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普通不過的三口之家。
做父母的是自由戀愛結(jié)婚的,母親是孤兒出身、只有初中學歷,而父親是長子,盡管讀的大學并沒什么名氣、好歹是個大學生,結(jié)果這門婚事遭到父親家里反對、甚至中斷了一切聯(lián)系。
兩人在一座三線城市打拼多年,總算有房有車,還育有一女。
女兒小娟正讀一年級。趁著過年放假,一家人打算去自駕游。
在一個十字路口,看著綠燈亮起,父親踩下油門,轎車剛走到路口中央,突然右側(cè)沖出一輛豪車、無視紅燈撞了上來。
坐在副駕駛的母親當場死亡,父女兩人也受了傷。
父親傷得不重,但醒來之后,已然不記得妻女的名字,原有的回憶也蕩然無存;唯一知道的就只有自己有個女兒。
肇事者家里賠了一大筆錢,也算是封口費,讓這位父親不要深究。因此關于肇事司機的身份、甚至死活,父女倆都全然不知。
除去醫(yī)藥費、還了房貸車貸,賠償金所剩無幾。
為了生計,父親從打零工搬磚開始,慢慢做到包工頭。因為嚴謹勤奮、組織能力強、工作質(zhì)量高,雇用他的老板一直希望將他招入自己麾下、提拔升職,但他婉言謝絕了。
而理由,便是女兒:
如果升職的話,他能夠自由支配的時間必定會變得更少,也就沒辦法抽出時間跟小娟在一起了。
有活兒的時候,他每天早早起床、去附近的市場買菜,到家后便叫起小娟、洗漱完畢弄早飯,接著一個上學一個上班。
小娟的午飯是在學校吃的,有時父親也給她做便當作午飯。
晚上父親通?;貋淼靡硪恍?,因此晚餐大多是女兒在弄,但只要有可能,他會提前一點下班回家。接著還有家庭作業(yè),只要她不懂的地方,父親都一一指點。睡前,往往還要聽她傾訴在學校遇到的麻煩事情,然后一起探討解決之道。
父親并沒有要小娟一定要拿很高的分數(shù)、一定要什么都聽話,掛在嘴邊的只是“會做人、做個好人,不干壞事”。即使女兒進入青春期、有些許的叛逆,只要不超過這條紅線,哪怕談戀愛、未來方向之類的話題,都是兩人一同商討,最后交給女兒自行取舍。
在這個家里,父親兼任了母親和家庭教師的職位,和煙酒隔絕的他,依然由于工作和家庭的雙重壓力,臉上的皺紋和頭頂?shù)陌装l(fā)以驚人的速度增加。
不曉得算不算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小娟比同齡人要成熟不少,在家學做飯炒菜、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家務,在學校也努力學習、還連續(xù)當班干部,盡可能不叫父親操心。受父親的影響,她在為人處世方面,也有相當正確和清晰的認識和主見。后來,她考入名牌大學、以博士學位畢業(yè),成為某高科技公司的技術骨干。
而父親病倒了。
父親再也不能工作了,肝腎功能衰竭引發(fā)的全身中毒癥狀讓他一下老了幾十歲,雖然還沒到退休年齡,樣貌卻和七、八十歲的老人一般。
女兒讓他住進了自己工作的大城市里最好的醫(yī)院,一有空就來醫(yī)院看望、聊天。
所談論的事情,大多是關于女兒工作上的趣事、兩人共同的回憶,和小時候的睡前閑聊一樣,主要是小娟在講。
聽小娟說,她工作的這個公司,最開始也不過是一家小企業(yè),創(chuàng)始人也是一位父親,將女兒養(yǎng)大成人后就過世了。后來這位女兒結(jié)婚,企業(yè)在她丈夫打點下迅猛發(fā)展,為現(xiàn)如今這么大的體量奠定了基礎。
清明這一天天晴,父親的病情有所好轉(zhuǎn)。趁著放假,小娟推著輪椅帶父親去給母親掃墓。
“爸,你還記得媽媽的事情嗎?”
父親只是看著墓碑,眉目間滲出一點點悲戚,但沒有答話。
“也是啊,因為那場車禍,爸爸失憶了呢?!?p> “嗯……”父親不置可否地應聲道。
女兒點了柱香拜了拜。
因為是公墓,周圍也有不少其他人來拜祭逝者,青煙縈繞。
一名穿著西裝、相貌大約六十來歲然而容光煥發(fā)的男子拿著三根香走來。
他意味深長地看了看小娟和輪椅上的“老人”。
“小娟……”
小娟驚訝地望向這位穿著西裝的男人。
“哦,我算是認識你媽媽的人,那時候你還好小,可能不記得,現(xiàn)在都這么大了。”
來人點了香,插在墓碑前的香爐里,又拜了拜。
“方便單獨聊聊嗎?”
