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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凰明梟

番外 夜下曲

明凰明梟 陳施豪 11009 2021-01-05 18:26:35

  和風吹拂的春日陽光明媚,一冬的冰冷消散無蹤。

  正值春好時節(jié),整座謝府開始季節(jié)性的收揀更換,各房各苑抬出一件件箱奩,趁著暖陽翻曬,驅除密閉儲藏的陳氣。

  大大小小的孩子無心功課,呼朋引伴,肆意嬉鬧。有的斗草猜枚,有的竹馬打仗,更有三三兩兩的紙鳶在東風的吹拂下忽高忽低,偶爾一枚旋落,立時傳來驚呼。

  某座獨苑卻是安靜如空。

  心無旁騖地練完劍,在嚴苛的訓持下做妥一應課業(yè),男孩撈起放在一旁的紙鳶奔回朱樓,漂亮的臉龐歡悅而期待。穿過竹林,群芳盛放的絢爛撲面而來,青嫩鮮翠的綠色染遍庭院,花香襲人。

  美麗的身影立在花叢,螓首輕垂,分不清是何處異常,直覺感到與平日有些不同。孩子的腳步驚疑著停了下來,正待呼喚,女子俯身從足畔的漆箱拾出了一把劍。

  那是一把男孩從未見過的烏鞘劍。

  女子低頭凝視著掌心的短劍,良久,平舉至眼前,緩緩拔出鞘。鋒銳的劍身清澈如水,微微轉動,仿佛攝人心魄的澄明。

  寒光如雪,倒映出一雙漆黑的眼。

  一瞬間忘了所有。

  金戈鐵馬的大漠風沙撲面而來,三十六國的烽煙往事轟然席卷,再不覺明亮的日影,夜半霜寒伏梁暗刺,冷雨如冰同儕殘殺,鼻端仿佛又聞到了血與火的氣息。

  樹梢的鳥聲不知何時停了,庭院靜得可怕,男孩發(fā)現自己出不了聲,肌膚掠過一陣寒意。

  那是誰?

  明明是最親的人,卻變得那樣陌生,心慌得像要跳出來,男孩正咬牙強迫自己挪動,肩膀被一只手按了按,立時定下心來。

  男子低頭比了個噤聲的手勢,示意孩子留在原地,接著穩(wěn)穩(wěn)地一步步走近那個身影,健臂自背后繞過,握住了纖細的指。

  淬厲的鋒芒一寸寸隱入鞘,封藏起最后一絲殺氣。

  收劍轉身,她恍惚回過神,長睫眨了一下,沉入一雙溫暖的眼眸。

  劍鞘上的銘文折射出金光,熟悉的質感讓她忍不住輕撫,片刻之后被他取過,“以后再看,孩子等你一起放紙鳶呢?!?p>  不等她順著方向望去,男孩一頭撲進了懷里。

  “娘!”

  腰被摟得極緊,她伸手一推,卻摸了一掌的汗,微微愣了一下,“怎么出這么多汗?今日的劍法很難?”

  男孩胡亂搖了搖頭,抬頭露出笑臉,“娘答應學會心訣就陪我放紙鳶的?!?p>  這么快?

  她望了一眼身旁的男子,聽他調侃,“不看看是誰的兒子,下次再難一點好了?!?p>  她翻個白眼,衣袖被孩子扯住,用力拖拽,身不由己地跟了過去。

  男子在一旁笑看,背在身后的手輕輕一拋,短劍劃過一道弧線,跌入了漆箱,落在一方描金繡鳳的墨色織錦軟緞上。

  他俯首看了片刻,微微一笑,隨手合起箱蓋,跟上了走遠的妻兒。

  綠樹蔭濃夏日長,樓臺倒影入池塘。

  佳景怡人,苑內的氣氛卻緊張起來。隨著三少夫人臨盆之期越來越近,精挑細選的穩(wěn)婆早已請至宅內供著。君府公子雖因繁務纏身難以親至,各類珍稀的靈藥補品卻山一般送過來,顯然極為牽掛。

  翩躚揚起纖手,自欄邊拋下饅頭屑,引得鮮紅的鯉魚逡巡不去。謝云書見日影漸斜,擱下筆收起了石桌上的文卷。

  “還早呢?!彼^說,有些詫異。天光正好,案牘猶剩一堆。

  “日頭一落風便會轉涼。”

  “反正是夏天,我也沒那么嬌弱。”

  “我會擔心?!彼⑿χ?,抬手環(huán)住了身懷六甲的嬌妻。

  她有幾分無奈,凝望著他眼下的青影,“你這一陣都睡不好?!?p>  “等你生了就好了?!闭拐顾恢X,滋味確實不好過,看她一天天臨近產期,焦灼和不安時刻折磨著神思,二哥也快被他啰唆得瘋了。

  她也回摟著他,輕輕嘆了口氣,不知該說什么好,其實她也怕,若有什么萬一,他可怎么辦?這一陣他明顯瘦了不少,無微不至地呵護,從不露半點憂色。但聽銀鵠偶爾泄露,他最近處事手法偏重了。

  總要為她忐忑難安,懸心不已,實在是難為了他,她深深蹙了蹙眉。

  “翩躚?”好一會兒沒聽見她說話,他輕喚道。

  “抱我進去吧?!鼻逡魬脩玫摹?p>  “累了?”

