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打定了主意,準備做一個母親。
作出這個艱難的決定,她浮躁的心安定了許多。
她開始出門,舉著一把陽傘去逛商場。她一直熱愛購物,只要手頭寬裕,她可以在商場里逛上整整一天,絕不嫌累。裙子、首飾、指甲油和睫毛膏,都曾是她迷戀的物品,現(xiàn)在,以往的興趣淡了,她去商場,焦點務實地聚集在嬰兒用品上。這么沉重的身孕,怎么打扮自己都沒用了,她想反正無事可做,為未來的孩子逛商場,虛度的時光倒是有了些積極的意義。
她想提前買好一輛嬰兒車,但她眼光高,又不舍得亂花錢,兜來轉去的,不是嫌嬰兒車質量不好,便是嫌售價太高,她向售貨員發(fā)了一通牢騷,移師服裝區(qū),還是處處不稱心。好不容易看見貨架上一只小太陽帽,帽子上開滿了細碎的五彩花朵,價格也適中,偏偏有個孕婦歪著頭,也在研究那帽子,她擠過去,先下手為強了。她抓著帽子問售貨員,這是女孩的帽子吧?男孩能不能戴?售貨員說,都可以戴,嬰兒用品么,漂亮就行,你懷的是男是女?她怔了一下說,我還不知道,也不想知道,買下再說吧。
她拿著帽子去收銀臺,橫刺里撞過來一個婦女,汗涔涔地堵在收銀臺前面,她對這類人素來不客氣,出手就推人,這位女士,你難道日理萬機的?一共兩個人,你還非要插隊?那婦女回過頭,伸出一只手來,你把小帽子給我吧,我來付錢。她一驚,認出是柳生的母親邵蘭英,愕然中她倒退了幾步,把帽子藏到了身后。
把帽子給我呀,算我給小外孫的禮物。邵蘭英的臉上堆砌著過度熱情的微笑,她說,你別這樣瞪著我,我不是你仇人啊,你是我干女兒,記得不記得了?我給小寶寶買個帽子,不是應該的嗎?
你在跟蹤我?她用憎惡的目光盯著邵蘭英,至于嗎?我跟你的寶貝兒子早劃清界限了,你憑什么還要跟蹤我?
這是什么話?你又不是美國特務,誰跟蹤你?邵蘭英指了指樓上,指了指自動扶梯,我要去五樓買床上用品呀,碰巧看見了你。我平時不到這種高檔地方來的,這次沒辦法,要布置婚房,我家柳生跟小李,要結婚啦!
她愣了一下,突然反應過來,刻薄地說,什么小李,是女的嗎?
邵蘭英翻了翻眼睛,似乎無意與她計較,你見過我們家小李嗎?人很漂亮的!她用一種非常自豪的語氣說,小李不光漂亮,還本分,還很賢惠,小李是個公務員??!
她不知道誰是小李,她沒有想到柳生會這么快結婚。很明顯,邵蘭英是刻意來張揚這個消息的,她閃爍的眼睛流露出歡天喜地的光彩,那光彩由得意、解脫、幸福組成,像一束束勝利的禮花。她看見勝利的禮花在邵蘭英的眼睛里盡情綻放,每一朵禮花都在告訴她,驅魔成功了,你這個討厭的妖魔,總算被驅除了,我兒子柳生,總算得救了。她的心被灼傷了,臉上還保持著矜持的微笑。好啊,小李好,結婚好。她這么說著,突然把帽子朝邵蘭英懷里一放,結婚了你就抱孫子了,這帽子,買給你孫子戴吧。
她發(fā)過誓,從此不見柳生,柳生知趣,也不敢再來敲她的門。關于柳生突如其來的婚訊,她沒有機會去核實。來自一位母親的消息通常是可靠的,但柳生的母親是邵蘭英,邵蘭英心眼多,對于她傳播的消息,她也不得不多長一個心眼。尊嚴禁止她打探婚訊的真?zhèn)?,她在馬師母的藥店里轉悠了好幾次,最后買了一堆藥,白花了不少錢,該問的事情,始終沒有問。那件事情存放在她心里,就像一只舢板漂在水上,總是搖搖晃晃的。直到有一天,一輛嶄新的金杯面包車停在街對面,柳生帶著他的未婚妻來了。
柳生在外面按喇叭,她知道喇叭為她而鳴,一時手足無措,跑到閣樓的窗邊朝外觀察,看見西裝革履的柳生鉆出面包車,站到了藥店的臺階上。還是那個柳生,但有點不一樣,他新燙了卷發(fā),晃著腿抽著煙,和藥店的小馬攀談,顯得春風得意。新面包車是銀灰色的,車上坐著一個陌生的姑娘,皮膚偏黑,面容輪廓有幾分姿色,頭發(fā)也是新燙過的,發(fā)型蓬松,看起來有點老氣。那姑娘倚窗仰望,她注意到姑娘的目光錐子似的舉著,一點點地向上盤升,開掘,旋轉,向著她的閣樓,發(fā)出質疑的光芒。
面包車開走之后,她在門縫里發(fā)現(xiàn)了一份婚禮請柬。請柬上額外添加了柳生蹩腳的字跡:麻煩你來獻幾首勁歌。有紅包。她哭笑不得,對著請柬研究新娘的信息,并沒有什么收獲。在請柬上,新娘不過是一個名字,原來新娘不姓李,新娘叫小麗。新娘的名字是崔小麗。柳生從來沒談起過什么崔小麗,她不認識什么崔小麗,但是憑著直覺猜測,那個崔小麗,一定是認識她的。
農歷八月初八,這是最流行的結婚的日子,從香椿樹街到全國各地,人們都熱愛這個日子。
