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在說這個故事之前，我們必須回溯到那個久遠(yuǎn)以前的年代，去盡力了解那個時代的風(fēng)俗、習(xí)慣、忠孝節(jié)義的思想，以及那時候人們所畏懼的事物和傳說。
那時候的人們怕鬼，怕狐，怕神，他們相信一切神鬼狐的存在。那時候的人們怕火，因為大部分的建筑都是木造，一旦失火，就不可收拾，家破人亡，常因一炬。因此，上一篇的“畫梅記”中，我曾提到火，這兒，我要說另外一個有關(guān)于火的故事。那時候的人們崇尚節(jié)義，他們提倡“忠臣不效二主，烈女不事二夫”的思想。關(guān)于忠臣及烈女的故事，不知有多多少少，至今仍膾灸人口。于是，鬼、火，及一個烈女的一份純真的戀情，就造成了我今天要說的這個故事，這個神秘而離奇的故事。
如果你有閑暇而又不厭倦，請聽吧，請聽。
一
她的名字叫韓巧蘭，但是，他一直叫她巧巧。
他的名字叫白元凱，但是，她也一直叫他凱凱。
韓家住在城頭，白家住在城尾，兩家都是城中的望族，都擁有極大的莊院及畫棟雕梁的宅第，又都沾上了點兒“一表三千里”的親戚關(guān)系，因此，韓家與白家來往密切，也因此，巧蘭和元凱自幼就成為青梅竹馬的一對。
孩子們不懂得避諱，孩子們也不懂得虛偽，他們一塊兒玩，一塊兒吃，一塊兒學(xué)認(rèn)字、讀書，她常跟著母親住在他家里，他也常跟著母親住在她家里。他們瘋過，鬧過，淘氣過，也吵過架，勾小指頭絕過交，又勾小指頭和過好……但是，由衷心里，他知道他喜歡她，她也知道她喜歡他。
他們第一次來到“寒松園”是他帶她去的，那時，他九歲，她七歲。瞞著家人，他悄悄的帶著她溜出城，到離城足足有四里路的郊野，停在這棟荒蕪、陰森，而又孤獨的廢園門口。望著那爬滿藤蔓的園門，和那半傾圮的紅色圍墻，以及那從墻內(nèi)向外斜伸出來的幾棵古松，他說：
“瞧！這就是咱們家的‘寒松園’！”
她打量著那已空廢的莊園，踮著腳尖，試著要窺望那墻內(nèi)的神秘。他拉拉她的手說：“走！我知道后面的圍墻有個缺口，我們可以鉆進去，里面好大好大，有好多房間，我上次和哥哥鉆進去看過，我?guī)闳タ茨莻€鬧鬼的小花園?！?p> 她瑟縮了一下，搖搖頭說：
“不！我怕！”“怕什么？這是大白天，鬼不會出來的！我們上次來，也沒遇到鬼呀！何況，有我呢，我會保護你！”
“你不怕鬼？”她懷疑的問。
“我不怕！”“可是……可是……大家都說，寒松園是真的有鬼，好可怕好可怕的鬼，所以你祖父才封掉了這個園子，搬到城里去住的?！薄拔易娓改懽犹×耍俏?，我就不搬。這寒松園比我們現(xiàn)在的屋子大多了，里面有好幾進花園，一層套一層的，可惜現(xiàn)在都是荒草。傳說以前我的祖宗們蓋這園子，花了不知道幾十萬兩的銀子呢！現(xiàn)在就讓它空著，太可惜了！都是我祖父膽子小！”“你祖父見到那個鬼嗎？什么樣子的？”
“說有男鬼，還有女鬼，長得青面獠牙，可怕極了，每天夜里，還有鬼哭，鬼叫，鬼走路，鬼嘆氣……”
“啊呀，別說了，我們還是走吧！”
“走？你還沒有進去看過呢！”
“我不進去了！”“巧巧！沒想到你的膽子也那么??！沒出息！”
“誰說我膽子??？”“那么，就跟我進去！”
“好吧！”巧蘭咬了咬牙?！斑M去就進去！”
于是，兩個孩子繞到了圍墻的后面，在荒煙蔓草之中，找到了那個傾圮的缺口。元凱先爬了上去，再把巧蘭拉上了墻頭，只一跳，元凱已落進了園中的深草里，巧蘭只得跟著跳了下去。緊緊的死攥著元凱的手，她驚怯的、惶然的打量著這陰森森，暗沉沉，遍是濃蔭與巨木的大院落。
樹木連接著樹木，深草已掩沒了小徑，迂回的曲欄上爬滿了藤蔓和荊棘，曾是荷塘的小池長滿了萍草，小亭子、小石桌、石凳上都是灰塵及蛛網(wǎng)。元凱拉著巧蘭，小心的從荊棘叢中走過去，從樹木低俯的枝椏中鉆進去。然后，巧蘭看到了那棟曾是雕欄玉砌的屋子，樓臺、亭圖、臥橋、回廊，如今已遍是青苔，綠瓦紅墻，都已失去了色澤，但仍然依稀可辨當(dāng)日的考究與精致。屋門緊緊的關(guān)著，窗紙早被風(fēng)吹日曬所摧毀，零落的掛在窗檻上。元凱拉著巧蘭，走上了那青苔密布的臺階，俯在窗口，元凱低低的說：
