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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凰明梟

番外 祖先

明凰明梟 陳施豪 13035 2021-01-05 19:01:47

    一位滿臉白癜風(fēng)癍的貨郎,搖著撥浪鼓向我們村走來。我們村莊周圍的山林在初秋的陽光里閃閃發(fā)亮。沒有塵土的樹葉,如同玻璃紙一樣清澈透明。這是有關(guān)過去的記憶,那個時代和水一起流走了。我們的父輩們生活在這里,就像是生活在井底,呈現(xiàn)給他們的天空顯得的狹窄和彎曲,四周的山林使他們無法看到遠(yuǎn)處。距離對他們而言成了簡單的吆喝,誰也不用走到誰的跟前說話,聲音能使村莊縮小成一個家庭。如今這一切早已不復(fù)存在,就像一位禿頂老人的荒涼,昔日散發(fā)著蓬勃綠色的山村和鳥鳴一起銷聲匿跡了,粗糙的泥土,在陽光下閃耀著粗糙的光芒,天空倒是寬闊起來,一望無際的遠(yuǎn)處讓我的父輩們看得心里發(fā)虛。

  那天,搖著撥浪鼓的貨郎向我們走來時,我正睡在父親汗味十足的棉襖里,那件臟得發(fā)亮的棉襖包住了我,或者說我被稻草捆住了。一個我異常熟悉的女人把我放在田埂上,她向我俯下身來時頭發(fā)刺在了我的臉上,我發(fā)出了青蛙般的叫聲。我的母親就直起了身體。她對她長子的叫聲得意洋洋,而在田里耕作的父親對我表達(dá)生命的叫喚似乎充耳不聞,他用柳枝抽打著牛屁股,像是一個爬山的人前傾著身體。我母親用力撕下了頭巾,讓風(fēng)把頭發(fā)吹得重又整齊后,又使勁扎上了頭巾。這一組有些夸張的動作,展示了我母親內(nèi)心的不滿。我父親對他長子的麻木,讓我母親對他夜晚的歡快舉動疑惑不解。這位在水田里兢兢業(yè)業(yè)的男人實際上是一個沒有目的的人,對他來說,讓我母親懷孕與他將種子播入田里沒什么兩樣,他不知道哪件事更值得高興。我母親對他喊:

  “喂,你聽到了嗎?”我父親將一只腳從爛泥里拔了出來,扭著身體看我母親。這時候誰都聽到了白癜風(fēng)貨郎的撥浪鼓,鼓聲旋轉(zhuǎn)著從那些樹葉的縫隙中遠(yuǎn)遠(yuǎn)飄來。我看到了什么?青草在我眼睛上面搖晃,每一根都在放射著光芒,明亮的天空里生長出了無數(shù)閃閃發(fā)亮的圓圈,向我飛奔而來,聲音卻是那么遙遠(yuǎn)。我以為向我飛來的圓圈是用聲音組成的。

  在我父親黝黑的耳中,白癜風(fēng)貨郎的鼓聲替代了我剛才的叫喚,他臉上出現(xiàn)了總算明白的笑容。我父親的憨笑是為我母親浮現(xiàn)的,那個臉上白癍里透出粉紅顏色的貨郎,常為女人帶來喜悅。我忠誠的父親對遠(yuǎn)遠(yuǎn)來臨的鼓聲所表達(dá)的歡樂,其實是我母親的歡樂。在鼓聲里,我母親看到了色彩古怪的花朵,喪失了綠葉和枝椏后,直接在底色不同的布料上開放。

  這種時候母親當(dāng)然忘記了我。漸漸接近的撥浪鼓聲使我父親免除了責(zé)備,雖然他對此一無所知。我母親重又撕下了頭巾,拍打著身上的塵土向鼓聲傳來的樹林走去。她扭動著的身體,使我父親的目光越來越明亮。

  一群一群棲息的鳥,從樹林里像噴泉一樣飛向空中,在光芒里四散開去。我可能聽到了樹梢抖動后的嘩嘩聲。我那無法承受陽光而緊閉的眼睛里,一片聲音在跳躍閃爍。那些在田里的男人雙手抱住他們的鋤頭,看著村里的女人擁向鼓聲傳來的地方。她們抬起胳膊梳理著頭發(fā),或者低頭拍打褲管上的泥土,僅僅是因為白癜風(fēng)貨郎的來到,使她們?nèi)绱舜颐Φ卣碜约?。撥浪鼓的響聲在樹林上方反?fù)旋轉(zhuǎn)。遮住了天空的樹林傳來陣陣微妙的風(fēng)聲,仿佛是很多老人喑啞的嗓音在訴說,清晰的鼓聲漂浮其上,沿著山坡滑了過來。我母親伸直了脖子,像是仰望天空一樣望著伸手可及的樹林。她和村里的女人在一起便要嘰嘰喳喳,女人尖厲的聲音刺激了我張開的耳朵,為什么女人的聲音要和針一樣鋒利,在明亮的空中一道一道閃爍,如同我眼睛上面的青草,搖搖晃晃刺向了天空。

  那個貨郎總是偏離方向,我母親她們聽到鼓聲漸漸斜過去,不由焦慮萬分,可她們緘口不言。她們伸長了脖子,猶如樹巢里的麻雀。如果她們齊聲呼喊的話,將有助于貨郎找到我們村莊。在這些女人的費解的沉默里,貨郎似乎意識到了判斷上的誤差,于是鼓聲令人欣喜地斜了回來。問題是他又逐漸斜向了另一端。滿臉白癜風(fēng)癍的貨郎踩著松軟的枯葉,在枝椏的縫隙里彎彎曲曲地走來。終于讓她們聽到了扁擔(dān)吱呀吱呀的響聲,隱藏在旋轉(zhuǎn)的鼓聲里,微弱無力,卻是激動人心的。貨郎撥開最后一根阻擋他的樹枝,被擔(dān)子壓彎了的腰向我們村莊傾斜過來。他看到眾多女人的眼睛為他閃閃發(fā)光時,便露齒一笑。他的一口白牙頓時使臉上的白癍黯淡無色。

