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在朝堂上引起了軒然大波。
雖然陳寧是抗旨不遵在前,然而當(dāng)著圣平郡主的面就說要將屢立戰(zhàn)功的陳寧斬首這也是出乎眾人意料的,更別提朝中很多大臣對遼國的狼子野心早已是心知肚明的。
皇上也不置可否,只是懶洋洋地道:“好啊,這好歹也是個建議。眾卿還有什么建議嗎?”
原本那郭若說起陳寧“無君臣之德、無上下之禮”的時候柳文就已經(jīng)一臉的怒氣了,再到他說陳寧“當(dāng)斬”的時候,又怎么能忍受得了。
在皇上問是否有其他建議的時候,他當(dāng)即就從岳邦媛身邊站了出來,先是下跪行禮,然后大聲喊道:“微臣觀文殿學(xué)士柳文,有話要說!”
皇上依舊一副懶洋洋的樣子:“好啊,說?!?p> 柳文轉(zhuǎn)身面向文武百官,朗聲道:“諸公久居廟堂之上,未見江湖之遠。近日下官有幸,為傳圣旨,走了一趟北疆,下了一次江湖,還當(dāng)真見到一些平日里見不到的東西。下官與鎮(zhèn)夷將軍走了一趟遼營,也見到了那些遼國國師的‘護衛(wèi)’。諸公可知那‘護衛(wèi)’都是些什么樣的人?那一個個都是披重甲、執(zhí)長兵、弩上弦、弓搭箭的精悍猛將,他們一個個身壯似熊、目銳如豺,下官走在他們中間時,他們視下官如虎狼視麋鹿、似鷹隼視脫兔。在他們營中,下官屢屢如芒在背,只覺得這營里陰風(fēng)陣陣、殺氣沖天。諸公可知這樣的豺狼虎豹之士,他們有多少?有整整十萬之眾!諸公試想,若這十萬精銳入得國門,行近京畿,到時突然發(fā)難,又會是怎一片生靈涂炭的慘象!”
朝中大臣們聽了,倒有不少贊同柳文說法的。郭若聽了他的話,又看看左右不少同僚都被柳文說動,便偷偷看向皇上,想要從皇上的反應(yīng)中揣度一下圣意,然而皇上依舊端坐在龍椅之上一言不發(fā),似乎就是想讓這些朝臣吵起來才開心。
郭若好不容易爬到了翰林學(xué)士的位置,自認(rèn)對皇上的心意拿捏得準(zhǔn)確,他認(rèn)定皇上是要給陳寧一個下馬威,于是開口反駁道:“慧啟既然貴為遼國國師,他出使我國,遼國皇帝重視也是自然的,派大軍守護有何不可?”
柳文大喝一聲:“那大軍的主帳里掛著的,是如何攻陷我朝的戰(zhàn)略圖!”
這話一出,大臣們紛紛議論起來,似乎就連皇上也有點坐不住了,但皇上只是身子微微動了一下,很快就恢復(fù)了原本的慵懶樣子,繼續(xù)看著這些朝臣吵嚷。
這大殿之上已然分成了激烈爭論的兩派,一派是以柳文為首的文武官員,他們大多年輕氣盛,棱角還沒被官場磨圓,如今被柳文一煽動,一個個都跟著義憤填膺起來。
另一派是以郭若為首,多是些年紀(jì)不小的文官,他們常年混跡在朝堂上,早已摸索出一套自己的為官之道,都懂得如何去揣摩圣意,如何通過這些手段來獲得皇上的青睞,從而平步青云、加官進爵。
要說最聰明的,還屬那些身居要職的太師、少師、樞密院正副使們,他們此時疊手垂眸,儼然一副置身事外的樣子,任著這兩派高聲討論而一言不發(fā)。
須知這事情看似是個對錯的爭論,背后卻是皇上和郡主之爭。
尋常來說巴結(jié)皇上自沒有錯,但這一朝偏偏是天有二日、難分軒輊,若是真把話說死了,得罪了哪一個,都不是區(qū)區(qū)一個一二品的官職能承受得起的。
兩派此時越吵越兇,正在蕭思君看著這一群位極人臣的家伙們?nèi)缤芯疅o賴一般大肆吵鬧,不禁感覺頭昏腦漲之時,那郭若沖著柳文大喊一聲:“遼國使臣有軍隊護衛(wèi),有地圖指路,有何奇怪,怎就能斷言他們不利我朝?”
