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大姐,我是林建國?!?p> 老嫗從來沒有想過,能在這種地方遇見他,內(nèi)心深處有種叫做記憶的東西在萌芽,甚至能聽見破土而出的聲音。
世間本沒有什么是永垂不朽的,比如人,人死了,長埋黃土,肉身被時間吞噬,骨骼在棺材里腐化,可這還不是真正的死亡,浮華的世間,還是會有人記得你,偶爾也會拿出你的照片,回憶起某段竹林午后的小憩,你正躺在淺綠色的藤椅上,看著風輕云淡,直至夕陽斜墜,不單單是照片,林中的歸鳥仍會喚醒那時的記憶,還有那場雨,那座橋,甚至連一起躲雨的屋檐,這些都被喚醒,傷感隨之而來,無處宣泄的悲傷被巨大的浪潮慫恿著,蠱惑著,從皮膚的每一個毛孔里滲入,刺骨冰冷。
這個名字已經(jīng)快要被孤獨的時間長河吞沒了,這些年所有的記憶也隨著那一年、這個男人的死亡,開始逐漸截流、中斷。
這個男人,正是鬼婆年輕時朝思暮想的那個人!
回憶頃刻間如同開閘的洪流,洶涌奔襲,被阻斷的干枯的河道,已經(jīng)快要承載不了奔涌而至的滾滾洪流。
“建國?你怎么會在這里?你應該早就落入輪回了???”老嫗有一種踏入了時間亂流的錯覺,數(shù)十年光陰仿佛向著她逆流而來。
那個男人的聲音依舊是當年風華正茂時的聲線,只不過被銳利的風刃切割成尖利、沉悶的,如同剪輯過的語調(diào)。
“我也不知道,我、我原本感覺是被壓在某塊巨石之下,暗無天日,本以為上天就這么無情的把我打入了地獄。但我隱約聽見了玉淑的聲音,”那個男人的聲音停頓了兩秒,喉嚨似乎還沒有習慣能再次發(fā)聲的感覺,“玉淑大概也不知道,我這么快便跟隨她的腳步,死在了某個相思成疾的夜里。”
“建國,其實我很不想打斷你,但是,我的朋友現(xiàn)在有危險,如果你知道離開這里的方法,請你務必幫我。”老嫗很清楚現(xiàn)在不是敘舊嘮家常的時間。
“看到光點了嗎?張大姐?!绷纸▏€不習慣以魂靈的方式行動,微弱的青光在石門的頂端左右搖晃,隨時都可能熄滅,“這層墓道怪異的緊,你不能走直線,只要聽到風的聲音越變越大,就得立刻轉(zhuǎn)向,總之避風迂回,就能到這里。”
這件事說起來容易,但實踐起來就相當困難了,無序的風隨時都在改變著軌道,一邊前行,還要一邊捕捉風的聲音,若是離風口太近,短時間內(nèi)沒反應過來,便會被擠壓得更猛烈的風,逼得寸步難行。老嫗嘗試了很多遍,終于在青光熄滅之前,來到了第十二道墓門的位置。
“極淵?”
這道墓門的上方刻有兩行字,上面寫著‘極淵’,下面仍舊是右旋的卍字。老嫗聽夏彥說起過這個卍字的來歷,但是極淵又代表著什么?如果按照陰陽之道來解,這道門后應該是象征著下一個輪回的虛幻空間,簡單來說,就像是一個通往下一輪回的預備地點,或者說,橋梁。
正在這時,墓門大開,測算天地運轉(zhuǎn)的天干地支赫然出現(xiàn)在眼前,眼花繚亂的水脈走向,像是一個無比龐大、繁復、又相當精密的迷宮,不知從哪里投下來的光斑,定格在其中的一些位置之上。
“歡迎第六顆星宿的到來,”鬼婆張開了懷抱,枯瘦的身子如同即將入冬的柳枝,連說話都如扶風般微微顫抖:“姐姐,你這次還是要繼續(xù)阻止我嗎?”
一眼望去,夏彥、小亮、小彤、被血染紅狩衣的男人,這四個人呆若木雞的以仰首望天的姿態(tài)矗立在光斑里,老嫗雖說并不擅長此道,但憑借著幾人站立的位置,還是很容易的想到了‘北斗七星’。
同老嫗并肩站立的青衣男子虛弱得像是透明的泡沫,但這并不能夠成為鬼婆看不到他的原因,老嫗雖然不明白其中的緣由,但還是擺出了戰(zhàn)斗的姿態(tài),以實際行動回答著妹妹的問題。
“玉淑果然還是看不見我啊?!绷纸▏蚯翱绯鲆徊?,大聲呼喊著鬼婆的名字。
隨著林建國聲嘶力竭的呼喊,冥冥中,像是有什么東西破繭而出!
鬼婆的目光突然轉(zhuǎn)向墓室頂端一閃而過的光斑!
破軍!
北斗七星中最飄渺疏離的星宿如流星般劃過墓室的穹頂,落到了天干地支對應的位置!
原來時隱時現(xiàn)的破軍,指向的就是林建國!
