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長夜長奔
國都長安規(guī)定,上至王公貴族下到庶民百姓皆不得于街道主路縱馬奔行,像佩縉泱騎馬來回兩個府邸,也是從小路慢慢繞行,比馬車轎子也就快上那么一點。傾微天還沒亮便起床梳洗收拾,等到端娘提著行李送她上馬車時,才能聽見幾聲雞鳴犬吠。
從傾府到長安城的城門大約需要坐一個多時辰的馬車,到城樓下邊的驛館里正好能趕上吃些早點隨便帶份干糧。
馬車比平日里走得稍微快些,傾微靠在里面閉目養(yǎng)神,心里到是把囑咐給別人的事情一遍遍地琢磨,生怕落下什么。
趙廠司老練沉穩(wěn),往日里也都是他替自己管理著青灰廠,只要沒什么幺蛾子出來,自己倒是放心。管理車馬的老伯應(yīng)該也是立馬差人去驛館準(zhǔn)備了自己要騎的快馬,打點好了出城的文牒。最后就還是和西北的消息來往最讓傾微頭疼,以防萬一傾微安排信鴿和差役同時送信,可兩地通信路遠(yuǎn)而時長,萬一遺失信件,就是丟了主動、失了先機(jī)。所以在信件往來上還需要小何和端娘多些用心,把時間巧算好。
一路上長安城漸漸蘇醒,灰蒙蒙的天也慢慢透亮了。
公雞一聲連著一聲地啼t叫,讓人難免不產(chǎn)生家家戶戶皆飼雞產(chǎn)蛋的錯覺,而后看家護(hù)院的狗也不閑著。各家各戶都從睡意里蘇醒,都開始為生計忙碌。而長安也像是剛點燃的蠟燭,慢慢有了光亮和溫度,當(dāng)然只要大岐王朝不覆滅,這就是一支不會燒完的蠟燭。
“老伯咱們好像放慢速度了?!?p> “是啊主子,現(xiàn)下路上行人多,等出了這篇街坊我再快些。”
“慢些無妨,別撞著人。”
傾微計劃先坐馬車趕早出城,到了驛館再背上行李快馬直追,估摸著能在夜里趕上佩縉泱一行車馬。
馬車時快時慢,街上也開始喧鬧起來。秋日里的市集格外熱鬧,四周的商販百姓都會來城里,販賣商品、淘置貨物。而后聲音漸熄,傾微掀開馬車簾子,長安城的一座城門便浮現(xiàn)在眼前。馬車慢慢停了下來,趕車的車夫下馬將車牽到城門口,排隊等著士兵查驗。
“里邊的是什么人,怎么不下車啊?!?p> “里面是傾國公府的女眷有事出城,老奴這就去扶下來?!?p> 車夫遞上文牒,表現(xiàn)得恭謙有禮、不卑不亢。
士兵一聽是國公府的馬車,文牒印章也都齊全,便不敢阻攔,客客氣氣地放行過去。
因為他們已經(jīng)調(diào)任到別處的一個大哥也在城門口攔截過一輛國公府的馬車,原本是例行檢查,卻被下來的女管家當(dāng)眾抽了五六個耳光。那老大哥也是堂堂七尺男兒,受此侮辱自然不服,硬要把整個車隊拿下問罪。卻不想連刀都還未出鞘,就被從城內(nèi)來得一路皇家禁軍拿下,那場面好不尷尬。而后更尷尬地是那老大哥被為首的禁軍軍官押著給馬車?yán)锏娜丝念^謝罪,不久這個老大哥和當(dāng)時當(dāng)值的官兵便全被調(diào)走。這個故事慢慢便成了酒桌上的一個教訓(xùn)在守城的官兵之間流傳。
馬車出了城停在一個用干草搭建的棚子,一股油香撲面而來。
“主子下來用個早點,老奴去給您牽馬?!?p> 話畢一個身著墨色胡服的公子緩緩從車上下來,胡服稍微寬大了些,方便騎射活動,腰間一根鑲金掛玉的皮制腰帶盤了兩圈,看著也是干練利落。
車夫給傾微引到棚子下的矮桌邊,從袖子里拿出快布把桌子凳子都抹了一遍,正準(zhǔn)備去叫老板端些吃食茶水,卻被傾微攔住。
“老伯也坐下吧,這店主是我的一個朋友?!?p> 說著傾微又沖瓦房里喊了一聲,“姐姐快給你兄弟拿些吃食。”
聞聲房里出來一個身材高挑的女子,一身麻布粗衣還包著頭發(fā),但很容易發(fā)現(xiàn)這是個胡人女子。女老板環(huán)顧四下,立即也發(fā)現(xiàn)黑衣冠發(fā)的傾微坐在自己不遠(yuǎn)處。
“啊,是我兄弟來了,姐姐這就給你拿吃的來。”
老板習(xí)慣性地用圍裙擦掉手上的水珠子,轉(zhuǎn)身又進(jìn)了屋里。
不一會女老板帶著一個略年幼的胡人小姑娘端著吃食茶水過來傾微桌邊,茶壺里面裝著冒著白煙的奶茶,一倒在碗里,醇厚的奶味和濃郁的茶香撲面而來。
“好些日子沒見著兄弟了,今日出城可是有要事?”