  于是女人尖厲的聲音像沸水一樣跳躍起來,她們的歡樂聽上去是那么的輕飄飄毫無掩飾之處。我已經(jīng)能夠分辨其中的那個聲音,從我母親張開的嘴飛翔而出,她滔滔不絕,就像是石片在水面上滑過去激起一連串的波浪,我意識到了母親的遙遠(yuǎn),她的嗓音里沒有潮濕的氣息噴在我臉上,我最初感受到了被遺棄的恐懼。過于明亮的天空使我的眼睛開始疼痛難忍,那些搖晃的草尖明確了我的孤獨。我張開空洞的嘴,發(fā)出與我處境完全吻合的哭喊。

  誰會在意一個微小生命的呼叫?我顯示自己存在的聲音,說穿了只是一只離開樹根爬到陽光底下的螞蟻,誰也不會注意它的自我炫耀。我母親徹底沉浸到對物質(zhì)的渴求之中,她的眼睛因為饑餓而閃耀著貪婪的光芒,她的嘴在不停地翕動,可是她一點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么。事實上這并不重要,她翻動貨郎擔(dān)子里物品的手指有著比嘴里更急迫的語言。我的父親、臉上布滿難以洗盡的塵土的父親,正虔誠注視著我母親的激動。他聽不到我的哭喊,他作為丈夫比作為父親更值得信賴。我哇哇哭叫,全身開始抽搐,可是沒有人理會我,哪怕是回過身來望我一眼的人也沒有。父親的破爛棉襖捆住了我,我無力的腿蹬不開這束縛,只有嘴是自由的。我的哭喊飄出了村莊,進(jìn)入了四周的樹林。如果真像村里上了年紀(jì)的人所說的那樣,我當(dāng)初的哭聲穿越了許多陳舊的年代,喚醒了我們沉睡的祖先。我同時代的人對我的恐懼置之不理時,我的一位祖先走過漫長的時間來到了我的身旁。我感到一雙毛茸茸的手托起了我,身體的上升使哭喊戛然而止,一切都變得令人安心和難以拒絕。一具寬闊的胸膛如同長滿青草的田地,替我阻擋了陽光的刺激。我的臉上出現(xiàn)癢滋滋的感覺,我的嘴唇微微張開,發(fā)出呀呀的輕微聲響,顯然我接受了這仿佛是雜草叢生的胸膛。因我無人理睬的哭叫而走向我的那具寬大的身軀,聽說長滿了長長的黑毛。村里當(dāng)初目睹此事的人都弄不清他頭顱上生長的是和身上一樣的毛,還是頭發(fā)?他們無法判斷哪種更長。他那兩顆像雞蛋一樣滾圓的眼睛里有著明亮的目光,這一點誰都銘心刻骨。他的形象十分接近我們理解中的祖先,如果他真是我們的祖先,這位祖先顯得過于粗心大意了。我的哭叫無意中成為一塊放在陷阱上面涂抹了醬油的肉,引誘著他深入到現(xiàn)代人的敵意之中。

  他像貨郎一樣撥開了樹枝,邁動著兩條粗壯的短腿,搖晃著同樣粗壯的胳膊,大模大樣地走來了。那時候我的父親依然抱著他的鋤頭癡笑地看著我母親。我母親和眾多女人都俯身翻弄著貨擔(dān)里的物品。她們臀部結(jié)實的肉繃緊了褲子。貨郎的手也伸進(jìn)了擔(dān)子里。女人的手在翻開貨物時,他翻弄著女人的手。后來他注意到一雙膚色異樣的手,很難說它充滿光澤,可是里面的肉正一鼓一鼓的試圖涌出來,他就捏住了它。這只哺乳時期女人的手有著不可思議的松軟。我母親立刻抬起臉來,與貨郎相視片刻后,兩人都微微一笑。

  此刻,那位類似猩猩又像是猿人的家伙,已經(jīng)走到我的身旁。他從田梗上走過來時很像是走鋼絲的雜耍藝人,伸開兩條粗短的胳膊,平衡著自己搖擺的身軀。寬大的長滿黑毛的腳丫踩著青草走來,傳來一種似蒼蠅拍子拍打的響聲,應(yīng)該說他出現(xiàn)時顯得頗為隆重,在村莊喧鬧的白晝里,他的走來沒有一絲隱蔽可言,可是竟然沒有一個人注意上了他。