  “嗯?!?p>  他憐惜地攬起嬌軀,懷孕本就辛苦,近日又腿腫得厲害,晚上常常被抽筋驚醒,難以安枕,無怪人容易疲倦。待將她抱進屋內,將人放在榻上,他正要去吩咐丫鬟,袖口卻被她扯住,清顏淡漠一如平日,額上滲出細汗。

  他反握住纖臂,擔心地皺起眉,“你身上怎么冰涼?”

  “我很好,沒事,雖然比預期稍早了一點?!彼Z氣平靜,扣住邊榻的指略微痙攣,“叫二哥和穩(wěn)婆過來,我要生了?!?p>  謝云書愣了一瞬,突然醒悟,冷汗立時炸了出來。

  丫鬟端著熱水穿梭往來,穩(wěn)婆聲聲叮囑如何用力,房間里熱得可怕。謝夫人由長媳陪伴,在隔壁廂房等著,轉來轉去坐立不安;老大、老二和老五在庭中也是緊張不安,完全聽不見痛哭和尖叫,卻更讓人心神不寧。

  玉一般的指甲劈裂了,滲出一絲血痕,她死死咬著軟布熬過一陣陣劇痛,謝云書緊緊握著她的手,一眨不眨地盯著她,嘴里不停安慰,自己都不知在說什么。

  幾個時辰地獄般的難熬,疼痛的間隙,她吐出軟布,牙齦滲出的血染得點點鮮紅。她費力地側過頭,發(fā)現他的汗流得更多。

  “別怕,不是很疼?!编硢〉穆曇粲袣鉄o力,隨手拭了下唇畔,她望著手背的血漬呆了一下,“真的,比經脈逆轉要好一點……”

  “對不起……”他緊張得幾乎發(fā)不出聲來,“是我不好?!?p>  她微微閉了下眼,半晌才道:“一個時辰內再生不出來,我就沒力氣了,你讓穩(wěn)婆想想辦法,否則只有聽天由命了?!?p>  “……好,你等著?!?p>  無法形容謝云書此刻是什么神色,霜鏡在一旁瞧著,眼淚就落了下來,捂著嘴不讓自己哭出聲。

  “爹!”青嵐沖進了謝震川的書房,一頭的汗,“三嫂生了,是個男孩!”

  謝震川驀然站起,湖筆從手中跌落,宣紙上洇成一團,“母子可還平安?”

  “孩子很好,三嫂的情形不大好,二哥說時間拖得太久?!?p>  謝震川扶案良久,青嵐看了看父親,小心地問:“爹是不是給孫兒賜個名?”

  謝家之前已有數個孫子、孫女出生,依例由謝震川取名,此次卻沉吟不定,許久才道:“名字就讓當娘的取吧,讓景澤多想想辦法,有效的只管用上。”

  青嵐離去后,謝震川拾起湖筆,揉起墨漬狼藉的宣紙,一向穩(wěn)如磐石的手微不可覺地發(fā)抖。最好的結果是多得一個孫子,最壞的結果是失去一個兒子……只愿上天庇佑,能闖過這最后的難關。

  十余日了,三少夫人一直在鬼門關徘徊,全仗著人參湯吊著一絲生息。

  孩子剛落地,便被謝夫人接去照料,夫妻二人誰也沒看上一眼。三少喜得貴子,苑內卻是一片愁云慘霧,賀客均由謝曲衡代為應酬,連姻親君府公子親至都是青嵐去接,省了客套禮節(jié),直接把人引進了小樓。

  謝云書整個人變了形,只剩骨架,正守在榻邊喂著參湯。榻上的人昏沉未醒,半晌才喂入極少一點。他極有耐心地反復著,溢出的湯很快被絲巾拭去,枕上未沾分毫。

  “傅天醫(yī)和二公子共診的結果如何?”千里之外趕來的君隨玉,望著兩個極度憔悴的人,只剩心疼和無奈。

  青嵐壓低了聲音,“說三嫂昏迷太久了,這兩日要再不醒就……”

  “云書一直沒去休息?”