老板給傾微和車夫老板倒完奶茶,順便把盤子的胡餅撕開泡在奶茶里。
“是有急事,姐姐能給我包塊胡餅在路上對付一下嗎?!?p> “這就去,你快些吃,別耽擱了?!?p> 說完就又進(jìn)了廚房,那個小姑娘也和羊尾巴似的寸步不離。
“外族女子直爽開朗,這胡餅泡了奶茶也極有風(fēng)味,老伯路上辛苦,也吃些?!?p> 車夫老伯也不推讓,端起碗來大口連著碎餅?zāi)滩枰黄鹜塘诉M(jìn)去。
“主子慢用,我去驛館把馬牽來。”
草棚簡陋,但從長安城出來的商人都習(xí)慣在此處歇歇腳,喝碗奶茶再繼續(xù)漫漫長路。
“可夠嗎?”
沒過多久那老板拿了一個厚實的油紙包遞給傾微,面子上面沒絲毫油漬,足以看出安娘的用心細(xì)致。
“足夠了,安姐姐就是心疼兄弟?!?p> “等你回來可要來我這吃肉喝酒,不能跑?!?p> “一定的,兄弟也有兩三個月沒見著姐姐了,想得很吶?!?p> 與女老板閑談幾句便看見車夫老伯牽著一匹高頭大馬走了過來。
“好家伙,這可是咱們西域的汗血馬呀。”
這馬不同于大岐的尋常坐騎,四肢修長有力,兩目炯炯有神。
正如詩里所描述:
“胡馬大宛名,鋒棱瘦骨成。竹批雙耳峻,風(fēng)入四蹄輕。所向無空闊,真堪托死生。驍騰有如此,萬里可橫行。”
“小弟外家在西北行商,這名種馬豈能不求得幾匹。今日謝過安姐姐招待,回來再叨擾姐姐了?!?p> 安娘幫傾微背好行李干糧,看傾微翻身上馬后,揮揮手說了幾句聽不懂的胡語,就回了棚子里忙活。那車夫老伯本是想那些錢財給她作為答謝,沒想?yún)s是被拒絕,便也不好和人家糾纏牽著馬車往城里去了。
出城后道路雖然不似城中平整,但卻可以隨意縱馬狂奔。
傾微看了看日頭樹影,辨清楚了東西方向,再看了眼輿圖確認(rèn),便如同鴻雁乘長風(fēng)而去。
就和傾微估計得一樣,佩縉泱的車馬雖然走了三天,卻是行行復(fù)停停,速度和車隊主人不溫不火的性格一般。
關(guān)內(nèi)是國都所在,即使是在山林郊外,也不見什么豺狼野獸,傾微一路上倒是全了策馬奔騰的心愿,一時間把心事拋諸腦后,快活得不行。
晌午盤坐在樹蔭底下,靠著粗壯的樹干歇息一會兒,簡單地吃了一個餅子,灌了幾涼水。跑了一上午,傾微已經(jīng)感到有些腰酸背痛,可那汗血馬卻越跑越是激動,絲毫不見疲憊。
“你倒是厲害,馱著我一上午也不見你喘個粗氣?!?p> 傾微想著腰疼,便牽著馬又走了一個多時辰,走不動了再騎馬。
一直到月上柳梢頭,她才看見遠(yuǎn)處有一縷青煙緩緩升起,那里應(yīng)該就是佩縉泱他們今晚歇腳的驛站。
傾微看到勝利在望,便卯足了力氣駕馬往炊煙升起的地方奔去。
奈何看山跑死馬,一直到了半夜,那驛站里的燈火都滅了只剩門口兩個大燈籠時,傾微才下馬敲門。