  我母親松軟的手遭受貨郎的襲擊之后,這位女人內(nèi)心涌上了一股悵然之情,她一下子被推到貨物的誘惑和陌生的勾引之間,一時間無從選擇。接下來她體現(xiàn)出了作為妻子的身份,我母親扭過臉去張望我的父親。那時候我父親看得過于入迷,臉上漸漸出現(xiàn)嚴(yán)肅的神情。這使我母親心里格噔一下,她呆呆望著我父親,無從判斷剛才轉(zhuǎn)瞬即逝的穩(wěn)秘行為是否被我父親一眼望到。我母親的眼中越來越顯示出了疑惑不解。前面濃密的樹林逐漸失去陽光的閃耀,仿佛來到了記憶中最后的情景,樹林在風(fēng)中像沉默的波濤在涌動。正是那位黑魶魶的大家伙使我母親擺脫了窘境,她看到一具寬闊的身體從我父親身后移了過去,猶如陽光投射在土墻上的黑影。最初的時候,我母親并沒有去重視這日光背影上出現(xiàn)的身軀。她的思緒亂紛紛如同遠(yuǎn)處交錯重疊的樹葉。直到那個寬大的身形抱起我重又從我父親身后慢吞吞移過去時,我母親才驀然一驚。她看清了那個可怕的身形,他彎曲的雙臂表示他正抱著什么。我母親立刻去眺望我剛才躺著的田埂,她沒有看到自己的兒子,誰也想不到我母親會發(fā)出如此尖利的喊叫,她的腦袋突然向前刺過去,雙手落到了身后,她似乎是對我父親喊:“你——”

  我母親的喊叫給所有人都帶來了驚慌,那些沉浸在貨物給予的歡樂中的女人,嚇得也跟著叫起來。她們的叫聲七零八落,就像是一場暴雨結(jié)束時的情景。我父親在那一刻睜大了眼睛,顯而易見,他是那一刻對恐懼感受最深的人,雖然他對我的被劫持一無所知。就連那位抱著我的長滿黑毛的家伙,也被我母親閃電一般的叫聲所震動,他的腳被拖住似地回過身,兩只滾圓的眼睛閃著異常的光芒。這很可能是恐懼的光芒。他看到我母親頭發(fā)飄揚起來,喊叫著奔跑過來。

  我母親的驚慌沒過多久,就讓所有的人都明白發(fā)生了什么災(zāi)難。她不顧一切地奔跑給了其他人勇氣。貨郎是最先表達(dá)自己勇敢的人,他隨手操起一根扁擔(dān),從另一個方向跑向那個黑乎乎的家伙。他是要搶先趕到樹林邊劫住偷盜嬰兒者。幾個在田里的男人此刻也跳上了田埂,握著鋤頭去圍攻那個懷抱我的家伙。他們奔跑時腳上的爛泥向四處飛去。那些女人,心地善良的女人,被我母親面臨的災(zāi)禍所激動,她們雖然跑得緩慢,可她們的尖聲大叫同樣堅強有力。倒是我的父親,在那一刻顯得令人不可思議的冷靜。他依然雙手抱住鋤頭,茫然地注視著這突然出現(xiàn)的紛亂。我的父親只是反應(yīng)不夠迅速,在那種時候即便是最膽小的人,也會毅然投入到奔跑的人們中間。迷惑控制了我的父親,他為眼前出現(xiàn)的胡亂奔跑驚住了,也就是說他忘記了自己。

  與我母親他們慌亂地喊叫著奔跑相比,那個抱住我的黑家伙顯示出了完全不同的一副模樣。他的神情十分放松,仿佛周圍的急劇變化與他毫不相干,他在田埂上搖搖擺擺比剛才走來時自如多了。他搖晃著腦袋觀看那些從兩邊田埂上慌亂跑來的人。這樣的情形令他感到趣味橫生,于是他露出了凌亂的牙齒。那個時候我肯定睜開著眼睛,我的臉貼在他使我發(fā)癢的胸膛上,當(dāng)我們村莊處于驚慌失措之中時,我是另一個心安理得的人。我和那些成年人感受相反,在他們眼中十分危險的我,卻在溫暖的胸口上讓自己的身體蕩漾。

  那個差一點成為我的撫養(yǎng)者的家伙,走完狹窄的田埂,頃刻就要進(jìn)入密密的樹林里,被滿臉白癜風(fēng)的貨郎擋住了去路。貨郎橫開著扁擔(dān),向他發(fā)出一系列的喊叫。貨郎充滿激情的恐嚇與詛咒只對我們身后的人有用。對我們而言,貨郎的威脅猶如來自遙遠(yuǎn)的叫喊,與此刻并不相關(guān)。懷抱著我的他沒有停下腳步,而是直愣愣地向貨郎走去。瘦小的貨郎在這具逼近的寬大身軀前連連倒退。貨郎舉起了扁擔(dān),指望能夠以此改變我們的前進(jìn)。我們一如既往。

  貨郎只能絕望地喊叫著將扁擔(dān)打下來。我感到自己的身體往上一顛,我依靠著的胸口上面,一張嘴開始了啊啊地喊叫,聲響粗壯有力,使貨郎立刻臉色蒼白,閃向了一旁。我母親終于撲了過來,她用腦袋猛烈撞擊那具黑魶魶的身體。我母親哭叫的求救聲,使村里人毫不畏懼地圍了上來。幾個男人用鋤頭砍過來,可是到了近前他們立刻縮回了鋤頭,是怕砍傷了我。

  這個時候那個黑家伙才驚慌起來。他左沖右突都被擊退,最后他突然跪在了地上,將我輕輕放在一堆草叢上面,然后起身往前猛沖過去。阻擋他的人看到我已被放棄,都停住攻擊把身體往旁邊閃開。他蹦跳著奔向樹林,橫生的樹枝使他的速度驀然減慢,他幾乎是站住了,小心翼翼地?fù)荛_樹枝擠進(jìn)了樹林。有一段時間,在外面的人都能清晰地聽到他寬大的腳丫踩著枯葉走去時的沙沙聲。我來到了母親的懷中,我嗅到了熟悉的氣味,同樣熟悉的聲音在我臉蛋的上面滔滔不絕。我母親擺脫了緊張之后開始了無邊的訴說,激動使她依然渾身顫抖不已。母親胸前的衣服磨擦著我的臉,像是責(zé)罵一樣生硬。她的手臂與剛才的手臂相比實在太細(xì)了,硌得我身體里的骨頭微微發(fā)酸??傊磺卸甲兊昧钊瞬话?,這就是為什么我突然哇哇大叫起來。