八月初八,柳生結婚。她無意去為柳生賀喜,也沒興趣為婚禮獻什么勁歌,只是一心琢磨,八月初八,她該怎樣對付這個日子的分分秒秒?她該怎么過得更好一點?她曾經有過一個浪漫的創(chuàng)意,去夜巴黎開一個派對,讓別人為她唱歌,為她跳舞,擺玫瑰,開香檳,熱熱鬧鬧地過一天。但是,這么好的創(chuàng)意誰來買單?她自知囊中羞澀,只好退而求其次,適合她的歡樂,還是用自己的積蓄款待自己。為此,她早早地寫好了八月初八的日程:去麗人行美容店做一次美容。去哈根達斯吃一次冰激凌。去翡翠行買一個玻璃種掛件。去西部牛排吃一塊牛排。最后她提醒自己,一定記得把那瓶名叫毒藥的香水買回來,她搽了毒藥香水回家,這一天,應該就完美了。
八月初八,香椿樹街好幾戶人家辦婚禮,有點競賽的氣氛。河對面的荷花弄里也有一個女孩子要出嫁,從早晨開始,對岸就響起了驚天動地的鞭炮聲。她在鞭炮聲中盥洗打扮,聽見屋頂上砰地一響,有什么東西落在瓦上了,很快,空氣里有了一股火硝的氣味。她跑到天井里察看,不知誰家的禮炮飛到了她的屋頂上,還在冒煙。她擔心火種引燃屋頂上的一塊油氈,找了根晾衣竿,站到椅子上把禮炮捅下來了。她拿了掃帚簸箕來打掃,這才發(fā)現(xiàn),除了那個紅艷艷的禮炮渣,還有一只手電筒,靜靜地躺在天井的角落里。
是一只式樣老舊笨重的鐵皮手電筒,筒身已經銹蝕發(fā)黑,前端的玻璃罩和小燈頭都碎了,積了一層污泥,污泥里奇跡般地長了一株青草。她先用掃帚掃了一下,手電筒以掙扎的姿態(tài)滾動了一點距離,很快就滾不動了。手電筒很重,里面似乎盛滿了異物,她好奇,費了很大的勁兒才擰開銹蝕的蓋子,一股臭味撲鼻而來,她看見一坨板結的泥土被時光澆灌在局促的圓柱體內,泥土里插著兩根白骨,骨頭上蠕動著一堆灰色的細小的蟲子。
她驚叫著扔掉手電筒,忍不住反胃,干嘔了幾聲。這只奇怪的手電筒,來得太蹊蹺了。她環(huán)顧四周分析手電筒的來歷,覺得它應該是從屋頂?shù)暨M天井的,也許是隨那個禮炮渣一起捅下來的??墒?,它為什么會在她的屋頂上?為什么會裝滿泥土和骨頭?為什么會伴隨八月初八漫天的鞭炮禮花掉落下來?她無心推敲,屏住呼吸,用一塊抹布包住手電筒,奮力往墻外一扔。她聽見了手電筒在廢棄的石埠臺階上滾動的聲音,然后,河面上響起撲通一聲,那只惡心的手電筒,那只古怪的手電筒,應該沉到水里去了。
她疑心重,洗了三遍手,陰著臉去了隔壁藥店,張嘴就盤問馬師母,有沒有把一只手電筒扔到她的天井里來?馬師母起初摸不著頭腦,漸漸地聽清原委,眼睛便放出了一輪一輪的光,嘴里驚叫起來,給你扔河里去了?保潤他爺爺找了十幾年呀!他家沒祖墳了,只剩下那兩根尸骨,你扔的不是一只手電筒,是人家的祖宗啊!闖了那么大的禍,你還委屈?你還罵罵咧咧?趕緊去把手電筒撈回來??!她聽說過祖父的故事,心里一驚,嘴上不肯示弱,說,我才不撈!誰讓它掉我天井里的?這么惡心的東西,我有權利扔!
八月初八,臨近正午,她正準備出去,保潤來敲門了。
保潤穿著西裝,打了領帶,明顯是準備喝喜酒的裝扮。他站在門邊核實馬師母提供的信息,眼睛卻不看她,看著門框,聽說你找到我爺爺?shù)氖蛛娡擦??她說,不是我找的,是它自己從屋頂上掉下來的。他仍然看著門框,聽說你把手電筒扔河里去了?她有點膽怯,先發(fā)制人地說,那手電筒惡心死了,又是骨頭又是蟲子的,不扔河里扔哪里?他沉默了一會兒,臉上并沒有多少憤怒的跡象,我能不能進來?他說,我下水去看看,從天井里借個道,行嗎?
她開了門,覺得事態(tài)比想象的嚴重,他的態(tài)度則比想象的溫和,她跟在他身后,為自己開脫道,這事不能怪我,誰知道你爺爺?shù)幕暄b在手電筒里?誰知道你爺爺?shù)幕攴旁谖蓓斏系??保潤徑直穿過夾弄,神色漠然,我沒怪你,幾根尸骨而已。又說,都是迷信,都是騙人的,我爺爺?shù)幕暝顼w上了太空,哪兒還喊得回來?保潤的理性使她感到欣慰,她點頭稱是,說,你爺爺真是個怪人呀,既然是祖宗的尸骨,怎么不好好埋起來?為什么會放倒屋頂上去呢?保潤似乎也惘然,我也不知道,原來說是埋在冬青樹下的,怎么會從屋頂上掉下來?真是出鬼了。他想了想,很認真地說,我爺爺不是怪人,不過是被嚇破了膽,他的魂,也是被嚇飛的,沒準祖先也信不過我爺爺,自己轉移了,屋頂上畢竟比地底下安全,不是嗎。
天井外面是臨河的,但通往河邊的小門早就封死了,保潤去藥店借了把梯子,翻墻到了河邊石埠上。她微微側轉身子,小心翼翼地爬到梯子上,她想看,看保潤怎么打撈祖父的魂。因為心里有歉意,她在梯子上積極地指揮保潤,往那邊去一點,往右,還要過去一點。保潤幾次潛入水中,每一次都無功而返。他的手里抓上來一塊條形磨刀石,一只青花小碗,其余盡是河底烏黑的淤泥。她彌補不了自己的錯誤,那手電筒不知被水流沖到哪兒去了。有人從河對岸的荷花巷跑出來看熱鬧,大聲喊:那是誰?在水里撈什么?她替保潤回答,撈一只手電筒!對面的人問,手電筒里有什么?有黃金?她說,有黃金還會扔河里?只有兩根死人骨頭,你們要不要幫他一起撈?
