弱水不甘心的將辟邪的艾草遞給另一邊的大護(hù)法，然而碧落只是顧著到處尋找著什么，根本沒有理會她。弱水殷殷的上前，卻同樣感受到了一種力量籠罩著碧落護(hù)法。然而，這個龍虎山剛剛學(xué)道成功的女子不知道——在碧落身上佩戴著的，是遠(yuǎn)比艾草靈異百倍的東西……淺碧躑躅花。
她忽然就有些沮喪——原來，聽雪樓中個個都是厲害角色，早知道幫不上忙，師傅干嗎還要她來呢？這次不過是來到幻花宮而已，接下來就要去拜月教——那她豈不是更插不上半點(diǎn)了？
正宮側(cè)殿，里外搜遍，沒有。
寢宮，箱籠全開，羅帳漫卷，沒有。
花園，掘地三尺，也沒有。
看得出，自從聽雪樓攻入幻花宮那一天起，這一個多月來，碧落從沒有停止過瘋狂的尋覓。幾乎所有的地方都找過，所有幻花宮殘余的弟子都被拷問過——然而，沒有人知道小妗的下落。
只知道，她的確被宮主從大青山抓回來過，因?yàn)閬G失了至寶躑躅花而受到責(zé)罰，然而因?yàn)樗吘古嘤鲞^一朵躑躅花，宮主沒有處死小妗，只是逼令她回去繼續(xù)看護(hù)剩下的兩枚花籽。甚至在宮破出逃前夕，都有人見過她……然而，誰都不知道后來她去了哪里。
唯一知情的或許是幻花宮主，可惜那位宮主在自知大勢已去的時(shí)候，毫不猶豫地選擇了自刎。
碧落在他自己的權(quán)責(zé)范圍內(nèi)，最大限度的調(diào)用了聽雪樓人馬，在方圓千里之內(nèi)搜尋小妗的下落。由于一開始的約定，蕭靖兩人都沒有對此表示任何異議，反而加派了更多人手前來幫忙。然而，真的是天地茫茫，似乎伊人渺然如湟鶴。
阿靖看著宮中狼藉的場面，看著碧落鍥而不舍的四處尋找，她心中忽然有深深的嘆息——
排空馭氣奔如電，升天入地求之遍。
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
忽聞海上有仙山，山在虛無縹緲間。
樓閣玲瓏五云起，其中綽約多仙子。
中有一人字太真，雪膚花貌參差是。
………………
“如果在這里找不見，我翻遍南疆、走遍天下也要找出小妗來?！痹谒磉叴掖易哌^，碧落鐵青著臉，說了一句，俊美的臉上有一種偏執(zhí)的表情。
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啊……或許，人只有這樣失去了，才能永久的珍惜？
他所尋的，或許已經(jīng)不僅僅止于“至愛的女子”，更是象征著這個不羈游子半生中所錯過的、一切值得把握的東西……他終于覺醒到了，他在生命中錯過了太多，竟然沒有一件能夠握在手中的。
只此一念，便令他瘋了般的尋找，想尋得一個憑據(jù)。
巡檢了一遍剛攻下的幻花宮，發(fā)現(xiàn)除了翻檢的零亂不堪以外，其他事情都已經(jīng)被碧落井井有條處理好了。阿靖沒有再說什么，只是自己回到了入口圣殿中，等著大護(hù)法一起返回。
——然而，顯然是再度尋覓得忘了時(shí)間，碧落根本沒有跟著女領(lǐng)主一起回來。