“你看里面！”巧蘭畏怯的看了一眼，好深的房子，家具尚存，都是些厚重的檀木家具，現(xiàn)在全被灰塵和蛛網(wǎng)所掩蓋了，大廳四側(cè)，重門深掩，不知掩著多少神秘和恐怖。一陣風(fēng)來，巧蘭腦后的細(xì)發(fā)都直豎了起來，她不自禁的打了個寒噤，輕輕的說：
“走吧！我們走吧，我媽會找我了。”
“你還沒看到鬧鬼的園子呢！”
“我不去了！”“那你留在這兒，我一個人去！”“哦，不要！不要留我一個人，我跟你去！”
元凱勝利的揚了揚眉，即使是孩子，男性也有他那份與生俱來的英雄感。繞過了正屋，這才能發(fā)現(xiàn)這棟院落的龐大，一片綠陰陰的竹林后面，是一排短籬，殘余的蔦蘿，仍有幾朵鮮紅的花朵，在雜草中綻放。短籬上有扇小門，一塊橫匾上刻著“微雨軒”三個字。走進小門，是另一進院落和另一進房屋，也同樣精致，同樣古老，同樣荒涼。再過去有道石砌的矮墻，矮墻上是個刻花的月洞門，上面同樣有個橫匾，題著“吟風(fēng)館”三個字，再進去，是“望星樓”、“臥云齋”、“夢仙居”……等等。然后，終于，他們停在一道密密的高墻前面，高墻上的門又厚又重，上了兩道大鎖，橫匾上題著的是“落月軒”。在那門上，不知何年何月，有人用兩道朱符貼著，如今，朱符已被雨水和日曬變了色，上面依稀還有些字跡，但已完全難辨。這已是寒松園的深處，四周樹木濃密，雜草深長，除了風(fēng)聲震撼著樹梢之外，寂無聲響。元凱壓低了聲音，像是怕誰聽到似的，對巧蘭說：
“就是這道門里，所有的鬼魂都在里面！所以這是兩扇禁門。”巧蘭打了個冷戰(zhàn)。“我們走吧！好嗎？”她近乎哀求的說?！盎蛘吣切┕頃艹鰜?！”“那門上有符，他們出不來了?！?p> “如果他們出不來，你祖父為什么要搬家呢？”
“這個……”元凱答不出來了，正好一陣風(fēng)掠過去，那重門之內(nèi)，似有似無的傳來了一聲幽幽然的嘆息，元凱自己也覺得背脊發(fā)涼，胸腔里直往外冒冷氣，握緊巧蘭的小手，他不自覺的有些緊張，說：“已經(jīng)看過了，就走吧，反正這門關(guān)得緊，我們也進不去！”巧蘭巴不得有這一句話，掉轉(zhuǎn)頭，他們循原路向外走，穿過一重門，又一重門，走過一個園子，又一個園子，兩個孩子在雜草中鉆出鉆進。不知怎的，巧蘭總覺得在他們身后，有個無形的鬼影在悄無聲息的跟蹤著他們，她加快了步子，半跑半跌半沖的跑著，元凱只得緊追著她，那園子那樣大，假山、流水、荷塘、小亭、拱橋、曲欄……她都無暇細(xì)看，一心一意只要跑出去。有一陣，她以為她這一生都跑不出這個園子了，但她終于來到了那圍墻的缺口，兩人相繼跳出了圍墻，巧蘭剛剛長長的吐出一口氣，就猛的被一只大手一把抓住了，巧蘭嚇得尖叫了一聲，定睛細(xì)看，卻原來是白家的家丁阿良，被派出來找他們的。阿良跺著腳在喊：
“小少爺！你瘋了，帶韓姑娘到這兒來，里面有鬼的呢！也不怕惡鬼把你們給吃了！”
“惡鬼！”元凱不服氣的喊：“你看到過惡鬼了？”
“阿彌陀佛，我可沒看過，但是，跟你祖父的根生，說他聽過鬼哭呢！”“說不定是哪一房的丫頭哭，他就說是鬼哭，他老了，耳朵根本聽不清楚！”“哈！”阿良忍俊不禁?！八F(xiàn)在老了，耳朵才不行的呀！跟你祖父的時候，他還是個書童呢！好了，好了，少爺，姑娘，你們快回去吧，讓我找了一個下午了！如果給老爺知道你們跑到寒松園來啊，小少爺，你就……”
“你敢告訴老爺！”元凱喊。
“好，我不告訴老爺！你也答應(yīng)不再到這兒來！”
“不來就不來！”元凱看著巧蘭，悄悄的笑著?！澳慊厝ヒ矂e說，這是我們的秘密。”
“不說！”巧蘭點點頭。
“勾小指頭！”兩個孩子鄭重的勾了小指頭。
但是，后來，這兩個孩子又來過一次。
二
再到寒松園的時候，他十五歲，她十三歲了。