荷花巷的幾個看客很快散去了。保潤鉆出水面,坐在石埠上休息,渾身濕漉漉的。她扔了一塊毛巾下去,保潤朝她點了點頭,他似乎是不會說謝謝的,謝意只在眼睛里表達。保潤的上身裸露著,黝黑,寬厚,有一片水漬在他的肩膀上閃閃發(fā)亮,像一片銀飾。她看那片水漬穿越他粗壯的大臂,慢慢流下來,干涸了,大臂上的刺青在陽光下顯得清晰起來,他的左臂和右臂各刺了兩個字,左側是君子,右側是報仇。
這是她第一次看見裸露的保潤。她不知道保潤的大臂上有這樣扎眼的刺青,有四簇暗藍色的火焰在他皮膚上燃燒。君子。報仇。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十年正好是現(xiàn)在,確實不晚。君子要向誰報仇?她像是看見一份通緝令,通緝令上隱約寫著她的名字,突然的窒息感襲來,她的腿發(fā)軟,趕緊爬下了梯子。
她不怕男人的刺青,但保潤的刺青令她畏懼。君子報仇。她想起那四個字,耳朵里響起了繩索爬過皮膚的沙沙之聲,她的身上,從肩膀到髖部,竟然產生了微妙的痛感,是繩子勒緊皮膚帶來的那種疼痛。她撒腿跑回屋里,找到樓梯下那只大紙箱,把里面的繩子一股腦地抱起來,抱到了閣樓上。抱到閣樓上也沒用,想想這是他的家,繩子藏哪兒都不安全,她急中生智,找了把剪刀,開始努力地剪繩子。剪繩的工作并不容易,她咬著牙,使出渾身的蠻力,一部分繩子被剪短了,短到無法捆綁的程度,她才罷手,還有幾根尼龍繩的質地異常牢固,怎么用力也剪不斷,她正在發(fā)急,聽見天井里有響動,保潤放棄了打撈,上岸了,回來了。
大概他惦記著柳生的婚禮,在閣樓下大聲問,現(xiàn)在幾點了?她慌忙把幾根長繩塞到床底下,不早了,一點多了。他說,是不早了,我不撈了,兩點鐘要幫柳生去接新娘。她說,對啊,你趕緊走,接新娘不好遲到的。她屏著氣等他離開,但他固執(zhí)地站在樓梯口,白小姐,你能不能下來一趟?她的頭皮一麻,條件反射地說,干什么?下來干什么?他沉默了幾秒鐘,說,是一朵蓮花,你不要就算了。
她從樓梯口探了下頭,看見他烏黑的手里抓著一朵睡蓮。他說,不知從哪兒飄來一朵蓮花,你不是喜歡花的嗎?她說,是啊,怎么不喜歡?但她僵立在那里,不敢輕率地下去,偷偷瞄他的胳膊。他的身上閃爍著一層釉彩般的古銅色光芒,右臂用毛巾刻意地包住了,于是她只看見左臂上的刺青:君子。她遲遲不下閣樓,他的神情有點窘,夾雜著些許失望,隨手把蓮花放在桌子上,一朵蓮花而已,喜歡就留著,不喜歡就扔了。
她帶著剪刀下去,接過了那朵半開的紅色的睡蓮,不知怎么想起當年水塔里的夕陽之光,眼睛頓時濕了。她把睡蓮捧到廚房,找了一只湯碗裝滿水,睡蓮便浮在碗里了,半開半合,欲言又止的。隔著廚房的窗子,她看見保潤一手捂著內褲,一手拿著西服套裝,往他父母的房間里鉆,嘴里嘀咕道,對不起,我要換一下衣服。她聽他推開了他父母的房門,吱呀一聲,門銷從里面插上了。她感到安心,晃了一下湯碗里的睡蓮,大聲問,你還要不要回來撈了?還要撈你爺爺?shù)幕陠幔?p> 不好撈,也不方便撈。他在房間里遲疑了一下,說,干脆不撈了,我爺爺那魂不值錢,沉在河里也好。
那恰好是她的愿望,但她不敢輕易表態(tài),問,讓你爺爺?shù)幕瓿猎诤永?,你真的忍心嗎?p> 我是為他好。房間里的保潤似乎在拉抽屜,他說,我早總結出來了,我爺爺為什么那么長壽?因為沒魂。沒魂他長壽,沒魂他太太平平的,非要找那魂,不是催他上西天嗎?
她笑出了聲,捂著嘴,小心翼翼地問他,你爺爺瘋瘋癲癲的,還那么長壽,你不嫌拖累你嗎?
不嫌拖累。瘋爺爺也是爺爺,好歹是親人吧。大房間里面窸窸窣窣的,抽屜和櫥柜的門交替發(fā)出響聲,保潤不知怎么咳嗽起來,等到咳嗽平息了,她聽見他突然問,我爸那條襯褲呢?灰色的,一直放在衣櫥里的,怎么找不到了?
一條襯褲。一條死人留下的襯褲。她想起柳生那天半夜借宿的細節(jié),脫口而出,你爸爸的褲子,讓柳生穿走了。
話一出口,她就知道自己嘴快,但是,后悔來不及了,門那邊一片死寂。大約過了五分鐘,保潤從他父母的房間里出來,西裝革履,頭發(fā)已經干了,他的臉色看起來很陰沉,透出一股肅殺之氣。她懊喪地守在門邊,還想解釋什么,還想彌補什么,注意到他的條紋領帶有點歪斜,像是遇到了救星,你領帶怎么像根麻花?歪了,不好看的。她動手去替他整理領帶,啪的一下,手被保潤甩開了,保潤怒喝一聲,婊子,別碰我的領帶!
后悔來不及了,她清晰地看見他眼角的一滴淚花。她看著保潤往門口走,想解釋,甚至想再挽留他一會兒,無奈她說不出口,隱隱覺得那樣的澄清,一半是事實,另一半像謊言。他的淚水使她惶恐。她跟著他走了幾步,不知道該如何告別,干脆倚著墻,看他慢慢地拉開大門,她說,你心情不好,去多喝幾杯吧,一醉方休。
來自香椿樹街的光線投在保潤的黑色皮鞋上,有一片三角形的光亮忽隱忽現(xiàn)。保潤垂首站在門縫里,看著自己的鞋尖或者褲管,過了兩秒鐘,他突然回過頭對她笑了笑,他說,我喝多少酒你明天就會知道的,你等著。
她打了個寒噤,依稀覺得門外的街道上時光倒流,發(fā)出恐怖的巨響。這個瞬間,她又聽見了保潤十八歲的嗓音,她又看見了保潤十八歲的眼睛。
第49章天井里的水
半夜的時候,天井里響起了奇怪的聲音,像是有人不停地往地上潑水,嘩啦啦,嘩啦啦,潑得耐心,遵循著一種穩(wěn)定的節(jié)奏。她在樓梯上猶豫了半天,還是不敢下去察看,對著天井虛張聲勢地喊了幾聲,誰?干什么的?我是孕婦!很奇怪,她一喊,天井里里的水聲明顯弱了,潺潺地響,聽起來像是漏雨管里的流水了。她不知道香椿樹街的鬼魂是否真的不惹孕婦,她開著燈,手里抓著剪刀,不敢睡,但白天發(fā)生了太多的事情,她太累了,終究沒有敵過濃重的睡意。
迷迷糊糊之間,她又夢見了祖父。祖父坐在屋檐上,兩只枯瘦的腳垂在她窗前,月光照著他烏黑骯臟的腳趾,腳趾間有水滴源源不斷地墜落下來。她用剪刀去敲祖父的腳趾,你怎么又上屋頂了?下去,下去,你不下去我就剪你的腳趾。祖父不怕她的剪刀,他坐在屋檐上哭泣,姑娘,把手電筒還給我啊,你為什么要把我的魂扔到河里去?你把我的魂還給我,我就下去了。她在夢里記起保潤的話,勸導他說,你別不知好歹,沒有魂你才那么長壽的,你的魂,還是沉在河里好。祖父說,我不要那么長壽,沒有魂活著也是受罪,我受了一輩子罪,就指望下輩子好,你把我的魂沉到河里去,我下輩子就是一條魚,我苦了一輩子,難道就為了下輩子做一條魚嗎?姑娘,你行行好,把我的魂還給我吧。