只有弱水一直跟著她，站在這個空闊森冷的圣殿里。圣殿里的擺設(shè)一目了然，空空蕩蕩，除了不知名的神像，就是石雕的龕座與供桌，緋衣女子有些無聊在其中漫步觀望，漫不經(jīng)心的將目光從一座座神態(tài)各異的神像上掃過。
弱水卻是提著一顆心跟在后面——在術(shù)法陰陽師看來，這個空空蕩蕩的圣殿里卻有說不出的詭異陰森。用天目看去，整個圣殿沉積著厚厚的灰色物，顯然包孕著無數(shù)的怨憒念頭，讓她不寒而栗。然而，這些武林中人，卻是毫無覺察般的自由來去，看得她提心吊膽。
——畢竟是南疆邪教，不知道殺了多少無辜，才在這圣殿中積累起如此強(qiáng)大的怨念。
正在這么想的時(shí)候，弱水看見靖姑娘走入了圣殿北方最盡頭那個神龕，驀然間，仿佛什么被驚動一般，地上本來緩緩流動的灰色物猛然翻涌起來，如一條巨蟒般向緋衣女子兜頭撲下！
“靖姑娘，小心！”弱水失聲驚呼。
毫無所知的阿靖根本無動于衷，只是抬頭，繼續(xù)用探究的目光打量著那個神龕，根本不知道此刻的萬分兇險(xiǎn)。然而，那強(qiáng)大的怨氣一進(jìn)入緋衣女子身側(cè)三尺，陡然被雷擊一般的瑟縮了起來，彈開數(shù)尺，粉末般的散落回地面，四處蠕動。
弱水驚呼著撲過去，然而靖姑娘只是莫名其妙的看著她，也不以為意：“怎么？”
弱水的天目看得到身側(cè)的一切，然而卻不知如何對靖姑娘解釋，訥訥說不出話來。她的目光只是停留在對方頸間的一個小掛件上，那里有一個很舊的木質(zhì)小牌，發(fā)出溫潤的光澤。然而，學(xué)道女子的眼睛卻因?yàn)轶@訝而睜大——這、這樣的護(hù)身符……
“弱水，你看這里！”不等她脫口驚問，靖姑娘卻驀的開口，她本來一直都專注的盯著那尊最盡頭的神像，此刻更是抬起手來，直指木雕神像胸口某處，“看這里！”
弱水的眼光不由自主的順著她的手指看去，瞟了一眼，隨意的說：“這個像是天竺那邊的濕婆神啊！”話剛說到一半，修道女子全身一震，脫口驚呼：“呀！那、那是什么！”
“大護(hù)法，靖姑娘有令，讓你速速去入口圣殿見她！”
正在反復(fù)將一寸寸的空間再度的搜尋一遍，耳邊忽然聽到了屬下的傳話。青衣男子劍眉一揚(yáng)，眼色便是一冷：雖然已經(jīng)是聽雪樓的下屬，然而至今為止，他桀驁不羈的脾氣根本沒有削減半分，就算是人中龍鳳，他們的話，他也是高興就服從，不高興根本不聽。
正要不耐的喝退屬下，然而，看著下屬有幾分焦急、有幾分驚恐的眼神，碧落心中驀的騰起一種寒意，他來不及細(xì)細(xì)猜測這種寒意背后的意思，一把推開屬下，直直往圣殿方向掠去。
“靖姑娘，不要動它！小心！”
剛到入口處，就聽見殿內(nèi)有人緊張的驚呼，是弱水的聲音。
碧落一踏入圣殿，里面一切如舊，沒有半點(diǎn)異常。然而不知為何，他驀然感到一種說不出的冷意，機(jī)伶伶打了個冷顫。眼光看去，只見圣殿最北角深處，神龕旁，火把明滅之下，看到聽雪樓的女領(lǐng)主居然躍上了供桌，抬手似乎要從神像的胸口處拿下什么東西來。
那個龍虎山來的小道姑急切的在一邊叫，嚇得臉都白了。一見他進(jìn)來，忙不迭地上來拉住他袖子：“大護(hù)法，你…你快快阻止靖姑娘！讓她不要動那神像!……這個地方怨氣很重，她、她如果一動弄塌了神像的話……”弱水一邊連珠炮似的說著，一邊因?yàn)榻辜边B連跺腳。