  “沒,累極了就在三嫂床邊打個盹兒?!鼻鄭拐f著說著,不禁眼眶發(fā)潮,“三嫂醒過一次,只說了一句臟,三哥馬上去沐浴更衣,可后來三嫂再沒醒過……”

  君隨玉按捺住情緒,上前拍了下妹婿的肩?;仡^見了是他,謝云書勉強扯出笑,“你來了,一路辛苦,她見著你一定很高興?!?p>  “去休息吧,我來守著她?!?p>  謝云書搖搖頭,雖疲倦至極卻異常堅持,“我怕她醒了看不到我,心一松就去了。你知道,她什么都不大放在心上。”

  君隨玉本就難過,聽得這話更是胸口生疼。

  謝云書沒注意他的反應,只盯著榻上的人喃喃自語:“我知道她這樣也是難受,服參湯的時候,全是皺著眉,去了反是解脫。可我不能讓她安心,她安心了我怎么辦……”

  青嵐已經控制不住,眼淚簌簌而落,趕緊拂袖擦去。

  君隨玉不再勸了,兩個沉默的男人一同守候,渴望著冥冥中的奇跡。

  一聲破碎的脆響劃破了暗夜,嚇住了屋內屋外的人。

  謝云書突然暴怒,將所有人趕了出去,暫宿苑內照應的青嵐和君隨玉聞聲而來,盡被擋在了門外。

  “怎么回事?”君隨玉剛剛歇下便被驚起,心下一沉,“翩躚她……”

  霜鏡淚落如雨地哽咽,“小姐已喝不下參湯了,怎么喂也沒用?!?p>  君隨玉手足冰涼,全然無力的恐慌下竟不知如何是好,立了半晌,輕輕推開了門。

  碎裂的玉碗散落地面,泛著幽幽柔光,謝云書擁著妻子,聲音低得猶如夢囈。

  “你不愛喝參湯,我知道很苦……

  “醒過來吧,醒來看看我,沒有你……我……

  “說好了……你不會死的,怎么可以反悔?

  “娘說像你,讓我看,為什么我一點也不想看,是不是你用命換來的……”

  話語聽著越來越寒,仿佛因痛極而魔怔了,君隨玉當機立斷,一掌劈在了后頸,謝云書毫無防備,立時昏倒,被他一把扶住交給跟進來的青嵐,又叮囑道:“用點寧神藥,至少讓他睡五個時辰?!?p>  強勢的語氣讓青嵐順從地點頭,想想又有些猶豫,“萬一三嫂……”

  君隨玉停了一瞬,“不管翩躚如何,云書在不在場均無法改變,不能讓他先垮了。”

  待閑雜人等盡退了出去,君隨玉扶正椅子,在榻邊坐下。默然良久,他才俯近床上昏迷不醒的人,“翩躚,云書的后半生掌握在你手中,你真就這么毀了他嗎?爹曾說蒼梧國的歌有引魂之力,果真如此,你就隨著樂聲回來吧?!?p>  言畢,君隨玉從袖中取出短笛。月白的窗紗映著樹影婆娑,窗口悄然飛出優(yōu)美靈動的清曲,靜靜散入夜幕。

  蒙中翻了個身,懷抱里落了空,他一下清醒過來。

  看擺設應該是偏廂的客室,并非住慣的臥房,空余的半張床讓他剎那間胸口痙攣般的發(fā)痛,掀起絲衾沖了出去。

  他到底睡了多久?她怎樣了,仍是在昏迷,還是已在他睡著的時候……

  門扉一動,差點與霜鏡撞個滿懷。見侍女面上猶有淚痕,他倚在門邊停了一停,沒有勇氣走進去。

  床畔的君隨玉被響動一驚,望過來,隨即綻出笑容,榻上的那個人——蒼白的臉瘦得更小了,嘴唇毫無血色,幽深的眼瞳顯得極大,靜靜看著他。

  謝云書一時竟覺得腿腳發(fā)軟,連呼吸都停了。

  君隨玉了然微笑,經過他身畔時不忘提醒,“她剛醒不久,別讓她說太多。傅天醫(yī)診過脈了,已無大礙,慢慢調養(yǎng),她會好起來。”

  他癡癡凝望她,什么話也說不出來,一遍遍摩挲著消瘦的臉。任他像觸摸珍寶似的輕碰,她微微有點窘。

  “不許嫌我臟。”輕飄飄的聲音虛浮無力。

  “你……說什么傻話!”他眼眶一熱,強抑住淚意。

  “我……十來天都沒沐浴了。”身子太弱,說個長句她都會有些氣短。

  他啼笑皆非,知她有潔癖,卻沒想到這時候還這般在意,“我以為你是說我臟。”

  “嗯……”她望著他的臉,憔悴不堪,“很邋遢,真丑……”

  “嫌我了?”他想笑,又覺酸澀難當,“再不醒我會變得更丑。”