她被祖父持續(xù)的哀求驚醒了。夢醒了,那把剪刀還在手里,兩條交叉的刀鋒,居然也濕漉漉的。她再也不敢合眼了,想起古人懸梁刺股的故事,把自己的馬尾辮拴在墻上的掛衣鉤上,恨恨地坐著,瞪著眼睛等天亮。窗外的香椿樹街靜悄悄的,天井里的水聲消失了,但沿河的老墻一直咚咚地響,似乎有人無法逾墻而過,因此煩躁地捶擊墻面,懲罰著那堵墻。馬師母的預言應驗了,她闖下了大禍。鬧鬼了。保潤的家,果然鬧鬼了。河水也不安分,隱隱約約的,她聽見不遠處的河面上浮動著某種古怪的聲音,比魚類吹吐泡泡的聲音要響亮,比人類的咕噥聲要低沉,那聲音悲傷,壓抑,舒緩,但很固執(zhí),她悉心辨識那些音節(jié),斷定它們來自河底的手電筒,她想,一定是兩根死人的骨殖在向她吶喊。
撈起來。
撈起來撈起來。
撈起來撈起來撈起來。
等到天蒙蒙亮了,她有了下樓的勇氣。跑到天井里一看,地上果然有大片的水漬,墻頭似乎被水浸泡了幾個世紀,一夜之間,磚石的縫隙里已經覆滿了新鮮的青苔。她招惹了保潤家世世代代的鬼魂,它們都來了。據她的觀察,天井里到處都是鬼魂們留下的蹤跡。除了奇形怪狀的水漬,有一片褐色的三角形樹葉伏在地上,怎么掃也掃不掉,細看之下,那褐色其實是一層霉菌。一顆珍珠樣的顆粒粘在紅磚上,掃帚過去,珍珠不見了,掃帚須里飛出了一只白色的蛾子。還有一塊五彩的鵝卵石,摸上去居然比海綿還軟,差點沾住她的手。一只袖珍型的蜥蜴,她以為是標本,用腳尖碰一下,蜥蜴飛快地爬行,爬到墻上的青苔里,貼著青苔不動了。她知道它們來者不善,她惹惱了保潤家的祖先,鬼魂們來聲討她了。
整個早晨她都在琢磨如何驅鬼,但她在這方面沒有太多的經驗,不能確定有效的驅鬼方法。她先掛了一把竹帚在天井的墻上,又懷疑竹帚的力道,這么一把破竹帚,怎么鎮(zhèn)得住鬼魂?她知道只有菩薩普度眾生,菩薩可以鎮(zhèn)妖,偏偏保潤家里不供菩薩,她只好摘下脖子上的白金項鏈掛到墻上,項鏈的翡翠吊墜,好歹也是一尊佛像。忙完了,她將耳朵貼在墻上,諦聽來自河面的聲音。也許她鎮(zhèn)妖降魔的方法不對,四周仍然鬼氣森森,她聽見河水始終發(fā)出一個低沉而清晰的命令,撈起來撈起來撈起來啊。
走投無路之際,她去向藥店的馬師母討教良方。馬師母對她驚悚的描述不以為怪,我早就料到了,保潤家要鬧鬼!馬師母說,人家的祖宗就剩下兩根尸骨,給你隨隨便便扔到了河里,這戶人家怎么會不鬧鬼?怎么不要撈起來?當然要撈起來啊!她聽馬師母的話音明顯偏袒鬼魂那一方,便絕望地叫道,撈起來撈起來,鬼魂這么說,你也這么說!你們講不講人性的?我挺這么大的肚子,又不會水,讓我下水去撈手電筒,不是存心要我死嗎?馬師母瞥一眼她隆起的腹部,替鬼魂辯解說,鬼魂也是人變的,人心都是肉長的,哪兒會忍心讓你一個孕婦下水撈?鬼魂是計較你的態(tài)度啊,你態(tài)度不對!她自我檢討了一番,承認她態(tài)度不對,問馬師母該怎么改正態(tài)度,怎么才能與鬼魂和平共處?馬師母對此很有經驗,她認為人與鬼魂的相處之道,與鄰里關系是一致的,不過就是互相尊重,她告誡她不要急著驅鬼,先要籠絡鬼魂們的心,而籠絡鬼魂最好的方法,就是燒紙。馬師母說,古人今人活人死人都喜歡錢的,你要燒紙,天天燒,燒到鬼魂滿意了,就不會來煩你了。她半信半疑,說,我不過是個房客,又不是他家的后代,萬一他家祖宗不收我的錢呢?萬一他家祖宗記恨我,收了錢再來嚇人呢?馬師母很有主見地說,不會的,鬼魂不也要適應時代么?現(xiàn)在的鬼魂,說不定就愛收別人的錢呢,你趕緊去買紙,多買點,多燒點,走一步看一步吧。
她去老嚴的雜貨店里,買了一堆錫箔黃紙。
老嚴建議她再買一點冥鈔,說他的冥鈔不僅有十萬元面值的人民幣,還有美元、日元和歐元,鬼魂收到外幣后可以周游列國,一定會很開心的。她捂嘴一笑,聽從了老嚴的建議,人民幣和幾種外幣各買了一捆,扔在塑料袋里。偏偏老嚴提供的塑料袋是劣質的,她走了沒多遠,聽見手里噗地一聲,那只白色塑料袋裂了個口子,錫箔黃紙和冥鈔趁勢逃離袋子,灑了一地。她下意識地要蹲下來,但沉重的身孕妨礙了她,一個簡單的撿拾動作,竟然難以完成,她只好守著那堆東西,向一個過路的男孩子求助,來,幫我撿一下東西。那男孩彎下腰撿起了一捆冥鈔,眼睛瞪著巨大的金額,突然反應過來,燙手似的扔回了地上,假的錢,給死人用的錢,你自己撿去!她看著那男孩一溜煙地跑掉,心里有點氣,對男孩的背影大聲說,蠢貨!要是真的,還輪得到你來撿?
是個晴朗的天氣,香椿樹街浸泡在初秋干爽的陽光里。她不知道那陣風是不是傳說中的陰風,那陣風似乎是從地底下鉆出來的,呼嘯聲極其短促,但風力持久而有效。那陣風首先揚起了地上的黃紙,繼而是冥鈔,她的手在空中徒勞地阻擋,哪兒擋得住風的力量?她眼睜睜地看著黃紙從頭頂上一片片地飛過去,然后是人民幣、美元、歐元,它們像一支花花綠綠的精靈的軍隊,從空中突圍,由東向西飛行,越過人家的屋頂,消失不見了。只有一捆日元冥鈔被橡皮筋捆緊了,還孤零零地躺在地上,她賭氣,一腳踢飛了它。
她認定那陣風不過是假象,真正的罪魁禍首還是保潤家的祖宗,這是他們古老的地盤,他們的幽魂熟識這條街道,他們在鬧鬼,他們在向她示威??雌饋恚櫦业淖孀谑怯洺鸬淖孀?,難以相處,他們如此陰險地拒絕了她的敬意,令人心寒。誰都拒絕她,誰都厭棄她,連鬼魂也不例外,因此,她很傷心。
她空手而歸,怏怏地走到家門口,瞥見藥店里擠了一堆人,他們生動活潑的表情顯示,香椿樹街又有什么大事發(fā)生了。馬師母在店堂里發(fā)現(xiàn)她回來,目光亮得怪異,她預感到那件大事與自己有關,不敢停,又不甘心走,且走且聽,馬師母果然追出來了,白小姐你過來,出大事了!她回頭,站在家門口不動,我知道出事了,到底誰出了事,到底出的什么事?馬師母過來一把挽住了她,鬧出人命了!昨天夜里保潤去鬧柳生的洞房,喝多了酒,捅了柳生三刀,三刀!她驚叫起來,怎么回事?馬師母嘴里發(fā)出嘖嘖的聲音,一筆糊涂賬,誰說得清怎么回事?聽春耕他媽說,柳生兇多吉少,腸子都露出來了,恐怕救不回來了。她愣在那里,身子雖然嚇得瑟瑟發(fā)抖,卻努力保持冷靜,不愿輕信馬師母。你別聽他們亂嚼舌頭。她說,保潤要捅早捅了,他們現(xiàn)在是好朋友,好得快穿一條褲子了,保潤昨天去喝喜酒的,怎么可能去捅新郎?馬師母說,他們說保潤喝了一瓶白酒呀,老毛病犯了,他一喝醉就要捆人的,偏偏盯上了新娘子,拿了根繩子滿屋子追新娘,勸也勸不住,春耕他們把保潤反捆起來,推他到街上去醒酒,沒想到他掙開繩子,拿了刀子就沖回洞房,三刀,三刀啊,他們說柳生的喜床上都是血!