他看著輪椅上的這位父親問道。
“可是……”
小娟本想說“我爸因為車禍失憶了”,但父親打斷道:“沒事,單獨聊聊吧?!?p> 現(xiàn)在這塊墓碑前就剩下小娟的父親和西裝男人。
“你才是小娟原本的父親,對吧?”
“嗯,雖然不知道你原本是誰,但真的很謝謝你。我找了有二十年了吧,直到看到小娟的簡歷,我才找到?!?p> “沒什么,我只是在償還自己前世的過錯。我本來有兩個女兒,因為工作的關系,第一個沒好好養(yǎng)過,第二個的時候被爸爸丟掉了,那個時代你知道的,重男輕女。但怎么說也是我自己的骨肉,所以我一知道就出去找,幾天沒吃飯了,就昏了過去,醒來就發(fā)現(xiàn)一切都變了。前一生我沒照顧好自己的孩子,但上天給了我第二次機會,給了我小娟。雖然心理上不是自己的骨肉,但我還是決定把她養(yǎng)大,不惜一切代價要讓她長大成人,不要再犯過去的人犯下的錯誤?!?p> “我也一樣。我還是小娟的父親的時候,一家三口和和睦睦,看上去是沒什么遺憾了。但出了那次車禍,我發(fā)現(xiàn)自己不再是小娟的父親,而是那個肇事司機的父親,據(jù)說他原本是聽說女兒出事了、開車趕過來的路上翻到了懸崖底下。原來是個超級溺愛女兒的父親呀,老婆難產(chǎn)死了,所以女兒什么要求都照收不誤。了解了情況,我當時挺恨老天的,為什么偏偏要讓我搭上這么多不幸。因為身份變了,我也只能將錯就錯,一邊打理公司一邊照顧老人?!?p> “沒有再婚嗎?”
“沒有。畢竟現(xiàn)在這個身份,也不是家庭的長子,老大是自立門戶出去了,我要做的就是照顧兩個老人——夫妻倆的老媽。她們都過世了,至少說晚年過得很幸福,也就是在這個過程里邊我找到了自己到底有什么遺憾?!?p> “可以理解,原本是普通職工,變成了成功人士——開玩笑呢,你照顧老人的過程中,總算彌補了‘沒跟長輩好好說過話’的遺憾吧?”
“嗯,你也知道,我原本跟家里人關系很差的,要不是自己爭取,可能當時就考了個中專干苦力去了。”
“我算是好一點,原本是大學生下海經(jīng)商,有了自己的小公司,日子也還滋潤,但對家庭太不上心,直到老婆跑過來說我才知道生了個女兒、還被老頭子丟掉了。”
“就是小娟工作的這個公司的前身吧?”
“嗯,我聽小娟講的事情就猜到了?!?p> “這么說來,我身體的這個身份,應該算是你靈魂那個身份的女婿。他很厲害,所以公司現(xiàn)在能有這么大規(guī)模,我沒那么大本事,就只好以退隱的名義,掛個閑職?!?p> “是你啊——哦不,應該說是曾經(jīng)寄宿在這個身體里那個靈魂吧。命運弄人啊,也不曉得他的靈魂到哪兒去了……”
“聽了你的故事,我大概也猜到了。他的靈魂,應該到你原來的身體里去了?!?p> “什么?”
“我跟丈母娘聊天聽說的。當時應該是你去找小女兒,然后昏倒在路邊,被人發(fā)現(xiàn)、救了起來。之后那個你,應該就是他吧,突然放棄了自己經(jīng)營的公司,一門心思教育女兒,管教得很嚴。因為女兒讀大學的時候他就過世了,他大概不知道吧,后來這個女兒,也就是你原來身份的長女,就是他原來身份的那個妻子——可惜難產(chǎn)去世了。”
“也是彌補溺愛女兒的過錯啊……說得通呢。看來我得好好感謝他了,幫我把孩子撫養(yǎng)成人?!?p> “跨越時空的身體交換——哦不靈魂交換吧,也不曉得是不是冥冥中自有注定?!?p> “也許真的老天有眼,前半生的遺憾,后半生給我們彌補的機會。聽到這些,我也死而無憾了。”
“不,我覺得你應該還有一個遺憾。”
“不,沒有了,我已經(jīng)找到了。”
輪椅上老態(tài)龍鐘的男人,顫顫巍巍地從外衣中掏出一張照片——是小娟小時候的全家福。他撫摸著照片上右邊那位年輕媽媽的面容,咧嘴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