敲完門后等了好一陣才聽見從里面?zhèn)鱽淼哪_步聲,來開門的是一個青年人,估計是剛從睡夢里被喚醒,眼睛還只能睜開一條細(xì)縫。
“客人來投宿么。”
也沒等傾微回答,他便開門把人迎了進(jìn)來。想是這驛站的小哥看來者孤零零的一個人,長得單薄面相和善,估計也不能是作奸犯科之人,便也不提防。
傾微也不急著牽馬,就手把韁繩套在驛站大門口的柱子上,先跟著小哥進(jìn)去。
“我是國公手下的差役,來給在這投宿的佩大郎君送信,不知郎君走了沒。”
小哥走到柜臺里面,拿起臺面上厚厚的賬本翻了幾頁。
“您說得是佩國公家的郎君吧,下午才到的,早就睡了吧。”
“那我也不敢打攪?yán)删?,小哥這里可有空房。”
“有,您要什么樣的?”
說著他有翻開了賬簿,看看還有些什么空著的客房。
“有和佩郎君挨著的么,盡量靠著近點?!?p> “左右連著的沒有剩下,都被他們一行住滿了,不過樓上到還有?!?p> 這小哥怕是睡醒了,這會子還和傾微開了個玩笑,那樓上的客房離得再近,誰還有那遁地穿墻的功夫。
“好,我住那郎君正上方的?!?p> 說著傾微拿了文牒和兩塊散碎銀子擱在柜臺上。
“不好意思啊爺,您當(dāng)真住樓上?”
“當(dāng)真住樓上,順便把我栓在大門口的馬牽進(jìn)來,水和草料都別克扣。”
那小哥看了文牒收了銀子便將鑰匙串掛在腰帶上,順手拿了臺子上照明的蠟燭和一個大銅壺帶著傾微上樓。上樓時傾微特地往二樓過道瞟了幾眼,果不其然三樓的格局和二樓一模一樣,窗戶自然也是上下緊挨著的。
“馬的草料沒問題,只不過您來得太晚,水只有溫的,但是夠您擦臉解渴?!?p> 說著小哥用自己手里燃著的燭臺把客房里的蠟燭點燃,并且把銅壺擱在放置洗臉盆架子的最底下。
就著一星微弱的火苗,傾微用自己懷里揣著的手帕蘸著溫水將就著擦拭完身體,急忙便把換洗的衣服穿上。
哦,這該死的客棧真冷。傾微在心里怒罵,可要是把人都喊起來燒水,難免擾了整個驛站不安眠。
難道只有忍著等明早雜役都起來干活才行?
當(dāng)然不是。
傾微輕手輕腳地打開窗子,探身一看,自己樓下的客房已經(jīng)熄了燈。驛站修得簡單,窗子上也只有一個木銷子,撬開倒是簡單。傾微仗著自己功夫了得,便雙手抓著三樓的窗沿將身子輕輕放了下去,快到二樓時用腳尖踮著再慢慢將整個腳掌落在窗臺上邊。這一套動作下來,就是有經(jīng)驗的老貓也不能像傾微這般悄無聲息。
傾微拔出腰間別著的小刀,本想對著窗戶縫往下一劈,這削鐵如泥的寶刀定能斬斷窗戶上的木銷子。但木窗戶年久失修,一刀下去萬一帶垮了整個窗框,那么大的動靜肯定能把佩縉泱的隨從都引過來,到時候難以解釋。便輕輕劃破了窗戶紙,將手伸進(jìn)來打開了窗子。
窗戶對面的床上,躺著的正是佩縉泱。
“世兄睡得可還舒服?”