她不記得自己是怎么哭起來的。不怪我,我又沒去喝喜酒。她邊哭邊開門,不是我的錯,我又不在場。馬師母攆上來,眼神戚戚地看著她,我們是不怪你,誰捅人誰犯罪,這道理誰不明白?可是邵蘭英受了刺激,腦子不清楚啦,她口口聲聲說這是清賬,說你指使了保潤,你們三個人的舊賬,我們其實都知道,現(xiàn)在我們這邊的人都相信你,街東邊那些人都相信邵蘭英,都說你是幕后兇手啊。
她默默地點頭,淚水剛剛拭去,又涌出眼眶。好,好吧。她捂住臉,深深地呼吸了一下,算我是幕后兇手,他媽的,我在家里等警車來吧。
第50章突圍
她人生最大的風暴來了,來得如此迅猛。
先等到了一個噩耗。下午馬師母來敲門,告訴她柳生沒有能搶救過來,走了。她一時發(fā)懵,聽不出走了的意思,反問道,走了?他去哪兒了?馬師母看她的樣子不像表演,朝天翻了個白眼,你看看,看看,天不怕地不怕的姑娘,這回也嚇傻了。
她的耳朵里灌滿了風暴尖利的呼哨,除此之外,還有一種隱約的碎裂聲,似乎來自窒息的胸腔。風暴卷起她,就像卷起一根枯樹的斷枝,將她推向一個湍急的漩渦。她拼命站定,張著雙臂擋住門,眼睛直直地瞪著馬師母,別跟我提他們,不關我的事。馬師母說,你怎么跟個刺猬似的呢?你以為我喜歡做你的通訊員嗎?還不是看你孕婦的面子?你掌握了他們那邊的情報,對你有好處的。她對馬師母的表白不置可否。馬師母又問她,你知不知道柳生是奉子成婚?可憐那個小麗,她也是個孕婦呀,才做了一天新娘子,就要做寡婦啦。她怔住了,突然翻了臉,你到底什么意思?她是不是孕婦,她做不做寡婦,關我什么事?她關門的動作很突然,很粗暴,馬師母猝不及防,手被夾到了,疼得在門外大叫,白小姐,你這人真是不能交?。●R師母踢了一腳門,毫不客氣地發(fā)出了絕交聲明,你這種姑娘,誰關心你誰倒霉,也難怪人家都說你是掃帚星!
她在門后團團轉,覺得那團風暴從香椿樹街的天空漫卷過來,要把整個房屋原地拔起,卷到一個黑暗的深淵里去。她懷孕之后作出的所有決定,現(xiàn)在證明都是錯誤的,這條街道,這所房子,終究不是她的避難之地。她橫下一條心,命令自己遠離此地。說走就走,她匆匆跑到閣樓上去收拾東西,打開行李箱,里面居然飛出來一只灰色的大蛾子,她一驚,突然想到那只行李箱是柳生替她買的,大蛾子說不定是柳生的陰魂呢,萬萬不能帶著它去旅行。她抱著一堆紅紅綠綠的嬰兒用品,不知往哪里放,情急之下,發(fā)現(xiàn)新購的折疊嬰兒車倚靠在墻角,她靈機一動,果斷地拆開了包裝。以一輛嬰兒車替代一只箱子,是一個明智實惠的辦法,她一邊往嬰兒車里扔東西,一邊給深藍小姐打電話,想讓對方做好迎接她的準備。這次,深藍小姐的電話是一個陌生男人接的,帶著山東口音,她以為是深藍小姐的新男友,結果卻是深藍小姐的父親,他吞吞吐吐,不肯透露深藍小姐的行蹤。她自報家門,說我是白小姐呀,您上次到深圳,我還陪你們去世界之窗玩呢,還吃了海鮮燒烤,您想起來了嗎?老人沉默了一下,忽然怒聲大喊,去戒毒所找她吧!你算她什么好朋友?她吸毒,你不勸她?她戒毒你也不知道,世上有你這樣的好朋友嗎?她驚駭?shù)卣f,對不起,我不知道,我們好久沒聯(lián)系了,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她扔掉了電話,尖叫了一聲,怎么回事?也許她與深藍小姐真的算不上好朋友,對方是什么時候吸毒的?為什么?她真的一無所知。好好的一個女孩子,怎么走上這條絕路呢?她在心里對比自己與深藍小姐的際遇,終究對比不出,誰的厄運更加可悲。不就是吸點粉嗎,不就是墮落嗎?她在憤慨中得出了一個結論,既消極又解恨,反正是墮落,怎么墮落都他媽的一回事!
稍稍冷靜之后,她跑到天井里收取晾曬的衣物。驅鬼用的翡翠佛像還掛在墻上,她順手摘下來戴在脖子上,拍拍墻,對那些隱藏的鬼魂說,惹不起躲得起吧?我走,這房子還給你們,隨你們鬧去。老墻靜寂無語,鬼魂們大致表露了一種寬容的態(tài)度,要走要留,悉聽尊便。她跑到廚房里看了幾眼,廚房里并沒有什么值得帶走的東西,只有保潤饋送的那朵蓮花,還在湯碗里盛開,蓮花似乎會喝水,碗里的水剩下了一半,紅色的蓮花便往下沉淪,也沉淪了一半,她往碗里加滿了水,對蓮花說,你開著吧,我走了。
但是,她走不掉了。
最初是幾顆石子投在閣樓的窗子上,然后是一塊碎磚,最后,有只啤酒瓶子咣當一聲飛進來,窗玻璃碎了,啤酒瓶子穿越閣樓,滾下樓梯,在她的腳下滾動。她撿起酒瓶回到閣樓窗邊,看見下面浮動著一堆大大小小的腦袋,邵蘭英披頭散發(fā),面色灰白,坐在大門口。不知是誰給她拿了一張小板凳,邵蘭英的臀部勉強接觸著板凳,身體不停地向下坍陷,像是瀕臨昏厥,又像要下跪,她女兒柳娟攙扶著她,柳娟的頭發(fā)上,已經別了一朵白花。
邵蘭英身邊原本簇擁著一堆人,包括馬師母,看見她出現(xiàn)在窗口,馬師母他們都走了,剩下幾個半大的孩子還仰著臉,癡癡地看著她,出來了,白小姐出來了!她看見邵蘭英雙手合十,神情肅穆,嘴里念念有詞。那不是祈禱,肯定是詛咒。邵蘭英的嗓子也許哭壞了,嗓音喑啞不堪,她聽不清詛咒的內容,有個男孩很亢奮,自愿充當擴音器,不停地跳起來,大聲向著閣樓上傳譯。
白小姐你聽著,邵奶奶說你從小就是破鞋,腐化墮落,勾引男人!