  直到這時,我的父親才恍然明白發(fā)生了什么。在危險完全過去后,我父親扔掉鋤頭跳上了田埂,仿佛一切還未結(jié)束似地奔跑了過來。他的緊張神態(tài)讓村里人看了哄笑起來。我父親置之不理,他滿頭大汗跑到正在哭叫的我身前。我注定要倒楣的父親其實是自投羅網(wǎng),他的跑來只能激起我母親滿腹的怒氣。我母親瞪圓了眼睛,半張著嘴氣沖沖地看了我父親半晌,她簡單的頭腦里尋找著所有咒罵我父親的詞匯。到頭來她感到所有詞匯蜂擁而出都難解心頭之氣。面對這樣一個玩忽職守的男人,我母親只能使自己身體胡亂抖動。

  我父親到這種時候依然沒有意識到事實的嚴(yán)重。他對他兒子的擔(dān)憂超越了一切,我的哇哇哭叫讓他身心不安。他向我伸出了手臂,也向我母親指出了懲罰的方式。我母親揮臂打開了他的手,緊接著是怒氣十足的一推,我父親仰身掉入了水田,濺起的泥槳都撲到了我的臉上。村里人都看到了這一幕,誰也沒有給予我父親一絲同情的表示。他們似乎是幸災(zāi)樂禍地看著這個滿身泥水的男人,幾聲嗤笑此起彼伏。他們把我父親當(dāng)成了一個膽小的人。我母親懷抱還在哭叫的我咚咚地走向了我們的茅屋。我的腦袋在她手臂上掛了下去,和她的衣角一起搖來晃去。我父親站起了身體,讓泥水往下滴落,微躬著背苦惱地看著走去的妻子。

  這天傍晚來臨的時刻,村里人都坐在自家門口,喊叫著議論那個渾身長滿黑毛的家伙。

  村莊的上空飄滿了恐懼的聲音。在此之前,他們誰都不曾見過這樣的怪物?,F(xiàn)在他們開始毫不含糊感受到自己處于怎樣的危險之中。那片對他們而言濃密的、無邊無際的森林,時刻都會來毀滅我們村莊。仿佛我們已被虎嘯般可怕的景象所包圍。尤其是女人,女人叫嚷著希望男人們拿起火槍,勇敢地闖進(jìn)樹林,這樣的行為才是她們最愛看到的。當(dāng)女人們逐個站起了身體變得慷慨激昂的時候,我們村里的男人卻不會因此上當(dāng)。盡管他們不久前為了救我曾是不顧一切地奔跑,集體的行為使他們才變得這么勇敢。此刻要他們扛起火槍跨進(jìn)那方向和目標(biāo)都毫無意義的樹林,如同大海撈針一樣去尋找那個怪物,確實讓他們勉為其難。“上哪兒去找???”一個人這樣說,這似乎是他們共同的聲音。我們的祖輩里只有很少幾個人才有膽量到這走不到頭的樹林里去闖蕩。而且這幾個人都是不知死活不知好歹的傻瓜。他們中間只有兩個人回到我們村莊,其中一個在樹林里轉(zhuǎn)悠了半年后終于將腦袋露到樹林外面時,立刻嗚嗚地哭了,把自己的眼睛哭得就跟鞭子抽過似的。如今,這個人已經(jīng)上了年紀(jì),他微笑著坐在自己門前,傾聽他們的叫嚷。

  一個男人說:“進(jìn)去就進(jìn)去,大伙得一起進(jìn)去,半步都不能分開?!崩先碎_始咳嗽,咳了十來聲后他說:“不行啊,當(dāng)初我們五個人進(jìn)去時也這么說,到了里面就由不得你了。最先一個說是去找水喝,他一走人就丟了,第二個只是到附近去看看,也丟了,不行啊。”

  來自樹林的恐怖被人為地加強了,接下來出現(xiàn)的沉默雖只有片刻,卻足以證明這一點。

  女人們并不肩負(fù)這樣的責(zé)任,所以她們可以響亮地表達(dá)自己的激動。有一個女人手指著正收拾物品的貨郎說:“他怎么就敢在林子里走來走去?”

  貨郎抬起臉,發(fā)出謙和的微笑。他說:“我是知道里面的路。”“你生下來就知道這條路?”

  面對女性響亮的嗓音,貨郎感到不必再掩飾自己的勇敢,他不失時機地說:“我生下來膽子就大?!?p>  貨郎對我父輩的嘲笑過于隱晦,對他們不起絲毫作用,倒是激勵了女人驕傲,她們喊叫道:

  “你們呀,都被閹過了?!?p>  一個男人調(diào)笑著說:“你們替我們進(jìn)樹林里去吧?!?p>  他立刻遭到猛烈的回?fù)簦渲凶顬橛辛Φ囊痪湓捠牵?p>  “你們來替我們生孩子吧?!?p>  男的回答:“你們得先把那個通道借給我們,不是我們怕生孩子,實在是不知道小崽子該從什么地方出來?!?p>  女人畢竟頭腦簡單,她們并不意識到話題已經(jīng)轉(zhuǎn)移,依然充滿激情地沉浸在類似的爭執(zhí)之中。所有的女人里,只有我母親緘口不言。她站在屋門口懷抱著我,微皺眉頭眺望高高聳起的樹林,她的臉上流露出羞愧與不安交替的神色。我父親的膽怯不是此刻共同出現(xiàn)的膽怯,他在白天的那一刻讓我母親丟盡了臉。他蹲在一旁神色凄涼,眼睛望著地上的泥土遲遲沒有移開。傍晚來臨的秋風(fēng)呼呼吹來,可吹到他臉上時卻十分微弱。當(dāng)村里男女的喊叫越來越和夜晚隱秘之事有關(guān),他們也逐漸深入到放松的大笑中時,我的父母毫無所動,兩人依然神情滯重地在屋門口沉思默想。

