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曾經(jīng)說過,因為我存在,這個世界才會存在。如果這個世界真是依我的心愿運(yùn)轉(zhuǎn)的話,我希望世界中的某個人能夠?qū)崿F(xiàn)她的愿望,是否她就會真的得到自己想象中的未來?
可是如果她的愿望和她的所期望的未來本身就是互相矛盾的呢?
可洛洛朝我伸出她細(xì)小的手掌,我下意識地伸手一觸——什么都沒有。我的手從她的手掌中穿過,她的樣子也沒發(fā)生任何變化。
“走吧,”可洛洛說,“如你所想,去找那個長不大的的座敷童?!?p> 我的視野瞬間碎裂了。一秒前滿眼的金黃色光點像印在玻璃上一樣被打碎,腳下的地面剎那消失。我感覺自己飛快地下墜,雙手本能地?fù)]舞著想抓住一切能抓到的東西,然而最終握在手里的是一條毛茸茸的尾巴。
“……原來你這個形態(tài)是有實體的啊?!蔽铱此狗铱怂挂彩且荒槨皣?biāo)缹殞殹钡臉幼?。剛松開抓著它尾巴的手,它就一頭撲進(jìn)我的身體。我立刻覺得背上一熱,下墜的速度慢了下來,有金色的光點像螢火蟲一樣向四周散開。
“不用謝,大恩不言謝……”斯芬克斯說,雖然它裝作一副平靜的樣子,但從顫抖的尾音里還能聽出一點害怕。
我大概能夠想象,此刻我身后一定有一對巨大的金色翅膀。
四周是一片安靜的黑暗,從我身上發(fā)出的金色光芒也不能照亮任何東西——或許那里本來就什么也沒有。雖然可洛洛說了,去找那個長不大的座敷童。但是我根本不知道應(yīng)該去哪兒,說不定像剛才那樣順勢下墜反而能夠到達(dá)目的地。
“快,快想想你要見的人?!彼狗铱怂拐f。
想想……我要見的人?
可是,我不知道見到她之后,我能做什么啊。
眼下的墜落結(jié)束之后,我會到達(dá)哪里?我應(yīng)該以什么理由出現(xiàn)?我又有什么立場去插手她的愿望?
畢竟對她來說我可能只是一段已經(jīng)結(jié)束的奇妙旅途的同伴,或許還會嫌我拖后腿。
“你好磨蹭,我都看不下去了,”斯芬克斯說,“摸摸你自己的良心,你為什么要去見她?!?p> “……因為她的愿望……好像不能讓她得到想要的未來……”
“不對,哪有那么多廢話,”斯芬克斯在我腦海里不耐煩地“嗷”了一聲,“成年人類不管做什么都有一大堆這樣那樣的理由的嗎?你為什么要去見她?你為什么希望她能得到想要的未來?你為什么放棄自己許愿的機(jī)會也要希望我能替她實現(xiàn)愿望?有這么復(fù)雜嗎?你再這么婆媽下去我們一輩子都要在這里飄飄蕩蕩了!”
“……那你把翅膀收回去呢?”
“那也就是從一輩子飄飄蕩蕩變成一輩子自由落體啊,”斯芬克斯說,“你為什么要去見她,你自己不是很清楚嗎!”
一種久違的滯重感又涌了上來。舌頭上好像壓著什么東西,壓得我說不出話來。我想可能我的結(jié)巴一直沒有治好,可能我一直以來流暢地說的都是假話。
我為什么要去見她?
因為……
因為……
因為我……
腳底突然觸到了地面,四周的黑暗像霧氣一樣褪去。我能看到一些模模糊糊的景象了。
被撕爛的破窗簾,積滿灰塵的舊地板,空蕩蕩的房間……我似乎到了一個很久沒有住人的大房子里。黑霧差不多完全退散了,我看到玄關(guān)附近站著兩個人。逆光中的身形十分眼熟。
黑發(fā)黑衣的高個姑娘用食指指著自己的太陽穴,眼神決然,眼角卻掛著還未來得及滾下的淚水。她身前背對我站著的是一個亞麻色頭發(fā)的馬尾青年。這個房間里的時間似乎停止了。
“他們在做什么……?不對,這里是哪里,”我問斯芬克斯,“我為什么會到這里來?”