白小姐你聽著,邵奶奶說你是害人的妖精,禍國殃民,菩薩要為民除害了!邵奶奶說你的良心讓狗吞了,不配做人!
白小姐你聽著,邵奶奶問你話了,你是狐貍精為什么不去深山老林,為什么要跑到香椿樹街來害她的兒子,她只有一個兒子啊!
白小姐你有沒有認真聽啊,邵奶奶說你不配生孩子,就算你的孩子生出來,一定沒有屁眼!
人群里響起一陣短促而壓抑的笑聲,她把那只啤酒瓶子朝那男孩扔過去,下面一片驚呼,看,她還那么囂張,她還有臉扔酒瓶子?隨后,有更多的易拉罐甘蔗頭和碎玻璃片從窗子里飛進來了,她抱頭從閣樓上逃離,逃到了天井里。
天井離街道遠,亂哄哄的嘈雜聲一下變弱了,但是,流通的空氣傳導了街坊鄰居的憤怒,天井里的鬼魂被活人挑逗了,教唆了,正在騷動,失散多年的鬼魂們從河上石埠上以及墻縫里迅速聚攏,團結在一起,他們從自己家族的利益出發(fā),以遺傳性的甕聲甕氣的音色,向她發(fā)出熟悉的吶喊,撈上來!撈上來撈上來!撈上來撈上來撈上來!
她徒勞地揮舞著掃帚,看見天井里彌漫著奇異的淡藍色霧靄,保潤家的祖先借助霧靄的掩護,以古老的方式排列了一支幽靈的隊伍,向她索取,向她施壓。那是一支清算的隊伍。她害死過人,也傷害過鬼,現(xiàn)在,鬼和人都來向她清算了。她終于分辨清楚,兩天來折磨她耳朵的風暴聲,其實是人鬼混合的清算的呼聲。
她推起滿載行李的嬰兒車,跑到大門邊,準備從人群里突圍,為了應對不測,她順手拿起了保潤家的火鉗,作為必要的武器。但是,她走不掉了,不知誰在門外加了把鏈條鎖,她怎么也打不開門。隔著門縫,她看見邵蘭英悲傷的頭顱,斑白的亂發(fā)上也有一朵白色的花。柳娟在門外,紅腫的眼睛正對著她,噴射仇恨的光,你想往哪兒跑?讓你跑了,我弟弟就白死了!你是幕后兇手,哪兒也不準去,給我呆在家里,等警察來抓你!
有一只蒼白而粗糙的手爬過鏈條鎖,慢慢地伸進門縫來了,她注意到那只手在顫抖,努力地上升,似乎要抓她的頭發(fā)。她一時分不清那是誰的手,用火鉗狠狠地夾了一下,被夾的手毫不退縮,她一下辨別出來,那是邵蘭英的手。那只手無畏地迎接她的火鉗,然后是一張灰白浮腫的面孔,頹然歪倒在火鉗下方,邵蘭英臉上的淚痕疊加起來,閃爍著一層鹽霜般的白光,仙女,我后悔啊,早知道今天,當初我情愿讓柳生去坐牢,還清你的債!仙女啊仙女,我打不了你,也罵不動你,就問你一句話,現(xiàn)在柳生死了,現(xiàn)在你滿意了嗎?
她摔掉了火鉗,一跺腳,尖聲回答,滿意了!
去意已定。她橫下了一條心,陸路走不了,就走水路。她把嬰兒車扔在門邊往廚房里跑,一張條桌兩把椅子被她搬到了天井,壘在墻邊,她開始登高,開始突圍。她小心地爬上墻頭觀察突圍的路線,看著外面的石埠與河水,看著河對面荷花巷里綽約的人影,心里不免有點害怕。所有可行的路線都是浸在河水里的,她不知道河水的深淺。淌水是危險的,她可能會被淹死,她淹死了,胎兒也就淹死了。她的頭腦一片空白,隱隱聽見荷花巷里有人在喊,快看那個孕婦,挺那么大的肚子,還爬墻頭呢!那喊聲令她慌亂,如果再猶豫下去,又落一個供人參觀的下場,她一咬牙跳下了墻。她跌坐在布滿青苔的石埠上,又被臺階上更茂密的青苔接應,帶她下滑,引領她撲向河水的懷抱。一切都很意外,一切都很順利,她聽見自己的身體像一節(jié)脫軌的車廂沿途顛簸,身體深處發(fā)出一陣尖利的嘶喊,她不知道那是她的孩子在嘶喊,還是她自己的靈魂在嘶喊。
河水有點臟,水面上漂浮著一層工業(yè)油污,它們在陽光下畫出一圈圈色彩斑斕的花紋。水上沒有路,她先向河中央慢慢地試探,走幾步,水已經沒到她的胸前,她放棄了橫渡河面去荷花巷的路線,退回來,貼著河邊的石埠和房基走。涼鞋不知什么時候脫落了,河底的淤泥和垃圾咬著她的腳,有點黏,有點涼,更多的是疼痛。她懷疑自己在做噩夢,擰一下胳膊,疼,很疼,這不是噩夢,是真的,這是她人生中真實的一天,她必須從河水里尋找最后的一條路。
她淌過裴老師家臨河的窗口,那窗子開著,裴老師的孫女正在窗邊寫作業(yè),看見她的腦袋在窗下移動,那小女孩嚇得尖叫起來,有鬼,爺爺快來,河里有個水鬼!她用手指壓住嘴唇,示意小女孩保持秘密。她在河水里艱難地行走,并沒有人阻攔她,阻攔她的是蜷縮在駁岸墻根上的一片片垃圾。它促狹地尾隨著她,提示她的歐洲之行犯下的某個過錯:我在人類生活里非常重要,你不善待我,便讓你付出慘痛的代價。她推水攆走了那只,咬緊牙關淌過十幾戶河邊的人家,總算看見了廢棄多年的石碼頭。兩臺產自七十年代的固定式起重機,依然張開鋼鐵的長臂,守望著莫須有的駁船。從石碼頭上岸,那是她設想的逃跑路線之一。她探到了水下的石階,石階上長滿了青苔,走不上去,她只好慢慢地爬,爬到一半覺得碼頭上風聲鶴唳的,抬頭一看,已經有一堆人提前占據了碼頭。來了,白小姐來了!她聽見了男孩們的喊叫,柳娟從人堆里沖過來,手持一根長長的晾衣竿。柳娟用竿頭拍擊她周圍的水面,回去,回去,回到河里去!柳娟天使般純潔的眼睛,現(xiàn)在只剩下憤怒的光芒,死仙女,臭仙女!別人不了解你,我還不了解你?柳娟說,你算什么仙女?你不知道你有多臟,回到河里去,好好洗一洗!