  天色行將黑暗,貨郎一反往常的習(xí)慣,謝絕了所有留宿的邀請。他將撥浪鼓舉過頭頂,嘩啦嘩啦地?fù)u了起來,這是他即將出發(fā)的信號。村里四五個能夠走路的孩子跟在他的身后,全都仰起腦袋,驚奇地看著貨郎的手。鼓槌飛旋之時,貨郎的手似乎紋絲沒動。貨郎走過我母親身邊時,意味深長地轉(zhuǎn)過臉來向她一笑,那張布滿白癍的臉在最后的霞光里亮得出奇。

  我母親僵硬的臉因為他的微笑立刻活潑了起來。她肯定回報了貨郎的微笑。我昏睡的身體在那一刻動彈了幾下,母親抱緊了我,她的胸口壓緊了我的臉。我母親前傾著身體,她的目光追隨著貨郎的背影,在黃昏的時刻顯得十分古怪。

  貨郎走去時沒有回頭,他跨上了一條田埂,彎曲著脊背走近樹林。村里的孩子此刻排成一行,仍然仰著腦袋驚訝萬分地看著他搖撥浪鼓的手。那時候我父親也抬起了臉,撥浪鼓的遠(yuǎn)去使他臉上露出迷惑的笑意。是什么離去的聲音刺激了他,他暫時擺脫我母親沉默所帶給他的不安。

  貨郎已經(jīng)走到了樹林邊上,這時天色微暗,他轉(zhuǎn)過身來,那一行孩子立刻站住了腳,看著貨郎向我們村莊高舉起撥浪鼓,使勁地?fù)u了起來,直到現(xiàn)在孩子們才終于看清了他的手在動。只有我母親一個人能夠明白貨郎高舉撥郎鼓是為了什么。他不是向我們村莊告別,不是告別,而是在召喚。我母親臉上出現(xiàn)了微妙的笑意,隨即她馬上回頭看了一眼我的父親。我父親不適時宜地表達(dá)了他的受寵若驚,使我母親扭回頭去時堅決而果斷。她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自己來到了兩個男人的中間,難以言說的情緒慢慢涌上心頭。此刻一個已經(jīng)消失在昏暗的樹林之中,一個依然在自己的身旁。那幾個孩子響亮地說些什么走了回來,在我母親的近旁分散后各自回到家中。撥浪鼓還在清晰地響著,貨郎似乎是直線往前走去。沒過多久,鼓聲突然熄滅了,不由使我母親心里一驚,她伸長了脖子眺望已經(jīng)黑暗的樹林。我父親這時才站起身體跺著兩條發(fā)麻的腿。他在我母親身后跺腳時顯得小心翼翼。其實那時我母親對他已是視而不見了。鼓聲緊接著又響了幾下,貨郎的撥浪鼓一會兒響起一會兒沉寂,間隔越來越短,鼓聲也越來越急躁不安。我母親緩緩地轉(zhuǎn)過身去,走回到屋中床邊,把已經(jīng)熟睡的我放在了床上,伸出被夜風(fēng)吹涼了的手指替我擦去流出的口水,然后吹滅油燈走向屋外。

  我父親手扶門框看著他妻子從身旁走過。借著月光他看到我母親臉上的皮膚像是被手拉開一樣,繃得很緊。她走過我父親身旁,如同走過一個從不相識的人身旁,走到屋外時她拍打起衣服上的塵土,不慌不忙地走上了田埂,抬起胳膊梳理著頭發(fā)。那時貨郎的鼓聲又在急劇地響了起來。我父親看著她的身影越來越小,一個很小的黑影走近了那片無邊無際的巨大黑影。我母親的斷然離去,在父親心中清晰簡單地成為了對他的指責(zé)。他怎么也無法將樹林里的鼓聲,和正朝鼓聲走去的女人聯(lián)系到一起。他只能苦惱地站在門口,看著他妻子在黑夜里消失。接下去是村莊周圍樹葉在風(fēng)中發(fā)出的沙沙聲,猶如巨大的泥沙席卷而來一般。在秋天越深越冷的夜里,身穿單衣的父親全然不覺四肢已經(jīng)冰涼。他唯一的棉襖此刻正裹在我的身上。我母親一走了之,使我父親除了等待她回來以外,對別的一切都麻木不仁。樹林里的鼓聲那時又響了起來,這次只有兩下響聲,隨后的沉默一直持續(xù)到黎明。

  村里有人在我父親身邊走過時說:“你干嘛站在這里?”