柳文也回擊道:“他們軍中氣氛肅穆,見我等如見大敵,言語中多有試探,更曾放箭射傷郡主,如何不是狼子野心之徒?”
郭若道:“軍中氣氛自該肅穆,那言語試探怕多是柳學(xué)士多心,箭傷郡主還不知是否誤會,若不是自當(dāng)論罪,若是也當(dāng)責(zé)罰,一切待他們國師面圣后自有定論。但尚未審問查明就抗旨殺人,難道不是鎮(zhèn)夷將軍的錯?”
柳文怒氣沖沖:“按郭學(xué)士的說法,我們還應(yīng)該把這群賊人引入京畿,讓他們屠戮中原?”
郭若也嚷道:“以未發(fā)之事而誅心論罪,便是不妥!”
柳文還想說什么,但岳邦媛首先問道:“剛剛郭學(xué)士說什么?太亂了吾沒聽清楚?!?p> 那郭若向岳邦媛打躬道:“回郡主,老臣以為,即便是外邦異族,也當(dāng)查清實據(jù),不可誅心論罪……”郭若這話還未說完,岳邦媛早已猛然起身,從澄泓捧著的案子上抽出一柄金锏便擲了過去。
郭若從未練過武藝,這金锏來得又迅猛突然,他哪里躲得過去?當(dāng)即被那一柄金锏打在額角,連一聲慘呼都未曾發(fā)出便翻身倒地,立時沒了氣息。
看著那被一锏打死的郭若,看著被他鮮血染紅的地板,剛剛還嘈雜討論的眾臣都噤了聲,一時不敢言語,就連剛剛義正辭嚴(yán)地反擊郭若的柳文也愣在原地,說不出話來。
誰也沒想到岳邦媛會突然殺了郭若,她之前問郭若的話聽起來平靜異常,就好像真是沒有聽清一樣,卻沒想到那平靜的語氣下竟藏著如此深厚的殺意。
岳邦媛緩緩掃視了眾臣一眼,眾臣皆屏息而立,這期間無一人敢多說一句話,即便是岳邦媛身后的皇上也沒有發(fā)聲。
岳邦媛這才緩緩道:“若論的是野清抗旨之事,吾無話可說,畢竟他抗旨在先,受些懲罰也是應(yīng)該的。然而若再有人說擊殺遼軍是誅心之論,那郭若便是你們的榜樣。誠如所說,遼賊尚未發(fā)難,那是因為他們尚未入我國門!倘若不誅遼賊之心,待他們來到京畿重地,他們誅的便是我萬千百姓的命,這種可能性,即便只有萬分之一,也絕不能讓他發(fā)生,凡能絕于國門之外的隱患,便不能讓他踏進我朝疆域一步!這一點,希望諸位大人都記住了?!?p> 見這滿朝文武依舊是垂首佇立,甚至有人已經(jīng)抖如篩糠,岳邦媛也不打算繼續(xù)放狠話了,她坐回太師椅上,頭也不回地對澄泓道:“澄泓,去把金锏收回來,別讓那家伙的血再玷污圣物了。”
澄泓答應(yīng)一聲,快步趨到郭若身邊,雙手捧著金锏給取了回來,之后又用絹布將金锏細細擦拭了一遍。
這大殿中仍舊沒人敢發(fā)出一點聲音,只有澄泓將金锏放回木案上的輕微碰撞聲在大殿里回響。
明明這個聲音極細小,但卻因為殿上不符常理的安靜而清晰傳入了每個人的耳中。
即便是站在岳邦媛一邊的蕭思君和柳文也深感這殿上氣氛的壓抑,饒是蕭思君,也被岳邦媛那果斷的殺伐之舉所震驚,也許在這些位于頂點的人眼中,從來不會對他們認(rèn)為該殺的人有所猶豫吧。
不知道過了多久,皇上開聲打破了殿上的寂靜,他先是輕輕笑了一聲,隨即道:“好啊,圣平說得好啊,你們這些天天拿著俸祿的家伙,也該學(xué)學(xué)圣平這憂國憂民之心啊?!?p> 這話說出來雖然是滿滿的諷刺之意,但終究是打破了殿上壓抑的氣氛,眾臣也趕緊從善如流地對岳邦媛拱手道:“郡主大義,臣等敬佩。”
岳邦媛怎么會不知道皇上是有意挖苦自己,她雖然有些不悅,卻也不搭話,只管在椅子上安坐。
皇上先是叫人上來拉走了郭若的尸體,然后才繼續(xù)道:“圣平不僅話說得振聾發(fā)聵,就連锏使得也是一流,不愧是‘上打昏君,下打讒臣’的打龍金锏,果然一锏要了這奸佞的性命。說起來,不知哪一天這锏若是打在朕的身上,朕是不是也像他一般便一命嗚呼了?”