背對我站著的朱利烏斯突然轉(zhuǎn)過身來了。
“對啊,你為什么會到這里來?”他望著我輕輕皺了一下眉頭,很快又露出了禮節(jié)性的笑容,“你是在擔(dān)心你的朋友嗎?然后——”他上下打量了我?guī)籽?,“正好得到了一些,能夠控制時間律的力量?!?p> 我并不是很明白現(xiàn)在的情況,也不明白為什么時間被停止了,朱利烏斯卻還能動;但是他的表情讓我有些不好的感覺。
“你們在做什么?”我說。
“回她以前住的地方,談?wù)勔郧暗墓适拢敝炖麨跛拐f,突然話鋒一轉(zhuǎn),“你身上的那只小動物睡著了?!?p> 他抬腕看了一下時間:“10分鐘內(nèi),醒不過來了?!?p> 我這才反應(yīng)過來,他對斯芬克斯使用了自己的能力。我小聲地喚了幾聲,果然沒有回應(yīng)。
“你這是要做什么?”我問。心里那種不安的感覺越來越強(qiáng)烈,現(xiàn)在我恐怕面臨的是“喊破喉嚨也沒有人來救你”的情況。
朱利烏斯回頭看了一眼停在原地的科洛。
“她看到了一些不該看到的事,就像你現(xiàn)在這樣——我們也正是在處理這件事?!?p> “難道讓她失去記憶的人是你嗎?”
朱利烏斯笑了笑,搖搖頭:“我可沒有這樣的力量。我只是對她下了消除自己記憶的命令。”
我看到他身后的科洛用食指指著自己的太陽穴,皺著眉頭抿著嘴,眼中濕亮亮的……我不自覺地移開了視線。
如果我沒猜錯的話,她已經(jīng)找回了那段被自己埋藏的記憶。
“所以你現(xiàn)在又對她下令了嗎?”
“不,這是她自愿再一次忘記的,”朱利烏斯說,“如果你要阻止她,就是違背她自己的心愿。”
“你當(dāng)時到底對她說了什么!”
朱利烏斯又笑了,像我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一樣平靜的笑容。
“我希望她能夠埋藏自己那一年的記憶,然后愛上我,”朱利烏斯說,“畢竟我的能力是有時限的,而女人的感情要長效得多。”
說不出話的滯重感又壓上來了。我的腦子里好像正在發(fā)生一場海嘯,舌頭被粘在上顎,撕不下來。他笑盈盈地看著我,我連怒目而視的力量都沒有。
她到底看到了什么,需要他這么做?
“現(xiàn)在正好來談?wù)勀愕膯栴},”朱利烏斯說著朝我走來,“我并不想傷害任何人。所以我們好好討論一下和平處理的辦法吧?!?p> “何況——”他又偏頭一笑,“你將來說不定會成為我們的同伴。”
他說的“處理”是指處理我今天突然闖入的這件事嗎?我看了一眼還被暫停在那里的科洛。等時間恢復(fù)之后,他多半會對科洛下達(dá)消除我今天的記憶的指令。
“你以前說過,我也擁有只屬于我的能力,那是指什么?”這是為了拖延時間硬找的話題。
朱利烏斯的臉上閃過一瞬間的陰霾。
“我的能力,是不是跟真相有關(guān)?”這是從他的表情里剛剛做出的判斷。
朱利烏斯輕輕嘆了口氣。
“在我的國家有一句諺語,‘公平的太陽會揭露一切’……要是我那天記得這句話就好了?!闭f著,他伸手到外套里取出了那把我曾經(jīng)見過的左輪。
“不要誤會,我并沒有做什么傷天害理的事,”朱利烏斯說,“只是我在另一邊的身份暴露的話,會比較麻煩?!?p> 動畫片里那些最終BOSS動手前會有一大段內(nèi)心獨白的場景……都是假的。這是這瞬間閃過我腦海的唯一感想。我離他只有一臂的距離,跑都來不及。他對著我舉起槍的瞬間我就聽到了扳機(jī)扣動的“咔噠”聲。
我甚至做好了被子彈穿透的準(zhǔn)備,“咔噠”聲后卻什么都沒有發(fā)生。
他也有些意外,馬上連續(xù)扣動扳機(jī)。然而這次連“咔噠”都沒有了。大概是子彈卡殼了。
朱利烏斯一把丟掉了左輪。槍被從他手中拋出,劃過一道弧線,然后停在了離地面五六公分的高度。
因為房間里的時間是暫停的,所以他也沒辦法用槍射擊我嗎?我又看向朱利烏斯,他保持著丟槍的姿勢,一動不動。
我突然想起來一件事,伸手探進(jìn)外套口袋,摸到了一個小小的膠塊。拿出來一看,膠塊里是一片碧綠的三葉苜蓿。
“所以你應(yīng)該也醒了吧?!蔽艺f。
腦海里響起一個“嗷嗚”的聲音。
“然后你做了什么?”