  我父親向他發(fā)出了苦笑,他不知道此刻應(yīng)該掩飾,他說:“我女人走啦?!彼恢闭驹谖萃猓淝宓脑鹿庹丈湓谒砩?。我一點也不知道父親的苦衷,呼呼大睡,發(fā)出小小的呼嚕。盡管那時我對父親置之不理,可我的鼻息是母親離去之后給予我父親的唯一安慰。他在屋外時刻都能聽到兒子的聲音,只是那時我的聲音也成為了對他的指責(zé)。他反復(fù)回想白天的事,他的腦袋因為羞愧都垂到了胸前。

  黎明來到后,他才看到我母親從樹林里走出來,如同往常收工回家一樣,我母親沿著田埂若無其事地走近了我父親。她走到他身旁時看到他的頭發(fā)和眉毛上結(jié)滿了霜,我母親就用袖管替他擦去這一夜帶來的寒冷。我父親這時嗚嗚地哭了。

  我父親就是這天黎明帶上他的火槍進(jìn)山林里去的,他此外沒帶任何東西。他臨走時我母親正給我喂奶,據(jù)她說她一點都不知道我父親的離去。

  村里有好幾個人看到了他,他將雙手插在單薄的袖管里,火槍背在身后,縮著腦袋在晨霧里走向山林。林里一位年輕人說:“早啊。”我父親也說了聲:“早啊?!?p>  他決定闖進(jìn)樹林之后,并不知道這是值得炫耀的勇敢行為,他走去時更像是在偷偷摸摸干著別的什么。那個年輕人走過他身旁看到了那桿火槍,立刻大聲問他:

  “你要進(jìn)林子里去?”我父親那時顯得忐忑不安,他回頭望了一下,支支吾吾什么話也沒有說清楚。這時另外的兩個人走上前來,他們一前一后站在我父親前面,他們問:

  “你真是進(jìn)林子?”我父親羞怯地笑了一下,他們說:

  “你別進(jìn)去了,別去找死了?!?p>  后一句使我父親感到很不愉快,他從袖管里伸出右手拉了拉火槍的背帶,從他們身旁走了過去,同時低聲說:

  “我不是去找死?!彼涌炝瞬阶幼呦驑淞?。此刻晨霧逐漸消散,陽光開始照射到我父親身上,盡管有些含糊不清。他選擇貨郎進(jìn)去的那個地方走進(jìn)了樹林。開始他聽到腳下殘葉的沙沙聲,枯黃的樹葉有些潮濕。沒走多遠(yuǎn),他的布鞋就濕了。我父親低頭尋找著貨郎來去時借助的那條小路。在樹林的邊緣來回探查,用腳摸索著找到了那條彎彎曲曲的小路,他踩到路上時驀然感到失去了松軟的感覺,土地的堅硬透過薄薄一層枯葉提醒了他。他蹲下身子,伸手撥開地上的樹葉,便看到了泥土,他知道路就在這里。這里的樹葉比別的地方都要少得多。白晝的光亮從頂上傾瀉下來,幫助他看清被枯葉遮蓋的道路所顯露的模糊輪廓。那時候我父親聽到了依稀的鼓聲,在遠(yuǎn)處的某一個地方漸漸離去。他側(cè)耳傾聽了一會,分辨出是貨郎的撥浪鼓在響著,這使他內(nèi)心涌上細(xì)微的不知所措。昨晚離去的貨郎,在此刻仍能聽到他的鼓聲,對我父親來說,樹林變得更為神秘莫測了。而且腳下的道路也讓他多少喪失了一點剛才的信任。他感到這條路的彎曲可能和頭頂?shù)臉渲σ粯颖P根錯節(jié),令人望而生畏。我父親在那里猶豫不決,片刻后他才小心翼翼沿著小路往前走去,此時他已消除了剛才的不安。他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來到這里并不是要走到樹林另一端的外面,他只要能夠沿著這條路回來就行了。我父親微微笑起來,他那克服了不安的腿開始快步向前走,兩旁的枝椏留下了被人折斷過的痕跡,這證明了我父親往前走去時的判斷是正確的。他逐漸往里走,白晝的光亮開始淡下來,樹木越來越粗壯,樹枝樹葉密密麻麻地交錯重疊到一起,周圍地上的枯葉也顯得更為整齊。他那時只能以枯葉的凌亂來判斷路的存在。

  在屋外等待妻子整整一夜的他,走了半響工夫后,身體疲倦。他黎明出發(fā)時沒吃食物,他感到了饑餓,盡管如此,他沒有使自己坐下來休息。靠著斑駁的樹干站了一會,他離開路向樹林深處走去。他將一把鋒利的刀握在右手,每走五步都要將一棵樹削掉一大塊,同時折斷阻擋他的樹枝。這雙重的標(biāo)記是我父親求生的欲望,他可以從原先的路回到我們村莊。我父親進(jìn)入山林不是找死,而是要找到那渾身長滿黑毛的家伙,他要取下他的火槍,瞄準(zhǔn)、射擊、打死那個黑家伙,然后把他拖出樹林,拖回到我們村莊。我父親希望看到自己能夠這樣回到家中,讓懷抱我的母親欣喜地看著他的回來。

  他呼哧呼哧喘著氣往前走得十分緩慢,他所付出的力氣和耕田一樣,他時時聽到鳥在上面撲打著翅膀驚飛出去的聲音。這突然發(fā)生的響聲總是讓我父親嚇一跳。直到它們喳喳叫喚著飛到另一處,我父親才安下心來。他最擔(dān)心的是過早遇到猛獸,他所帶的火藥使他難以接連不斷地去對付進(jìn)攻者。越往里走,我父親也就越發(fā)小心謹(jǐn)慎,他折斷樹枝時也盡量壓低聲響??墒区B的驚飛總讓他尷尬,他會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直到鳥聲消失。他感到身上出汗了,汗似乎是嘩嘩地流了出來,這是身體虛弱的報應(yīng)。他趕緊從胸口拿出火藥,吊在衣服外面?;鹚帓煸谛厍?,減慢了他前行的速度。他折斷樹枝時只能更加小心,以免枝椏穿破胸前的布袋。