她試圖去抓柳娟的竹竿,竹竿抽走了,沒有抓住。柳娟抱著晾衣竿,像抱著一支槍,嚴陣以待。碼頭的水泥地上灑滿初秋的陽光,幾個男孩躲在柳娟的身后打量她,發(fā)現(xiàn)她的身上沾滿爛泥和青苔,她的嘴唇上結了一層胡須般的污垢,有人竊笑,有人陡然動了惻隱之心。有個男孩沖到岸邊對她喊,白小姐你真笨啊,你為什么非要從這里上岸?從裴老師家能上岸,從小鈴鐺家也能上岸,你趕緊回到河里去,再找一條路線突圍吧。她對著那男孩笑了笑,想說什么,但說不出話了。她感到岸上的香椿樹街在拒絕她,整個世界在拒絕她,只有水在挽留她,河水要把她留下,她僵硬的手臂頹然垂下,膝蓋一松,水下的青苔順勢把她送回了水中。
她沒有掙扎。
她沒有抵抗河水的力量。
很奇怪,她仰面浮在河水之上了,以一堆垃圾的速度,或者以一條魚的姿態(tài),順流而下。她帶著她的胎兒,順流而下。她不知道溺水是這么美好的感覺,天空很藍,有幾朵棉絮狀的白云。她看見了自己絳紫色的魂,一綹一綹散開的魂,一綹一綹絳紫色的魂,它們緩緩上升,與天上的白云融合在一起。河水其實也很美好,水面上有一條寬松而柔軟的履帶,風的動力在推送這條履帶,推她順流而下。河兩岸的房屋富有節(jié)律地閃過,一扇窗,又一扇窗,一個人影,又一個人影。雜貨店破敗的石埠上,一盆被人遺棄的繡球花在怒放,半紅半綠的。有個老婦人把一條毛巾毯搭在臨河的窗臺上晾曬,看見她在河里漂,以為是游泳愛好者,大聲勸告她,這么冷的水,這么臟的水,別貪玩了,趕緊上岸吧。
水上的這條路,她走得很順暢,死神的手以水的形態(tài)托舉著她,不知為什么,遲遲不肯放下。她順流而下,心里想這是她在人世間最后的時光了,很快,很快就要沉下去了,應該抓緊對這個世界說些什么,但千言萬語,她不知道該先說哪一句。她的耳朵里始終充滿水的囈語,水的囈語重復著柳娟的聲音,洗一洗。洗一洗。她不接受柳娟的惡意,但她接受河水的訓誡,洗一洗。洗一洗吧。她安撫了自己,又用手蘸水,摁一下腹部,以河水安撫胎兒,孩子,好好洗一洗,我們洗一洗再死吧。她的手指感覺到了胎兒的暴動,非常粗魯,非常憤怒。她腹部每一寸緊繃的皮膚,都傳導了胎兒灼人的熱量。她絕望地預感到,孩子,她的孩子,不愿在肚子里陪伴一個蒙羞的母親了。河水的履帶漸漸減速,前面是善人橋,河面上突然出現(xiàn)一片圓拱形的陰影,河上這條寬闊的自由之路,終于被堵住了。善人橋下在施工,有幾個民工赤身站在河里,打樁,抽水,壘沙包,他們在加固那座古老的石橋頹敗的橋身。
她依稀記得自己被幾個民工抬上岸,第一次看見了善人橋橋壁上殘破的石匾:善人橋。她記得自己的身體上橋,下橋,有一綹絳紫色的煙靄,跟著她上橋,下橋。煙靄那么輕盈,她的身體卻如此沉重,她的身體,像一袋破碎的濕漉漉的沙包,她的孩子,要從沙包里鉆出來了。她還記得自己在昏迷之前保持了罕見的清醒,我愿意死,是孩子不想死。她對民工們說,我的孩子不想死,我要早產了,麻煩你們把我送到婦產醫(yī)院去。
第51章紅臉嬰兒
我們這個城市素來缺少新聞。關于紅臉嬰兒的誕生,晚報的社會新聞欄目,電視臺的娛樂頻道,甚至街頭的一些地攤讀物都曾經作過報道。很多人在不同的媒體上見到過紅臉嬰兒的影像照片,正面反面,各一張,編輯們出于保護兒童的法律意識,對紅臉嬰兒的臉部進行了模糊化處理,打上了馬賽克。馬賽克往往給讀者觀眾造成一定程度的遺憾,同時也極易引發(fā)探究的熱情,秋天以來,幾乎整個城市的人們都急于知道紅臉嬰兒的臉到底有多紅,是火紅,紫紅,猩紅?或者僅僅是桃紅色,粉紅色?用時尚的話語來說,無圖無真相,大家因此只能想象真相。
必須承認,想象有時候是謠言的溫床。漸漸的,坊間謠言四起。最浪漫的謠言說紅臉嬰兒的母親去亞馬遜熱帶雨林旅游,與一個印第安野人墜入情網,所謂紅臉,其實是混血的標志,是一場跨國愛情的紀念。最務實的謠言說紅臉嬰兒的紅臉,不過是一塊大面積的胎記,別的嬰兒胎記點綴在屁股上,紅臉嬰兒的胎記,恰好均勻地鋪在臉上,如此而已。流傳最廣的謠言也最簡短,幾乎接近一個命名,它把紅臉嬰兒稱為恥嬰,羞恥的恥,嬰兒的嬰。恥嬰。這是綜合了香椿樹街居民對那個母親的不良印象,概括了母子間不可分割的榮辱關系,或許不算謠言,只是偏見,這偏見一針見血地告訴我們,紅臉嬰兒的紅臉,因為母親的羞恥而生。
婦產醫(yī)院的育嬰室里有個女護士,是網絡紅人,網名叫做我見過你的孩子。她為了追求粉絲們的點擊量,偷偷地從互聯(lián)網上上傳了很多紅臉嬰兒的私照。與媒體的尺度不同,年輕的女護士關注的是嬰兒紅色的臉,正好拾遺補缺,我們得以見到了早晨七點鐘的紅臉嬰兒,他的臉是鮮紅色的,類似玫瑰怒放的色彩。我們見到了中午十二點三十分的紅臉嬰兒,他的臉是火紅色的,比火苗還要熱烈。我們見到了傍晚時分的紅臉嬰兒,他的臉呈現(xiàn)猩紅色,巧妙地呼應窗外天邊的晚霞。我們甚至見到了夜里的紅臉嬰兒,他的面孔像一塊小小的炭火,在黑暗中燃燒,放射透明的橘紅色光芒。我們看見了他的濃密卷曲的頭發(fā),還有碩大漂亮的耳朵,我們見到了嬰兒正常的奶油色的身體,甚至可愛的肚臍眼,但遺憾依然存在,我們看不到他的眼睛,因為無論是白天還是黑夜,照片上的紅臉嬰兒都在哭。哭,不是啼哭,是慟哭。不是早產兒常見的羸弱的啼哭,是老人般的悲愴的慟哭。紅臉嬰兒捏著拳頭慟哭,舉著手哭,仰著臉哭,側著身子哭,他總是閉著眼睛哭,看上去暴躁,而且絕望。