  數日之間,這個英挺的男子,鬢角的黑發(fā)竟有了數根銀絲,仿佛老了許多。細指輕摸了下,她的心揪得發(fā)疼,“讓你擔心了?!?p>  他吸了口氣,低啞著道:“你信不信,再不醒我真會瘋了……”

  她沒有說話,長睫微微發(fā)顫。

  門響了兩下,霜鏡捧著熱氣騰騰的湯藥入內,見她氣色回轉,忍不住歡喜地笑,“這些天把大家急壞了。”

  數天來,整苑氣氛低沉,下人們俱是一雙紅通通的眼。如今主人醒來,眾人自是格外欣喜,以霜鏡為最。待她喝完湯藥,霜鏡收拾好正要退出,忽然想起,問道:“對了,小少爺生得健康活潑,非常討喜,我這就去抱來讓小姐瞧瞧?”

  夫妻兩人對視了一眼,謝云書脫口而出,“不必!翩躚剛醒,以后再說吧?!?p>  霜鏡聞之立刻傻眼。

  榻上的人咳了咳,很配合地表示自己確實很虛弱。

  待侍女退下去,兩人心虛地相望,謝云書有些尷尬。

  “想看嗎?等身子好一點吧?!?p>  她想了想,不好意思地開口道:“好像……不怎么想,真是奇怪?!?p>  這一對夫婦,對那個害得兩人受盡煎熬的罪魁禍首,竟不約而同地排斥,毫無初為父母的欣喜??蓱z初生的謝家小少爺被視為麻煩丟在了腦后,等終于得見這對不負責任的父母,已是十余日后的事。

  而此時,謝夫人苑內特地辟出的靜室內,小小的嬰兒正扯著嗓門憤怒地哭號,在親舅的懷中不停掙扎,像是訴不盡心中無限委屈。

  番外·罪罰

  展卷密報的佳人,正漫不經心地瀏覽,讀到結尾,唇畔漾起了微帶諷意的笑。

  霜鏡忽然有些發(fā)寒,“殺人不過頭點地,小姐何必做到這個地步?”

  清冷的眸子瞥過一眼,翩躚冷冷道:“很殘忍?這只不過是個試驗?!?p>  霜鏡無法茍同,卻礙于身份不便反駁。

  “我想看看逼死緋欽的那些仁義道德是否會被徹底奉行,平常俱是道貌岸然,生死臨頭才看得出真假,我還真當他們堅信這些迂腐道理寧死不改,原來一切盡是虛偽?!陛p淡的話語冷而無情,“既然如此,他們還有什么資格活下去?”

  霜鏡不懂,又仿佛明白了些許,最終選擇了沉默。

  “從今天起你叫藏鋒,姓什么隨便你?!?p>  清清冷冷的聲音很好聽,但沒什么感情,就像娘一樣。

  即使在哄他的時候,娘的聲音也總是淡淡的,與姨娘們柔膩得發(fā)甜的聲音迥異?;蛟S正因為這樣,爹才不喜歡娘,連帶著看他的眼神也變得厭惡冷漠,視而不見地從身邊走過。他直直地盯著,微一疏神,被騎在身上毆打的兩個混蛋重重地拎著頭撞向地面,淌出的鮮血迷住了眼睛,再看不清遠去的背影。

  他的幾個弟弟比他小不了幾歲,幾乎自有記憶以來,他的身上就不曾斷過傷口。娘起初還會抱著他落淚,后來漸漸沒了表情,每日替他上藥已成了慣例。

  母親不斷地咳嗽,身子一天比一天衰弱。父親派來的丫鬟總是分毫不差地端上藥碗,多數被母親潑進了一盆茂盛的蘭花。他看著那盆蘭花一點點枯萎,葉片焦黑。

  宅子里所有人望著這間院落的眼光,皆是嫌惡中帶著戒惕,仿佛住在里面的是可憎的怪物,私下的議論更是惡毒,他已聽得麻木。

  “娘,誰是魔女之子?”不懂事的時候他經常這樣問。

  母親沒回答,剪著花樣的剪刀忽然錯了手,生生剪下一大塊連皮帶肉的指甲。

  血,染紅了半幅素帛。

  他想不通娘怎么會忽然失手,竟把自己傷得那么重,但自此再未問過。

  爹踏進過娘的房間一次,原因是他打了二娘的兒子,后來他再也沒還過手——他不想看見母親被折斷手臂,半個月不能下床。

  娘從來不曾抱怨,冰冷的眼睛永遠漾著三分嘲諷。毒死守門護衛(wèi)的時候,娘牽起他,輕聲道:“這樣的人,娘以前一根指頭就能捏死他?!?p>  “為什么現在不行?”