  我父親艱難地前行已經(jīng)力不從心。在這一天行將結(jié)束時,他發(fā)現(xiàn)樹木的品種出現(xiàn)了變化,粗壯高大的樹木消失到了身后,眼前出現(xiàn)了一片低矮的樹木,同時他聽到了流水的響聲。我父親找到了一條山泉,在一堆亂石中間流淌。那時天色變得灰暗下來,他看到樹木上掛著小小的紅果子,果子的顏色是他湊近以后才分辨出來的。他便采滿了一口袋,然后走到泉邊喝水,出汗后讓他感到饑渴難忍。

  這時他聽到一陣踩著枯葉的聲音隱隱約約傳來,似乎有什么朝他走來,他凝神細(xì)聽了一會,聲音越來越明顯。我父親馬上躲到一棵樹后,給槍裝上火藥,平靜地注視著聲響傳來的方向。過了一會,那發(fā)出聲響的家伙出現(xiàn)在我父親的目光中。他的出現(xiàn)使父親心里一怔,此后才感到莫大的喜悅。這個渾身長滿黑毛直立走來的家伙,正是我父親要尋找的。一切都是這么簡單,現(xiàn)在他就站在離我父親十來米的地方。踮起腳采樹上的果子。他的背影和人十分相似。我父親站起來,槍口向他伸去,可能是碰到了樹枝,發(fā)出的響聲驚動了他。他緩慢地轉(zhuǎn)過身來,看到了向他瞄準(zhǔn)的我父親。他那兩只滾圓的大眼睛眨了眨,隨后咧開嘴向我父親友好地笑了。我父親扣住板機的手立刻凝固了,他一下子忘記了自己為何要來到這里。那黑家伙這時又轉(zhuǎn)回身去,采了幾顆果子放入嘴中邊咬邊走開去。他似乎堅信我父親不會傷害他,或者他不知道這個舉槍瞄準(zhǔn)的人能夠傷害他。他搖擺著寬大的身體,不慌不忙地走出了我父親的槍口。

  似乎有漫長的日子流走了,我父親那件充滿汗酸味的棉襖在霉?fàn)€和破舊的掠奪下已經(jīng)消失,就像我的父親一樣消失?,F(xiàn)在我坐在田埂上,陽光照在我身上,讓我沒法睜大眼睛。不遠(yuǎn)處的樹林閃閃發(fā)亮,風(fēng)聲陣陣傳來,那是樹葉抖動的聲響。田埂旁的青草對我來說,早已不是生長到臉的上方的時候了,它們低矮地貼在泥土上,陽光使它們的綠色泛出虛幻的金黃。我母親就在下面的稻田里割稻。她俯身下去揮動著鐮刀,幾絲頭發(fā)從頭巾里掛落出來,軟綿綿地蕩在她臉的兩側(cè)。她時時直起身體用手臂擦去額上的汗水,向我望一兩眼。有一次她看到我捉住一只蜻蜓后便露出高興的笑容。村里成年的人此刻都在稻田里。我看著稻子一片片躺在地上,它們躺下后和站立時一樣整齊。我耳中回響著他們嗡嗡的說話聲,我一點都不明白他們在說些什么,他們突然發(fā)出的笑聲使我驚訝,接著我也跟著他們笑,盡量笑得響一點??墒悄赣H注意了我,她直起身體看了我一會。我的仰臉大笑感染了她,我看到她也笑了起來。最讓我有興趣的是一個站著的人對一個俯下身子的人說話,當(dāng)后一個站起來時,原先站著的人立刻俯身下去,兩個人就這樣換來換去。

  一些比我大的孩子提著割草籃子在不遠(yuǎn)處跑來跑去。他們也在大聲說話,他們說的話我還能聽懂一些,他們是在說那位新來的老師,說他拉屎時喜歡到林子里去,這是為什么?

  “他怕別人看他?!币粋€孩子響亮地說,他說完后嘴還沒有閉上就呆呆站在那里,朝我這邊看著。我身體左邊有腳步聲傳來,穿著干部服的年輕老師走到我身前,指著我朝田里喊:

  “他是誰家的?”田里沒有人理睬他,他又喊了一聲。我心里很不高興。他指著我卻去問別人,我說:

  “喂,你問我吧。”他看了我一會,還是朝田里喊,我母親這才起身應(yīng)道:

  “我家的?!彼f:“為什么不送他到學(xué)校來?”

  我母親一時間不知道說什么好,只是笑咪咪地看著他。我搶先回答:“我還小,我哪兒都不能去?!?p>  我母親因為我而獲救,她說:

  “是啊,他還小?!蹦贻p的老師轉(zhuǎn)向幾個男人喊道:

  “誰是他的父親?”沒有人回答他,母親站在那里顯得越來越尷尬,又是我救了她,我說:“我爹早就死啦?!蔽迥昵拔腋赣H走進(jìn)樹林之后就再也沒有回來,他在那個晨霧彌漫的黎明悄無聲息地離開了家,那時我的嘴正貼在母親的胸前,后來當(dāng)母親抱著我,拿著鋤頭下地時,村里人的話才讓她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她扔下鋤頭抱著我跑到了樹林邊,朝里面又罵又喊,要我的父親回來。我難以知道母親內(nèi)心的悲傷。在此后有月光或者黑暗的夜晚,她抱著我會在門前長久佇立,每一次天亮都?xì)缰钠诖N迥赀^去以后,她確信自己是寡婦了。死去的父親在她心中逐漸成為了懲罰。