七星齊聚,漆黑的棺槨發(fā)出沉重詭異的悶響,閃著銀光的鎖鏈像一根快要繃斷的皮筋。林建國還在繼續(xù)往前走,老嫗忽然從他的背后,像老鷹抓小雞一般,將他提起來,移到了自己身后。
比破印之時還要劇烈的震動,仿佛要將墓室掀翻,復雜的水道亦變得極不安分,溢出的清泉順著兩側(cè)的灰白色岸堤,又流入了其他水道里,原本清晰的天干地支頃刻間如攪碎的雞蛋液,混沌將至,潛伏在暗處的始作俑者仿佛按耐不住千年的寂寞,想要從棺槨里爬出來!
鬼婆肆意冰冷的獰笑聲回蕩在整個墓室之中,“我看你們誰還能攔我!什么狗屁‘鬼?!?,什么應盡的責任,統(tǒng)統(tǒng)見鬼去吧!”她手里握著一枚漆黑的令牌,上面隱隱用紅色的朱砂之類的,寫著三個繁體字,千魂令!她的全身因為極端的興奮而呈現(xiàn)出像是抽搐般的顫抖,又像是癲癇患者無法遏制的苦痛折磨,她的笑容寫滿了猙獰,尖利得如同一把刀刃反復劃著玻璃窗戶的聲音。
她的耳朵里已經(jīng)容不下半點其他的音調(diào)。
如黑霧般的東西不停的從黑色棺槨中涌出,蛇一般的纏上了鬼婆手中的千魂令,像是許久未見的老友,又像是吸血鬼對于血液的渴望,“你要這個是嗎?好??!”鬼婆以擲出飛刀般的姿勢將它朝著黑色棺槨扔去。
千鈞一發(fā)之際,鬼婆如一道白色的閃電,騰身而出,迅捷準確的抓住了鬼婆拋出的千魂令,巨震的墓室像是發(fā)出了一聲怒吼,緊繃的鎖鏈如同急震的琴弦!
“張玉蘭!你想干什么!”鬼婆披頭散發(fā)、扭曲著身體的模樣像是剛從地獄里爬出的尸體!
“我們祖祖輩輩以千魂令為輔,鎮(zhèn)壓‘鬼?!锏脑轨`、兇魂,你這是要將前輩們的心血統(tǒng)統(tǒng)葬送嗎!”老嫗干癟的面上竟然露出了殺意,而且是面對自己的妹妹。
“你以為你做的都是對的嗎,我的好姐姐,你可曾見過古廟前的那一段石燈滿布的路嗎?想必你已經(jīng)見過了吧,那罐子里爬出來的尸嬰,你可知道它們的來歷?”鬼婆龜裂的嘴唇閃著血光,腐敗的牙床咯吱作響。
劇烈的震動如雷鳴般從泉眼的位置暴卷而至,聲浪越來越高,如擇人而噬的猛獸,小亮、夏彥、狩衣男的七竅開始緩緩滲出殷紅的血液,一點一滴墜入泛濫的水流之中,黑氣纏繞著的千魂令如同攫取能量的漩渦,幾乎令老嫗暈厥過去,黑色棺槨像是暴怒的兇獸,拼命的拉扯著鎖鏈,突然,細不可聞的碎裂聲在這聲浪翻涌的墓室中顯得格外的刺耳!
12鎖鏈中靠近西北方的那一根,已然呈現(xiàn)頹敗的趨勢,一環(huán)一環(huán)的鎖扣被丑陋的裂紋攻占,眼看著就要兵敗如山倒。黑色棺槨如有靈性一般,發(fā)狂的朝東南角掙扎!
老嫗根本沒有時間回答鬼婆的話,她的確在趕來救人的途中,第一次看到了那些石燈,同樣也看到了那數(shù)量驚人的尸嬰,雖然它們的模樣很嚇人,但竟然給她一種莫名的親切感。
“我就是要把這里全部破壞掉,姐姐,我不僅要出去見林建國一面,更重要的問題就是,因為那些尸嬰正是那些歷代的、所謂‘鬼?!氖刈o者啊,沒想到吧,你以為我們死后還能下地獄重新獲得輪回?癡人說夢啊,我的好姐姐!”鬼婆扭曲著腦袋,一拳打在了老嫗的胸口處,正要發(fā)狂的瞬間,整個人忽然被后面撞上來的人緊緊抱?。?p> 這個人正是林建國,他那雙深陷的眼窩里流出滾燙的熱淚,干啞的喉嚨里吃力的鉆出幾個字眼,“收手吧,玉淑!”
老嫗本就是強弩之末,又遭妹妹的一記重拳,已然油盡燈枯,腦海里登時涌上數(shù)十年的過往歲月,罷了,就算死后不得輪回,至少能守衛(wèi)一方凈土,也好,可‘鬼?!拿孛苷娴娜缭浝镉涊d的那樣么?沒想到即將灰飛煙滅的老嫗,到了最后一刻,居然在懷疑這個煩勞了自己一輩子的工作。
“建國?你、你怎么會在這里……”鬼婆轉(zhuǎn)過頭的瞬間,突然由歇斯底里的狀態(tài)變?yōu)椴恢耄B說話都變得斷斷續(xù)續(xù)。
林建國還沒有發(fā)聲,便被墓室頂端突然投下的灼目亮光炙烤得癱倒在地。老嫗手中的千魂令終于被黑色的氣旋掠走,一路飆卷,向著墓室頂端出現(xiàn)的完整的巨大畫卷疾馳而去,身體里的每一處神經(jīng)都像是被鋒銳的利刃斬斷,絲毫動彈不得。
只有鬼婆的力量還算能抗住來自上方的威壓,她抱著奄奄一息的林建國,朝天頂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