這話一說出來,剛剛緩解的氣氛瞬間又緊張了起來,有些大臣已經(jīng)面色發(fā)白,雙手顫抖不已了。
岳邦媛聽了這話倒是輕松一笑,然后故作苦惱道:“皇兄賢明公允,是天下皆知的明君,怕是這锏啊,還真沒機會打在皇兄身上呢?!?p> 這話在岳邦媛嘴里說出來倒是輕松,那言語間似乎也在說皇上如何賢明,但話里的意思是不是也可以解讀為:如果岳邦媛覺得皇上哪日不賢明了,就真要一锏打在皇上頭上?
皇上聽了岳邦媛的話,不禁哈哈大笑起來,但他也明白何時應(yīng)適可而止,因此并未對岳邦媛的話多做深究,而是大聲道:“說回正題,現(xiàn)在不是在討論陳寧的處置嗎,哪位愛卿還有建議?”
剛剛見了郭若的下場,這時候誰還敢說要處置陳寧?
柳文似乎是想要說些什么,但也被岳邦媛攔了下來。
蕭思君不知道岳邦媛是另有打算,還是單純?yōu)榱吮Wo柳文,畢竟朝堂上的明爭暗斗對于蕭思君來說過于復(fù)雜了。
皇上不多說什么,就這么等著臺下眾臣給出個解決方式,似乎如果討論不出個所以然來,他就不打算讓這滿朝文武退朝回家。
這一下可是急壞了殿上的大臣們,但這時候又沒人敢當(dāng)這個出頭鳥。
正在蕭思君想著會不會今天大家就要在垂拱殿打地鋪的時候,文臣一側(cè)為首的皓首老者走了出來,行禮道:“老臣柳懷閣,有話要說?!?p> 看見這個柳懷閣站了出來,皇上似乎有點高興,趕緊道:“老太師請說。”就連那話中的急切之情也比之前多了幾分。
柳懷閣輕咳了一聲,然后用他那蒼老的聲音道:“老臣相信柳學(xué)士在前線監(jiān)軍的所見所聞,俱是實情,也相信上輕車都尉陳寧將軍是朝廷棟梁之才,對吾皇忠心不二。此次陳將軍率兵踏平遼營,想來一是為郡主報仇,護我國體顏面,二來是因查知了遼軍狼子野心,為保我邊境安寧,百姓無憂。此二者,俱是因陳將軍忠心耿耿,為君分憂。然而,陳將軍不遵圣旨,擅自出兵,也的確有違為臣之道,雖說將在軍,君命有所不受,但陳將軍出兵伐敵,卻未曾與皇上欽點的監(jiān)軍柳學(xué)士相商,終究不妥。老臣以為,陳將軍功大,過也大,可謂功不抵過,過也不掩功?!?p> 這段話倒是說得蕭思君一頭霧水,這“功不抵過,過不掩功”是個什么意思,蕭思君想破腦袋也沒想出個所以然來。
但是岳邦媛和皇上似乎都聽懂了這老太師的意思,前者是一臉的不以為然,后者則大聲道:“老太師說得好啊,來啊,宣上輕車都尉鎮(zhèn)夷將軍陳寧上殿?!?p> 旁邊的小太監(jiān)領(lǐng)了旨意,絲毫不敢怠慢,弓著身子趨行出了殿。雖說蕭思君是一句也沒聽懂老太師的話,但看來這事情終于是有了解決方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