  那位年輕的老師在田里眾人的默然無語中離去。對一個失去父親的孩子,他不能繼續(xù)指責(zé)。我仍然坐在那里,剛才在那里大聲叫嚷的孩子們突然向西邊奔跑過去了。我扭頭看著他們跑遠(yuǎn),可是沒一會他們又往這里跑來。我的脖子酸溜溜起來,便轉(zhuǎn)回腦袋,去看正在割稻的母親。這時候我聽到那些跑來的孩子突然哇哇大叫了。我再去看他們,他們站在不遠(yuǎn)的田埂上手舞足蹈,一個個臉色不是通紅就是鐵青。他們正拚命呼叫在田里的父母們。隨后田里的人也大叫起來。我趕緊去看母親,她剛好驚慌地看了我一眼,接著轉(zhuǎn)身呆望另一個方向,手里的鐮刀垂在那里,像是要落到地上。

  我看到了那個渾身長滿黑毛的家伙,應(yīng)該說我是第二次看到他,但我的記憶早已模糊一片。他搖擺著寬大的身體朝我走來,就是因為他的來到才使周圍出現(xiàn)這樣的恐慌。我感到了莫名的興奮,他們的吼叫仿佛是表演一樣令我愉快。我笑嘻嘻地看著朝我走來的黑家伙,他滾圓的大眼睛向我眨了眨,似乎我們是久別重逢那樣。我的笑使他露出了白牙,我知道他也在向我笑。我高興地舉起雙手向他揮起來,他也舉起雙手揮了揮。那兩條粗壯的胳膊一揮,他寬大的身體就劇烈搖晃了。他的模樣逗得我咯咯大笑。他就這樣走近了我,他使勁向我揮手。我看了又看似乎明白他是要我站起來,我就拍拍身邊的青草,讓他坐下,和我坐在一起。他揮著手,我拍著地,這么持續(xù)了一會,他真的在我身旁坐下了,伸過來毛茸茸的手臂按往了我的腦袋。我伸手去摸他腿上的黑毛。毛又粗又硬,像是冬天里干枯了的茅草。除了母親,我從沒有得到過這樣的親熱,于是我就抬起頭去尋找母親。這時他突然渾身一顫大聲吼叫了。我看到一把鐮刀已經(jīng)深深砍進(jìn)他的肩膀,那時我母親的鐮刀。母親睜圓了眼睛恐懼地嘶喊著。這景象讓我渾身哆嗦。村里很多人揮著鐮刀沖過來,朝他身上砍去。他吼叫著蹦起身體,揮動胳膊阻擋著砍來的鐮刀。不一會他的兩條胳膊已經(jīng)鮮血淋淋。他一步一步試圖逃跑,砍進(jìn)肩膀的那把鐮刀一顫一顫的。沒多久,他的胳膊已經(jīng)抬不起來了。耷拉低下著腦袋任他們朝他身上亂砍。接著他撲通一聲坐到了地上,嘴里嗚嗚叫著,兩只滾圓的眼睛看著我。我哇哇地哭喊,那是祈求他們別再砍下去。我的身體被母親從后面緊緊地抱住,我離開了田埂,在母親身上搖晃著離去。我還是看到他倒下的情形,他兩只烏黑的大眼睛一閉,腦袋一歪,隨即倒在了地上。他死去以后,身上的肉被瓜分了。有人給我母親送來一塊,看到肉上長長的黑毛,我立刻全身抽搐起來。此后很長時間里,我像個被嚇瘋了的孩子,口水常常從嘴角流出,不說話也不笑,喜歡望著樹林發(fā)呆。其實我一點也沒有瘋,我只是難以明白母親為何要向他砍去那一鐮刀。對我來說,他比村里任何人都要來得親切。他活活被砍死,那鮮血橫流的情景讓我怎么也忘不了。那天晚上,村里剛來不久的年輕老師站在一個坡上喊叫著指責(zé)他們的行為,他說:

  “那是祖先,你們砍死了祖先,你們這群不肖子孫,你們這群畜生,禽獸?!彼俏覀兊淖嫦龋∈俏覀儬敔?shù)臓敔?,而且還要一直爺爺上去。村里人誰都沒說話,每家的炊煙都從屋頂升起,他們吃掉了自己的祖先。我聽不明白老師在喊什么,可我感到他是在罵人,罵他們殺死了那個友好的黑家伙。我站在門口看著他怒氣沖沖地罵著,我覺得他一個人站在那里怪可憐的,便一步一步走過去,在他身旁坐下。我仰臉看著他喊叫,他每喊一句,我就點一下頭。他注意到了我,突然不喊了,看了我一陣后問:

  “你吃了那肉了嗎?”我搖搖頭,眼淚流了出來。年輕的老師說:

  “你明天到學(xué)校來上課?!?p>  第二天黎明來到時,村里人都聽到一片可怕的嗚嗚聲。當(dāng)他們跑到門口張望時,看到一群長滿黑毛的寬大身體朝他們走來。于是女人們尖聲呼叫,要男人們拿出火槍去射擊他們。

  母親不讓我走到屋外,我就趴在窗口向外眺望。我看到他們?nèi)佳鲋X袋,鳴嗚嗚叫著慢吞吞走上前來。我握緊自己的兩個拳頭,渾身哆嗦地看著他們走近。這時候槍聲響了,有兩具寬大的身體歪曲了幾下倒在了地下。他們立刻停止了前進(jìn),低頭看著死去的伙伴,顯然他們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槍聲繼續(xù)響著,他們繼續(xù)前行,不斷有身體倒下,接連出現(xiàn)的犧牲使他們驚呆了,在原地站立很久,隨后才緩慢地轉(zhuǎn)過身去,低著腦袋一步一步很慢地往樹林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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