  娘低頭對他笑了笑,“娘犯了一個愚蠢的錯。”

  逃亡,躲避,追殺……

  他知道那些人為何而來,父親想讓他們死,他也很想讓那一大家子人死,可是娘病得越來越重,看著他的眼光越來越無力——娘的時間不多了。

  終于到某一日,娘辛苦地帶他逃到了揚州,把他交給了另一個人,一個看上去比他大不了幾歲的女孩,從此他有了另一個名字。

  “你要去報仇?”漆黑的眼眸抬起來,在他身上打了個轉,看不出贊同還是反對。

  “我通過了試煉,師父說可以了?!?p>  女子支頤思量了一會兒,微微一笑。

  “碧隼?!?p>  “在。”

  “告訴他怎么去?!?p>  “他去了?”俊朗的面孔挨近云鬢,取下了手中的書卷。

  “你明知他一過試煉,定會開口?!迸榆涇浀匾羞M懷里。

  “他等了十年,早就不耐煩了?!蹦凶拥托?,“我可沒理由再拖?!?p>  清眸斜睇了一眼,“反正總要了結,此時去了也好。”

  “若真下手……”男子輕嘆了聲,“背著弒父之名,到時候在武林中立身可不容易。”

  “我賭他不會動手?!北M管授藝者非她,性情卻是被她看在眼中,才有這樣的篤定。

  “如此肯定?”他心底贊同,口上卻故意淺笑,“不怕藏鋒年少沖動?”

  “這孩子不同?!?p>  少年一步步踏入了記憶中的城鎮(zhèn)。

  越來越多的影像喚起了情緒,心頭激蕩的殺意越來越盛,險些按捺不住。無數次幻想過復仇的一刻,如今已觸手可及。

  入目舊宅的一刻,忽然愣住了。

  高大威嚴的門墻殘破不堪,頹了半壁,殘損的門板擋不住視線,露出院內蔓然延伸的野草,朱漆剝落的檐柱。剛踏入破敗的宅邸,齊膝高的荒草中躥出一只野兔,毫無顧忌地看他,抖了抖長耳蹦入屋內,他著魔般跟了進去。

  一間間屋宇空無一人,殘舊而零落的物件散亂,顯是經歷過一場浩劫。某些地方還有陳年的血漬,而他想殺的人,一個也不見。

  當年和母親被禁的院落同樣蛛網密布,他站了許久,終于走出來,門外一張熟悉的臉對他微笑。

  “墨叔叔!”一股被欺騙的慍怒迅速躥起。

  墨鷂輕松地聳聳肩,“六年前主上便下令毀了方家,替你娘報仇?!?p>  “我要殺的人早就死了!”仿佛蓄力已久的一拳落到了空處,少年心里說不出的難受。

  “放心,那個人主上替你留下了?!蹦_望了他一眼,神秘一笑,“我告訴你地方,怎樣做隨你。”

  他會怎么辦?當然是毫不猶豫地了結多年夙仇??伞钦娴氖撬獨⒌娜藛幔?p>  一個頭發(fā)花白的中年男子彎腰點頭,卑躬屈膝地諂笑著,逢迎往來的每一位食客,然后恭順地擦著桌子,一瘸一拐地收拾碗碟,記憶中那個高壯強悍的人,怎么如此落魄……少年完全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主上滅了方家,殺了所有欺負過你們母子的妾室,又按淵山上的規(guī)矩,給你的兄弟一人一把劍,勝者才有資格活下去?!?p>  少年默默聽著,沒有言語,仿佛親歷的一切重新浮現。

  “然后他們就開始自相殘殺,主上也有點意外?!蹦_的神色,說不上遺憾還是諷刺,“聽說方老太爺當場就被氣死了?!?p>  自命不凡的正派大族,本以為能更有骨氣一點,竟然在危機臨頭的一刻,為求活命,拔劍砍向同胞手足。

  墨鷂搖了搖頭,“主上吩咐,若寧死不肯動手,尚有可取之處,放一條生路,由他們去。誰知道他們根本不用別人動手。起先是恐懼,后來一劍劍拼下來,都急紅了眼,哪管什么兄弟手足,流著同樣的血,恨不得殺之而后快。

  “最后廢了此人的武功,燒了家產,他便流落街頭,已行乞數年,被面攤的掌柜收留做了雜役,就是現在這個樣子了。”墨鷂拍了拍少年的肩,“接下來就是你的事,不用急,好好想想?!?p>  他盯著這個卑怯的雜役,站了許久,想了很多——想起幼年時母親凄苦的笑,想起家人輕鄙的眼神,想起自己被毆打到吐血,卻還要在母親面前佯裝無事,想起這個人當年永遠視而不見的目光,想起娘臨終時憔悴怨恨的臉……