傾微躡手躡腳走到床邊,兩膝跪在地上,兩個胳膊肘支在佩縉泱頭邊,似笑非笑地盯著佩縉泱的臉看。
“有些冷?!?p> 這句突如其來的回答倒是嚇了傾微一跳,差一點就沒支穩(wěn)地砸在人家身上。而佩縉泱還是在閉目養(yǎng)神,也沒有要起來小敘的意思。
“我也冷,想看看世兄這里有沒有手爐?!?p> “就一個手爐犯得著跑這么遠(yuǎn)來追我,有什么急事快說?!?p> 佩縉泱此時才起身倚在枕頭上,長發(fā)零零散散地搭在一邊肩膀,兩眼倒不像客棧小哥那樣惺忪,看樣子是一直沒睡著。
傾微也知道自己得到的小道消息瞞不了佩縉泱太久,便將沙斐格來信、自己的計劃以及和年玉鬢見面商討之事都講給了他,順帶著也沒落下此行追他的目的。
才剛講兩句,傾微便說自己冷得有些暈乎,要借世兄的被子披著。本以為會被拒絕,或是再加上幾句呵責(zé),沒想到佩縉泱往里挪了些地方,示意她躺上來。
傾微雖然有些詫異,到也歇著躺了下來,和佩縉泱各靠一邊枕頭,共蓋一床棉被。這客棧的被子倒是大,但也薄得很,要不是有佩縉泱先前蓋著有些熱氣,傾微怕是一晚上都捂不熱。
佩縉泱聽完傾微交代各方局勢,自己也幫著分析分析,不知不覺窗外的天就漸漸泛了白光,兩人卻還精神。
此番夜聊,頗有“井底點燈深燭伊,共郎長行莫圍棋”的意思,但可惜是在郊外客棧,燈燭換做月光,圍棋移到枕上。
接連著的幾聲雞叫后,原本還精力充沛的傾微頓時倒在枕上,幾番掙扎也打不開眼皮。堅持了一天一夜,此時傾微終于能休息會兒了。
佩縉泱用手背拂過傾微的臉頰,這看著粉撲撲的皮膚卻和自己背后的墻一樣冰涼。在碰了一下她的手背,依舊沒什么溫度。若不是此刻能看到傾微均勻的喘息,佩縉泱還以為眼前的女子是畫皮的妖精。
“大人起來了嗎,奉白哥去給您打熱水,讓我問您想吃點什么?!?p> 兩人還沒歇息多久,一個隨行的差役便過來叩門,傾微也醒了過來,迷迷糊糊地望著門口。
“我和你們吃一樣的就行,讓奉白多燒點熱水,親自端進(jìn)來?!?p> “屬下明白?!?p> 佩縉泱先起身穿好衣服,轉(zhuǎn)頭再把傾微拉到桌邊,給她重新梳頭束發(fā)。沒過多久奉白便提著一壺開水晃晃悠悠地進(jìn)來,然后看到那個女魔頭正在給自家郎君梳頭。
“你怎么還跑到這兒來,你會梳頭嗎?!?p> “你這奴才欠管教,這要是在傾國公府邸,早就被拉下去杖斃了。”
奉白嚷嚷地聲音比較大,便把剛才問佩縉泱早飯的那個差役引來了??粗葑永镎具@個陌生小哥,還在給大人梳頭,有些摸不著頭腦。
“大人,這位小哥是?”
“這是府里的一個管事,國公有些事情要囑咐,便托他來傳達(dá)?!?p> 傾微看奉白在一邊有口難言,心里爽快多了,便裝模作樣地給那個差役叮囑幾句,無外乎是讓他們盡心盡力侍奉佩縉泱的官話。
待奉白和那些差役都去收拾行裝,傾微便仔細(xì)問了佩縉泱一路行程,好方便日后信件來往;又問了歸期幾何,嘴硬說是佩夫人交代自己問得。而后佩縉泱啟程向南,傾微縱馬向北,看著絲毫沒有依依惜別之態(tà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