“然后……我向斯芬克斯許愿,把科洛從朱利烏斯的記憶中刪除——當(dāng)然還有當(dāng)天的事,然后把他送去他來的地方。”
“這就是你的愿望嗎?這個愿望的代價已經(jīng)支付過了啊,為什么又會變成你要用一生來支付代價的情況?”
“因為我又許了一個愿啊?!蔽艺f。
我從治療椅上坐起來,轉(zhuǎn)頭望向旁邊的醫(yī)生。過去就曾經(jīng)聽過他的名字,當(dāng)時他是作為業(yè)界首屈一指的心理治療師被介紹的。然而加入“組織”之后我才知道,原來他的醫(yī)術(shù)和他的能力密不可分。
稱號是教皇的男人聳了聳肩:“你是在等我發(fā)問嗎?我最討厭設(shè)問句了,隨便你愛說不說吧。”
好吧。
童其誠,八倍速快進(jìn)的27歲,也是沒想到自己回國后見的第一個人竟然會是心理醫(yī)生。
在梅林隔壁的S國待的這幾年,各種奇奇怪怪的動物植物非生物都見識了不少,差不多能再寫一本《童其誠怪奇事件錄》;雖然說起來在那之前我早已被鍛煉得見怪不怪,但這些“怪”里并不包括具現(xiàn)化了的我自己創(chuàng)造的人物。
哪怕是現(xiàn)在,我在教皇的診室里,也能看到他的沙發(fā)上坐著一個穿著黑色哥特小洋裝的女孩子。
我已經(jīng)不是那個18歲的屁孩了,她卻還是那副又小又囂張的樣子。
教皇注意到我的視線,順著看了一眼沙發(fā):“她在那嗎?”
我點點頭。
“她在做什么?”
“兇巴巴地瞪著這里?!?p> 教皇有些頭疼地揉了揉腦門:“被你說得……感覺是被那位小姐瞪著一樣?!?p> 雖然我是因為想解決“隨時隨地都會被別人看不見的小女孩瞪著眼看”這個問題才來找他的,但那個別人看不見的小女孩會出現(xiàn)的原因,其實我自己清楚得很。
因為我不再寫她的故事了,所以她也沒有地方可以回去了。
“最近她有來找過你嗎,”我說,“最近幾年?!?p> 教皇瞇起眼睛想了想:“好像沒有。”
彼此都知道“她”是指誰,也不多解釋。
“你早就知道朱利烏斯在那一邊的身份對嗎?”
“是啊,”教皇說,“可是大家都差不多啊,就像我還開了個診所一樣,他自己有這樣一個組織也沒什么奇怪的——只是別人不一定這么想?!?p> 說得也是,雖然我還是個米蟲。
在S國念了9年書,感覺自己除了身高體重什么都沒長進(jìn),偏偏已經(jīng)過了能厚著臉皮說自己還小不懂事的年紀(jì)了。
“你確實還小呀,”一個真正厚臉皮的聲音說,“你的年紀(jì)還不到我的零頭呢。”
想想我這一輩子都要養(yǎng)著它,真是有點煩躁。
不過,它一次實現(xiàn)了兩個與我無關(guān)的愿望,這樣的分期付款也可以接受。
“說起來,你說的第二個愿望到底是什么?”教皇突然問道。
“……你不是說我愛說不說嗎?”