  手指在劍柄上握了又緊,緊了又松,幾度反復。

  “真恨一個人,殺了他并非唯一法門,有時反成了對方輕松便宜的解脫。讓對方承受時間的折磨,失去所有又怯于一死,才是真正的懲罰?!彼秀睉浧鹉莻€跟娘一樣的女人對他說過的話。

  “人最悲哀的,莫過于痛苦而無望地茍活?!?p>  當時那雙清冷的黑眸微閃,忽而望了他一眼,其間微妙的意味他此刻才領悟過來。

  靜立太久,周圍的人紛紛投來目光。被注視已久的人懵然在旁人提醒下抬頭,蒼老昏沉的目光渾濁不堪,掃過身形如劍的黑衣少年,筆直的站姿像繃緊的弓弦,隱隱有種銳利的森然,一望即知受過嚴苛的訓練,冷冷的臉卻似曾相識,氣息冷得嚇人——或許又是個聽說過方家舊事的好奇者。

  男子繼續(xù)低頭擦桌子,一只手按著陣陣酸痛的腰。每逢陰天,受過傷的腰背疼得幾乎斷掉,為了生存必須做各種粗活,昔年強盛的過往如煙花寂滅,早已對紛雜的譏諷議論麻木。乞食數年,所求的僅是一碗冰冷的粗食,一方棲身的薄榻,再不會為久遠無謂的記憶漾起半絲波瀾。

  但那少年的目光終究太過奇異,男子忍不住又瞟了一眼,正瞥見少年收回視線轉身,緊握劍柄的手垂落,虎口上的一顆紅痣猛然喚起沉睡的記憶。

  晴朗的午后,溫暖的陽光透入天井,秀致明麗的女子為剛滿月的嬰兒洗浴,亮晃晃的光芒隨著水花四濺,孩子咿咿呀呀的稚音與女子眼中的微愁相映,他不知不覺駐足。嬰兒胖胖的小手劃過女子發(fā)際,幼嫩的拇指邊一顆惹眼的紅痣,與他的一模一樣,是他的第一個兒子。

  起初,他是很期待的。

  不知什么時候起,父輩的斥罵,叔伯的責備,旁系兄弟們輕鄙的目光扭曲了他的心,他一天比一天疲憊,悔意在心底滋長,蔓延,而那個惹來無邊非議的女子,也漸漸失去了笑容。

  他想,自己大概犯了錯,被愛意沖昏頭腦,帶回一個棘手的麻煩,或許她沒有武功就好了,親人們的指責聲會小一點,對著毫無威脅的弱女,莫須有的猜疑恐懼遲早會消失無蹤。

  他又錯了,當她失去了力量,嗜血的聲浪日盛一日,原本畏縮暗諷的人盡數跳出來,幾乎要將她生吞活剝。他不敢站在她身邊,那一股洶涌得可怕的敵意,足以令他保護她的勇氣消失殆盡。

  一聲清脆的碎響,繼而是嬰兒響亮的啼哭。他回過神,母親怒氣沖沖地摔破了瓷碗,被厭憎扭曲的臉上全無絲毫添了長孫的喜悅。

  他竟轉過身,快步逃開這一切。女子抱著濕漉漉的孩子,仿佛不曾聽見婆婆的惡罵,目送著丈夫的背影,眼中淡漠得毫無溫度。

  后來,便是他早已習慣的不斷逃離。

  孩子一天天長大,女子沒有了情緒起伏,任誰都可以當面指責譏罵,久了他也就麻木了,進而生出厭惡。她為什么不哭不鬧,為什么不像別的妻妾一樣曲意討好,嬌媚乞憐,那樣他興許還能保留一絲疼惜。更可憎的是,那個孩子竟然開始有了同樣的目光,大而黑的眸子漠然無波,令人煩亂,隨時照見他的怯懦。

  男人恍惚了一下,模糊失色的往事泛上來,唯有自己辨得出輪廓。望著少年的背影,突然明白為什么會覺得似曾相識。

  那張臉,像極了年輕時的自己。

  他追上去,瞪著那張年輕的臉,神思錯亂,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你……是不是……我……我……”他想說她的名字,曾經深愛的名字湮滅在時間里,破碎得不堪拾起,“……緋……緋……”

  少年冷冷地望著激動得近乎昏厥的駝背男子,一語不發(fā),只是以劍鞘推開了蒼老皴裂的手。

  芳草郁郁,庭中繽紛鮮麗的奇花搖曳盛放,招來了無數彩蝶。

  一杯溫度正好的湯藥置于矮幾,女子翻著書卷,端起嗅了嗅,正要抬手潑向一旁的花叢,半途被一只手穩(wěn)穩(wěn)托住。

  “藍叔叔看著呢。”扶正玉盞,少年低聲提示。

  女子瞥了一眼,漾起一抹淡笑。

  “回來了?”

