人（他今天中午給女朋友過生日，一個報警電話攪了他的局）。
張言聽到矮個警察這樣說，只是抬起茫然的眼睛看了看他，沒有做聲。
一個小時后，刀傷處纏著紗布的即墨和臉色陰沉的范朋克來到了警局。
“他對自己的罪行供認不諱，”高個警察對他倆說，“你們走個程序，把事發(fā)的經(jīng)過和詢問你們的警官交代清楚就可以走了。”
即墨和范朋克轉(zhuǎn)身正要去詢問室，站在一旁的矮個警察在好奇心的驅(qū)使下，忍不住又問了一句：“你們是情侶嗎？”
即墨和范朋克不明白這位警官為什么突然問了這樣一個奇怪的問題。他們先是不約而同地用疑問的眼神看向警官，隨即又吃驚地面面相覷，最后倆個人又把疑惑不解的目光齊刷刷地打到一臉窘態(tài)的矮個警官的身上。
“我沒什么意思，”矮個警察趕忙解釋道，臉色一陣紅，一陣白?！翱茨銈兡胁排玻滩蛔《嘁痪渥??！?p> “你詢問出他為什么要傷害她了嗎？”范朋克看著即墨問矮個警官。
“問倒是問出來了，”矮個警察面帶微笑地回答，“只是原因有點奇葩，你們知道后也許會難以理解?！?p> “請一定要告訴我們究竟是什么原因?！奔茨炔患按貑?。
“因為嫉妒，嫉妒你們太相愛?！备邆€警察插了一句嘴，顯然他想?yún)⑴c這個話題。
“什么？”范朋克和即墨被這樣的答案驚呆了。他們難以置信世界上怎么會發(fā)生這樣的事情。看到這二人驚詫的反應，聰敏機警的兩位警官立刻明白，事情很可能別有一番洞天，根本不是那個被愛情沖昏頭腦的大傻帽所臆測的那樣。出于一種讓受害人知道案發(fā)動機的考慮，也許更是出于一種他們二人想搞清楚事實真相的目的，高個警察不動聲色地給矮個警察遞了個眼色，表述能力極強的矮個警官立馬心領(lǐng)神會，他故弄玄虛地清了清嗓子，把張言的故事精縮成三言兩語，一口氣轉(zhuǎn)述給了受害人。聽完警官的話，即墨和范朋克越發(fā)驚得目瞪口呆了。
震驚無比的范朋克當著兩位警官的面忍不住冒出一句：“Fuck！”
“他是個瘋子！一個白癡！”他雙手叉腰，一邊罵罵咧咧，一邊不安地圍著即墨走來走去。
“范朋克，請你平靜下來?！奔茨プ》杜罂说氖直郏瑢λf。隨即她又轉(zhuǎn)過臉看著高個警官，對他說：“我想見一見張言?！?p> “可以。”警官回答。
五分鐘后，敵對雙方在一間幽暗的房間里、隔著一張桌子見面了。只不過侵害人戴著手銬，始終低著頭，一副無地自容的慚愧模樣。
“張言，”即墨用不帶有任何感情色彩的音調(diào)首先打破了沉默，“作為一個三十五歲的男人，你太幼稚了。假如在你的眼里全世界的戀人都不能白頭到老，你認為你自己的愛情就可以嗎？我首先要告訴你，我和范朋克不是情侶；其次我要告訴你愛情沒有國界；再次我要告訴你，這個世界英俊的男人和漂亮的女人多的是，他們的愛情至死不渝的也有很多。想婚姻完滿，你首先要有正確的婚戀觀，其次要愛對人，別人的愛情永遠都不可能是你愛情的模版。我的傷口不嚴重，我不會起訴你，但你好自為之?！?p> 話音一落，即墨站了起來。她用嘲諷的目光看了張言一眼，徑直朝門口走去。就在她打開門，正要出去時，只聽張言用低低的聲音說了句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