——她、她要怎樣向這些凡塵中的人，說明她此刻看到的詭異景象！
地上那些因?yàn)槲窇志腹媚镱i間護(hù)身符力量、而伏地退避的怨氣，此刻仿佛沸騰般的卷了起來！發(fā)出常人聽不到的咝咝聲音，四處如毒蛇般的圍繞著靖姑娘，作勢欲撲。
——而緋衣女子卻絲毫未覺，自顧自的抬起手，皺著眉將手探入佛像胸口處那道裂痕中。仿佛看見了什么，眼神瞬間甚為奇異。
那裂痕中，弱水看見有極其陰毒的怨氣順著縫隙絲絲透出，那種滲出的怨氣、居然絲毫不忌靖姑娘頸中護(hù)身符的保護(hù)，繞住了緋衣的女子。
“不要！靖姑娘，別動它！”弱水見情勢，已經(jīng)再也忍不住的跳了起來，她急切的神情終于引起了碧落的留意，聽雪樓大護(hù)法雖然不知何事，但是立時(shí)足尖一點(diǎn)，飛掠上神像側(cè)邊，格開了女領(lǐng)主的手：“小心有?！?p> 忽然，青衣劍眉的男子，片刻間頓住了他的話語。一瞬不瞬的，看著阿靖手里的東西……那是一朵奇異的花。
沒有完全綻放，只是一個含苞的骨朵。仿佛不知費(fèi)了多少心力，才從神像的石隙中鉆出，淺碧色的花瓣上，居然帶了絲絲紅色的痕跡——似乎是一只纖細(xì)的手，費(fèi)力的撕開了厚厚的屏障，將染著血的指尖，微微的露了出來，無助的求援。
躑躅花！
那濕婆神像胸口裂縫中，綻放出來的居然是躑躅花！
碧落眼睛里面陡然有雪亮的光芒，他不顧一切的掠過去，伸手。
“碧落，不許過來！別看！”阿靖的手握著那朵花的花莖，對著聽雪樓的大護(hù)法厲聲喝止。然而，碧落絲毫不聽她的命令，徑自過來，搶奪那一朵淺碧色花兒。
“退開！給我退開！”阿靖驀的按劍，緋紅色的光亮如同騰蛟躍起！
“叮?！彪p劍相交。
碧落從神龕上飄落，一直踉蹌著退開三尺，才勉強(qiáng)止住去勢。劍尖在地上拖出長長的痕跡——弱水看見地上那一層灰蒙蒙的東西劇烈蠕動起來，仿佛受到了什么造化，要吞噬北角中的兩人！
靖姑娘手里已經(jīng)抓住了花莖，被方才那一劍震動了位置，退開的時(shí)候一扯動，仿佛被聯(lián)根拔出——剎那仿佛有什么東西從中奮力掙出，登時(shí)整個佛像轟然四分五裂！
“小心??！”她再度脫口驚呼，抬頭喚靖姑娘，然而，修道之人的眼睛驀的瞪大了——神像里面！
那里！那里面！所有灰色的怨氣，居然是從佛像那一道裂口紛涌而出！強(qiáng)烈到無法形容的怨氣洶涌而出，剎那將緋衣女子包裹在其中！
然而，不等弱水撲過去，碧落護(hù)法一站穩(wěn)身形，已經(jīng)再度掠了過去，轉(zhuǎn)瞬也消失在那一片詭異的灰色中。修道者眼中，只能看見那一片不停翻涌的灰色。
奇怪的是，不等弱水跑出去叫人進(jìn)來解救，只是剎那間，那充滿了怨念翻涌著的灰色就平靜了下來，慢慢散開。
弱水的眼睛，終于能看見濕婆神像前令她驚栗的一幕。
濕婆神像片片碎裂，露出了石雕層里面的內(nèi)坯。
石像里面，用作內(nèi)坯的，居然是一個真人。
那是一個穿著紅衣的苗人女子，然而美麗的臉上卻已是慘白毫無生氣。