  “嗯?!鄙倌攴畔乱缓屑汓c,“那一帶的核桃酥不錯,正好就參湯?!?p>  女子蹙了蹙眉,拈起一塊點心慢慢品嘗。沒多久,苑內踏入一個修長的身影,望著漸漸走近的人,她認命地端起湯盞喝了下去。

  “回來了,一切還順利?”看著愛侶因嘴中苦味而擰起的眉,男子浮出笑意,隨后問向身邊的少年。

  “順利。”少年沒有多話。

  男子也沒有繼續(xù)多問,徑自抱起了柔軟的嬌軀。

  “我想明日去拜祭我娘。”少年的聲音很低,垂落的目光盯著地面方磚。

  偎在男子懷中,她伸手探了一下少年的額頭,疏淡的字句透出些微關切。

  “隨你,先下去休息。”

  “藏鋒?!蹦凶铀撇唤浺獾叵肫?,吩咐道,“下月初八點蒼派掌門之子成親,你替我去一趟,送些賀禮。”

  寂然片刻,少年躬身應是。

  待兩人離去,少年拾起掉落軟椅上的絲毯,極慢地折起,似乎還能感覺到細柔無力的指按在額角,微涼,但很溫柔。

  “你料中了?!迸P房內,男子點了點她挺翹的鼻。

  “墨鷂說的?”

  “我見他有心情買核桃酥,一定是積怨已平。”

  她稍稍點了下頭,提起一絲好奇,問他:“為什么讓他去點蒼?”以往這等事務丟給下屬即可。

  “這個……”男子眼神一閃,“點蒼派掌門的女兒剛過及笄之齡,聽說活潑又貌美,我想藏鋒也到年紀了?!绷碛兴稽c小小的私心,自然不會說得太細,她也無從察覺,輕輕打了個呵欠,由他脫去軟鞋,順勢歪在床上。

  絲被輕輕覆上,身邊多了一個人,熱意誘得她偎近。

  “今天不忙?”

  “嗯?!?p>  拉過纖臂纏上自己的腰,他滿意地低語。

  “睡吧,我陪你?!?p>  陣陣蟬鳴入耳,花香浮動,日影照人。

  初夏的和風拂過層層黑瓦,再無昨日風雨的余跡。

  很久很久以前,某年某月的某一天,揚州街頭出現了一個搖搖晃晃的人,摸著饑腸轆轆的肚皮欲哭無淚,懷念著麥當勞、肯德基、大盤雞、水煮魚,對路邊熱氣騰騰的小籠包投以發(fā)綠的眼神,痛悔著錯入百無一用穿越人的行當,狀若癡呆地駐足良久,忽地眼前一亮,死死盯住前方。

  一個風華絕代的美人在錦繡莊內挑衣料,笑吟吟地捻著一方絲羅,扯了一片往管家抱著的小女兒身上比畫,粉妝玉琢的小人眼望街上的糖人,扭著要下地,忽被突兀的語聲嚇了一跳。

  “哎呀!這位小千金真是容貌過人,骨骼清奇,將來一定際遇不凡?!?p>  美人放下錦緞,詫異地盯著不知何處冒出來的黑影。

  一身臟兮兮的白衫,面黃肌瘦一臉菜色,唇上粘的八字胡搖搖欲墜,手里還支著一根竹竿,挑著“布衣神相”四個大字,神色十分嚴肅。

  “夫人,我觀令千金的面相清貴非常,天生慧宿聰明伶俐,日后必有一番成就??上袔Ы匐y免破局,如無高人化解,將來定是坎坷流離、重病纏身,著實令人嗟嘆啊。”此人搖頭晃腦滿臉惋惜,一副篤定的模樣。

  美人狐疑地看了一眼相士,又回頭看揪著管家胡子蕩秋千,活潑得像皮猴的女兒,尚未開口,一旁的管家放下小人兒捋起了寬袖。

  “你這江湖術士休得妄言,平日里混吃騙喝招搖撞騙也就罷了,今日居然欺到我家夫人頭上,詛咒小姐得病,吃我一拳!”

  砰!

  捂著青黑的左眼抑郁良久,好容易擺脫了家丁的追趕,人已到了揚州城的另一端,蹲在一家大戶的后門,盤算著該去偷還是搶,無聲地對臆想中的熱包子咽口水。

  門開了,兩個男孩探頭探腦地蹭了出來,掩不住偷溜出門的欣喜,年紀偏小的男孩俊美之極,瞧見門邊狀如乞丐的相士,呆了呆,拐了下哥哥手臂。

  “二哥,你看那個人好可憐?!?p>  稍大的孩子點點頭,從腰畔的荷包里取出幾枚銅錢,正要拋過去,耳畔炸出一聲怒喝。

  “老二、老三,你們居然敢偷跑!”