“我沒想到你真的不說了啊?!?p> “哦,”我看了看他,確實滿臉等劇透的樣子,“有點害羞——算了不說了。”
然后我就被這個毫無醫(yī)德的大夫趕了出來。他不但沒有解決我的問題,還收了我一大筆診金。
時間是工作日的下午,三點剛過;地點是離家一千多公里的B市。回家的航班在晚上七點,還有幾小時的空白時間需要打發(fā)。
我只告訴了家里今天晚上回去,并沒有說回國后的第一站在這里,所以暫時不用擔(dān)心廉叔會突然來個電話問我?guī)c到家。我轉(zhuǎn)頭朝路邊看了一眼,可洛洛果然站在那里,垂著手瞪著我。
“你要一直跟我回家嗎?”我說。
她也不說話,只是繼續(xù)用我熟悉的眼神一動不動地盯著我。另一個會這樣盯著我的人,應(yīng)該已經(jīng)不記得我了。
我當(dāng)時對斯芬克斯許下的第二個愿望是,希望占卜師小姐在忘記那些朱利烏斯不想讓她看見的事之外,也能忘記在S市與我相遇后的這一年。
“為什么,”當(dāng)時斯芬克斯是這么問的,“我還以為你會讓她直接忘記朱利烏斯。”
“因為是我問了她那句話之后,她才會發(fā)現(xiàn)自己失去了一年的記憶啊,”我說,“如果她還記得我認(rèn)識我的話,說不定哪天又會想起這件事了。”
雖然我可能有點自作多情了。
“那直接讓她忘記那個灰眼睛的I國人不是更快,”斯芬克斯說,“反正他已經(jīng)不記得她了。”
“可是那樣的話,她也沒有人可以去想,去等了啊。”雖然朱利烏斯說,是他用能力讓科洛喜歡自己,但我覺得應(yīng)該也不全是這樣。
而且心里懷著一個名字,也像奶奶說的,寒夜里懷著一個暖爐……多好啊。
“那我真這么干了哦,”斯芬克斯說,“你沒得反悔了哦?或者我倒數(shù)三二一,你再考慮考慮?她自己可是沒想過忘記你的哦?”
“不用了,就這么干吧。”
我走到科洛面前,擦掉她還沒落下的眼淚,然后在時間再次恢復(fù)流動之前,在她從失神的混沌中恢復(fù)意識之前,從她的故事里逃跑了。
奶奶曾經(jīng)說過,地球是圓的,曾經(jīng)相交過的線,繞啊繞啊,總能再次遇見。雖然朱利烏斯已經(jīng)不記得她,就像她不記得我,但是他們還有下次見面的機(jī)會。那時就能像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一樣,重新認(rèn)識一次。
雖然不知道她想象中的蝴蝶是什么樣的,但我只能幫到這里了。
感覺胸前的紅領(lǐng)巾又更鮮艷了呢。
只是從那天起,可洛洛就像鬼魂一樣寸步不離地出現(xiàn)在我視野中。我的房間也好,學(xué)校教室也好,高考考場也好,去S國的飛機(jī)上也好……只要我眼睛一瞥,她肯定在那里,冷著臉,瞪著眼,靜靜地看著我。
剛開始確實挺嚇人的,不過后來我也就習(xí)慣了,雖然我跟她說話她從來不回答——那天之后她再沒有開過口。
“快回家了,你也稍微笑一下吧?!蔽覍λf,并沒有指望她有反應(yīng)。
我看了一下時間,從教皇那里出來之后才過了不到半小時。無所事事的下午真是長得難熬;我想起過去那些類似的午后,我總是不自覺地就晃蕩去了路邊的小公園,去找那個自稱是占卜師的姑娘。雖然她看起來并不耐煩。
不知道她現(xiàn)在是什么樣子。雖然我確實如朱利烏斯所說,成了他們的“同伴”,但我從沒有在這幾年中遇見過她。
她說只有需要她幫助的人才會收到她的名片,只有拿著她的名片的人才會看到她??赡芫褪且驗檫@樣,我再沒有見到她的機(jī)會。
雖然我還是不知道自己應(yīng)該往哪兒走,當(dāng)年的18歲少年長成了青年,對于同一個問題的疑惑和迷茫也跟著一起長大了。經(jīng)歷得越多,越不知道自己想抓住的是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能夠抓住什么。
不過自己的愿望,還是自己去實現(xiàn)吧。我已經(jīng)背了斯芬克斯一輩子的債,也不想再欠什么奇怪的小動物的人情。何況,能用自己的手抓住的東西,才更有真實感。
我不自覺地把手揣進(jìn)口袋。
原本應(yīng)該什么都沒有的衣兜里,好像突然多出了一件奇怪的東西。
觸感像是牛皮紙,大小和形狀像是名片。我順著邊沿摸了一圈,有些遲疑要不要掏出來。
“是什么?你摸到了什么?”又被不要臉的獅子發(fā)現(xiàn)了。
我側(cè)頭看了看站在路邊的可洛洛,她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瞇起眼對著我笑。
我拿出那張牛皮紙卡片,上面印著一只烏鴉的剪影,豎排了“塔羅占卜師”五個漢字,再下一排,是花體英文的Crow。
這么多年了,她的名片怎么還是這么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