那樣潮濕的水下圣殿，奇異的是，那個顯然已經(jīng)死去多日的女子尸體，竟毫無腐爛的跡象。
蒼白的女子，就這樣被封在代表了“死亡”的濕婆神像內(nèi)，保持著雙手交疊著放在胸前的姿式、頭微微上仰，半張著嘴巴，無血色的臉上凝聚了最后那一刻的痛苦和恐懼，仿佛無聲的祈求著上蒼。
然而，有一朵奇異的花，從她胸前的錦囊中蜿蜒生根，開放。
根須密密麻麻，繭一樣包裹著她。蛇一樣蜿蜒游走在女子周身，甚至沿著血脈扎入人的體內(nèi)，仿佛從以身軀為養(yǎng)料，盡端處開出了一朵淺碧色詭異的花來！
那朵躑躅花，不知道凝聚了什么樣的念力，居然硬生生的在石的封印上鉆出一條裂縫來！
“小妗、小妗……”那一剎間，碧落的臉色忽然寧靜起來，仿佛怕驚醒什么一樣，輕輕的喚著，走過來。弱水壓抑住了驚呼，因?yàn)樗匆娏耍罕緛砟切┧奶帍浡?、蠢蠢欲動的怨氣，在碧落的腳步踏過之處，紛紛都如煙般的淡薄散去，消于無形。
阿靖仿佛也被眼前的景象鎮(zhèn)住了，看見青衣男子上前來，下意識的退開了一步。
然而，她忘了松開手中拈著的躑躅花，一退之下，那蒼白的女子身體就這樣順勢被她拉了出來。
“小妗?！痹谑w倒下的剎那，碧落伸出手，抱住了她，“小妗，是我?！?p> 剎那間，不知道是不是幻覺，弱水看見死去女子那蒼白的臉上依舊沒有表情，然而，那一朵帶著絲絲血跡的躑躅花，卻在瞬間綻放開來！
這一次，弱水沒有提醒靖姑娘小心——沒有怨氣，沒有陰森，那朵花綻放的時(shí)候，滿殿竟似有光芒微亮、馨香浮動。
“靖姑娘，大護(hù)法他根本不聽勸告，每日都喝得不省人事——可怎么好？”石玉的神色是焦急的，然而，緋衣女子聽了，卻只是輕輕一嘆，沒有說什么。
當(dāng)碧落抱著小妗的尸體走出水面，不知為何，一接觸外面的空氣，那蒼白的軀體忽然間就化為了腐土灰塵，令人不忍目睹。連著那朵絕世的花兒，也一并枯萎——什么都沒有留下……
那根支柱已經(jīng)塌了……上窮碧落下黃泉，再也找不回那個叫小妗的女子。
其實(shí)，本來碧落未必會這樣的看重那個女子——因?yàn)樗麖囊婚_始，便是個游戲風(fēng)塵慣了的人。如果跟他說什么堅(jiān)貞、什么永恒，這個男子或許只會嗤之以鼻。
他對著每個遇到的女子承諾“永遠(yuǎn)”，然而他心里不相信永遠(yuǎn)；那個女子也對他說過“永遠(yuǎn)”，但是那個年輕的苗女未必真正明白什么是永遠(yuǎn)……永遠(yuǎn)的相愛，在這個瞬忽如浮云的世上，本來就是極其不可信的。
然而，不等他們了解彼此所說的“永遠(yuǎn)”，她死了。
死亡在剎那間、就把她對他的愛凝固了在那一刻、嘎然而止成了永遠(yuǎn)。
永遠(yuǎn)無法再否認(rèn)、永遠(yuǎn)無法再抹去。
如今，蒼茫海里的躑躅花已經(jīng)開了一年又一年，然而，上窮碧落下黃泉，山長水遠(yuǎn)，天地茫茫，恐怕是再也相見無期了。
原來，人這一生中，唯獨(dú)“離別”，才是真正的永遠(yuǎn)。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