  門內又躥出來一個十余歲的男孩氣勢洶洶地訓斥,“景澤你太不像話,居然帶著云書違背家規(guī)擅自出門,爹知道了一定會重罰你。”

  老二縮了縮脖子,好脾氣地默認了黑鍋,偷溜的計劃實際上是出自三弟。

  “這位小公子天庭飽滿地閣方圓,骨格清奇器宇不凡,將來必能成一番大業(yè)。”尖銳的聲音嚇了老大一跳,停下了教訓弟弟的大業(yè)。

  只聽一陣嘿嘿的悶笑,相士亮著眼睛盯住年紀最小、長相最俊的男孩,猶如見到一塊上好的肥肉。

  “可惜呀可惜……”

  被笑得一身惡寒,最年長的男孩忍不住喝問:“可惜什么?”

  “可惜命中帶煞略有破相,難免有礙姻緣?!?p>  成為話題中心的孩子被怪異的神色盯得抖了抖,“大哥,什么叫姻緣?”

  被冷落的老二囁嚅著,“姻緣就是未來的老婆。”

  “沒錯?!彼话炎プ⌒浉绲氖?,目光灼灼逼視,“如果沒有高人化解,將來你一定會娶個悍妻,被她克得死死的,就算她名聲極差賴著病榻你還是死心塌地,二房、三房、四房更是永無指望,白白長了一張潘安宋玉臉,還有你謝景澤也一樣,從小就這么軟弱,難怪以后是老婆奴……”

  “走開!”老大用力一推,攔在弟弟身前,“不許騙我弟弟?!?p>  相士氣極敗壞,“什么騙,我掐指一算絕不會假,若不作法化解這段孽緣,這位小公子未來一定會被魔教妖女迷得暈頭轉向,一生堪憂?!?p>  “信你的話我就是蠢材!”老大眉毛倒豎,右手一擰,使出了正宗初級謝家拳,“滾開!”

  砰!

  頭昏眼花中,聽見謝家老大關上了后門,門縫里傳來隱約的低語。

  “大哥,那個人說的是真的嗎?老三真的命里帶煞?”老二憂心忡忡。

  “二哥,什么叫老婆奴……”

  “別聽那混賬亂蓋,不就是什么妖什么魔之類的女人嗎,云書別怕,以后凡是跟這兩字沾邊的一概不讓她們接近,有大哥護著你……”

  童稚的話語漸漸消失,相士捂著右眼低咒,那謝大從小就如此呆板不明事理,果然是個蠢材。

  流浪啊流浪,繼續(xù)饑餓,繼續(xù)漂泊,終于離開了揚州這個可怕的地方。一路往北,繁華的帝都果然不一樣,連車馬都氣派堂皇許多。

  華麗的馬車停在大宅前,一個年輕貴公子立在車前,俯身叮囑愛子。

  “隨玉記住,爹走后你要好好照顧娘,課業(yè)訓修概不可少,切莫嬉戲怠學?!?p>  男孩已有小大人的模樣,點點頭,十分懂事。

  “爹盡量早些回來,每次遠行,娘均在家中時時惦念呢?!?p>  年輕的男子默默摸了下孩子的頭,嘆了一聲,不再多說。

  男孩駐足送車馬遠去,剛回頭,一個黑影擋住了路。

  “這位小公子的面相富貴逼人福壽雙全,神清骨秀聰慧非常,將來必能手握大權,成一方之主?!?p>  不愧是教養(yǎng)一流的門第,對跳出來的衣衫襤褸目露異光的怪人,男孩面不改色,只稍稍退了一步,避過臭味。

  “可惜造化捉弄,若無高人指點,難免命中有憾?!惫秩诉疫夜中Γ荒樑d奮,迫不及待。

  男孩微微皺起眉,“什么憾?”

  “原本是天機不可泄露,但如今遇上也算有緣,我就破例指點一二?!泵嗣袈湟话氲暮?,“數年內你萬不可去揚州,更不可跟你娘去,最好這輩子也別去,如果哪天突然多了個妹妹,切記佯作不知,須知無知即是福,家和萬事興……”

  極有耐心地等這喋喋不休的話癆說完,男孩靜思了片刻,制止了欲上前拳打的隨護,“這瘋子挺可憐的,給點銀子打發(fā)了吧。”

  啃著熱騰騰的包子,帶著兩輪青黑的眼圈,相士傷感地飆淚。

  而曾被給過忠告的三個人,各自走向不可回避的命運。

  這一切的一切,只緣于先知的不被理解。

  所以,當各位讀者某天在街頭,遇見一個白衣青年,請耐心把話聽完,否則他會化身后爸,蹲在屏幕前滿是怨念地狂敲。

  命運,是可以更改的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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