不僅是那些新生兒的母親,不僅是香椿樹街居民,很多知識分子也追捧我見過你的孩子的熱帖。有一個著名的抒情詩人跟了帖,發(fā)表自己對紅臉嬰兒的觀感,他用詩性的語言,稱其為怒嬰。怒嬰。所有見過紅臉嬰兒照片的網民,幾乎都被這個名字所打動,很快,怒嬰便取代恥嬰,成為了紅臉嬰兒最流行的昵稱。
聽說白小姐得了嚴重的產后抑郁癥,茶飯不思,拒絕哺育自己的孩子。她離開婦產醫(yī)院的時候,身后跟著大批歡送的人群,人群心照不宣,都想借機親眼一睹紅臉嬰兒的面孔,但是,這個簡單的愿望并不容易實現(xiàn)。白小姐用一塊紅絲巾嚴密地遮住了孩子的面孔,人們一直將母子倆護送到汽車上,只看見那條紅絲巾在風中舞動,像一簇火苗,除了孩子發(fā)出的暴烈的哭聲,送行者們一無所獲。有人注意到那輛桑塔納轎車上印有井亭醫(yī)院的字樣,問,她怎么不回娘家?不就是產后憂郁癥嗎?為什么要去井亭醫(yī)院?有人對白小姐的身世略知一二,說人家是在井亭醫(yī)院長大的,現(xiàn)在無親無故,井亭醫(yī)院就是她的娘家了。
她回歸井亭醫(yī)院,確實類似于投奔故鄉(xiāng)。喬院長可謂她的長輩,井亭醫(yī)院勉強可算她的娘家故里。喬院長和他的同事們向她伸出了橄欖枝,只是忌憚于怒嬰的名聲,唯恐對母子倆安置不當,引起不必要的麻煩。井亭醫(yī)院的很多病人有讀報看電視的習慣,也有追逐名人的癖好,女病區(qū)明顯不適宜這對特殊的母子,醫(yī)院方面一時不知道怎么給他們安排病房。她自己向喬院長提議,是否可以住到醫(yī)院的康復健身館去?喬院長當然記得從前老花匠的鐵皮棚屋,她的少女時代,是在那片土地上度過的。喬院長很為難,說健身館倒是有個小房間,只不過你帶著孩子住在那里,病人們天天要去做操,不是互相影響嗎?她立刻說,我不怕他們影響,從小住在這里的,什么樣的病人沒見過?喬院長笑了,坦言道,你是不怕他們影響,但病人們自制力差,他們會受你們影響啊。喬院長斟酌再三,試探她是否愿意住到水塔里去。也許那住處太特別,太敏感了,她懷疑喬院長別有用心,漲紅了臉說,喬院長你什么意思?喬院長誠懇地陳述了水塔的諸多好處,她思忖了一番,最后表態(tài)同意了,說她落到這步田地,沒什么可挑剔了,水塔好歹安靜,她愿意帶著怒嬰,住在水塔里。
這樣,白小姐住進了水塔。
就這樣,從前的仙女,又回到了水塔。
水塔前不久還是保潤的宿舍。保潤走得倉促,給她留下了好多方便面,很多臟衣服,還有一個亟待清潔的宿舍。她花了兩天時間打掃水塔的衛(wèi)生,把保潤的襯衣褲子都洗了,晾在一棵大松樹的樹杈上,另一棵矮一點的松樹上,晾著她自己的衣物和孩子的尿布。
她是一個母親了。
她對怒嬰的母愛雖不張揚,但也不容懷疑,喬院長經??匆娝е⒆幼谒T口喂奶,一邊聽著音樂。不知是她自己想聽,還是讓孩子聽。水塔里回蕩著流行歌曲憂傷而寡淡的旋律,有時候是那英,有時候是田震,有時候則是香港的王菲。她記得自己是個抑郁癥病人,也記得自己是個母親,到醫(yī)師辦公室去拿藥,或者去食堂打飯,懷里都抱著那個傳奇的嬰兒。即使是在井亭醫(yī)院,人們也看不見怒嬰紅色的面孔,她似乎很注重保護孩子的隱私,怒嬰的臉上總是戴著一只自制的小口罩,小口罩上繡了兩只白兔,一只在左,一只在右。不過,有很多人看見了怒嬰的眼睛,那眼睛,據說是湛藍湛藍的,暗處看像海水的顏色,亮處看則像天空的顏色。
后來,水塔附近的樹林開始落葉了,秋意深了。
正逢為白小姐會診的日子,天氣驟然降溫。喬院長他們在診療室沒等到她,一群人去水塔找她,看見祖父抱著怒嬰,端坐在水塔的門口。門口有一張方凳,凳子上摞著一堆洗凈疊好的衣物,翻看一下,衣物都屬于保潤,其中一件嶄新的護工的春秋工裝,保潤明顯還沒穿過。凳子后面扔了一只大號的蛇皮袋,塞得鼓鼓囊囊的,滲出一股植物的清香,喬院長好奇地打開袋子,很快又合上了,對同事們說,我一猜就是繩子,果然是繩子,都是保潤的繩子。
祖父說白小姐去給孩子買奶粉了,她把保潤的衣物和蛇皮袋交給他,把她的孩子也交給他了。祖父向他們抱怨,她拜托他抱一會兒的,可是他抱了整整一上午,怎么還不見她回來?喬院長他們猜到她走了,回來的可能及其渺茫,她的抑郁癥也許是加重了,也許是痊愈了。他們在水塔門口探討著她的去向,有人樂觀,有人悲觀,也有人的興趣集中在孩子的身上。這是紅臉嬰兒,這是怒嬰,這是本地生育史上的一個奇跡,母親不在,倒是有了驗證奇跡的機會,有個年輕的醫(yī)生動手去摘孩子的口罩,想看一眼那張神秘的紅臉,祖父及時地攏緊了孩子的口罩,說,白小姐關照的,她不在,孩子的口罩不能摘,等她回來了,你們再看孩子的臉吧。
但是,白小姐不見了,怒嬰的母親不見了,誰也不知道她是否能回來,誰也不知道何時能夠看見怒嬰紅色的臉。喬院長他們注意到,怒嬰依偎在祖父的懷里,很安靜。當怒嬰依偎在祖父的懷里,他很安靜,與傳說并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