他們?nèi)匀粡哪莻€缺口進去。寒松園別來無恙，只是草更深，樹更濃，蛛網(wǎng)更密，樓臺傾圮得更厲害，門窗斑駁得更陳舊。青苔荊棘，藤蔓葛條，到處都是。他們沒有深入，因為荊棘刺人，小徑難辨。坐在缺口下的一塊巨石上，他們只是默默的望著這荒蕪的庭院。
“記得第一次來的時候，你嚇得要死。”
“那時我太小。”巧蘭說：“現(xiàn)在我不怕了。”
“為什么？”她抿著嘴角兒一笑。“你在，我不怕?！彼f。“如果是我一個人，我還是會怕的。”“別怕鬼，巧巧?！彼f，凝視著她?！拔也幌嘈殴頃耍螞r，我會保護你?！彼麜Ｗo她？以前，他也說過這個話，她不明白為什么現(xiàn)在聽起來，和以前的滋味就不同了。從兩年前起，她已經(jīng)學(xué)會作詩，而他呢？早已才名四播了。十三歲，尷尬的年齡，卻已了解詩經(jīng)里的“關(guān)關(guān)睢鳩”了。他呢？她不知道。悄悄的從睫毛下看他，劍眉朗目，英姿爽颯。他會保護她？現(xiàn)在？將來？一輩子？她驀然間臉紅了。
“想什么？”他問，心無城府的。
“想……哦，想……這個大園子?！彼龂肃榈恼f?！盀槭裁磿[鬼？”“聽說是……我曾祖的曾祖吧，有個姨太太，年紀(jì)輕，又漂亮，卻和那時寄居在寒松園的一個秀才有了暖昧，我曾祖的曾祖發(fā)現(xiàn)了，就逼令那姨太太跳了井，那口井，就在落月軒的后園里，誰知那秀才卻也多情，知道那姨太太跳井后，就在落月軒的小書齋里上了吊。從此，那落月軒就開始鬧鬼，又是男鬼，又是女鬼的。到了我曾祖的父親那一代，又因為我的曾曾祖母虐待一個姨太太，那姨太太也跳了那口井，從此鬼就鬧得更兇了。我祖父的一個丫環(huán)，也不知為了什么，在那落月軒的小亭子里上了吊，他們說是鬼找替身，所以，我祖父就決心搬出來了。自從搬進城之后，就再也沒出過事。而這寒松園的鬼，就遠(yuǎn)近出名了?！?p> 巧蘭聽得出神，她的思緒被那個最初跳井的姨太太所吸引了。大家庭的老故事，周而復(fù)始，她聽?wèi)T了許多這一類的故事。那對殉情的男女，他們死有未甘嗎？他們的魂魄至今仍飄蕩在這園子里嗎？她低低的嘆了口氣?！霸醯?？”他問。“沒什么。你相信那些鬼嗎？”
“說實話，我不信。我敢住在那落月軒里，你信嗎？看那鬼會不會把我怎樣。”“哦，不要，千萬不要！”她急急的說?！爸滥隳懽哟缶托辛?，何必去冒險！”“你怕什么？怕我死嗎？”元凱說，側(cè)過頭去望著她，眼光落在她那稚嫩而又纖柔的面龐上。她又臉紅了，隨著她的臉紅，他猛然覺得心中怦然一動，如果說他開始了解了人生的男女之情，恐怕就在這一剎那之間。也就在這一瞬間，他才驀然發(fā)現(xiàn)，面前這張自幼看熟了的面龐，竟有那樣一份嶄新的美麗與光彩，他的目光緊緊的盯著她，無法從她的面頰上離開了?！安辉S胡說八道！”她低低的叱罵著?！耙膊槐苤M，我不愛聽死字?！薄翱墒恰闩挛宜绬?？”他固執(zhí)的問，逗弄著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要逗弄她。
“好了，好了，怕，怕，怕！好了吧，別再說了，行不行？”她一連串的說，臉更紅了。
他笑了，有股莫名其妙的滿足。
“告訴你一件事，”他說：“我不死，我要永遠(yuǎn)保護你！”
永遠(yuǎn)！這是兩個奇異的字，表示的是一種無止境的永恒。對一個十三歲的小姑娘來說，能了解多少呢？但她是那樣容易臉紅呵！成長經(jīng)常就是在這樣不知不覺中來臨的，誰也避免不了。
是的，誰也避免不了。十六歲，她已出落得如花似玉，攬鏡自照，也懂得自己長得不俗。他呢？十六歲就中了鄉(xiāng)試，成為秀才，只等大比之年，赴省會去參加省試。才子佳人，自古就有寫不完的佳話。韓家與白家是世交，又是親戚，孩子們自幼不避嫌疑，如今雖已長成，卻仍然維持來往。元凱和巧蘭不再勾小指頭，不再吵架，不再忽兒絕交，忽兒和好。他們變得彬彬有禮，表面上，似乎客氣而疏遠(yuǎn)了。但是，私下里，他常那樣長長久久的盯著她，她也常那樣嬌嬌怯怯的回視著他，無數(shù)柔情，千種心事，就在這彼此的凝視中表達了。表達得夠多，表達得更深，表達得夠明白。于是，一天，巧蘭的母親從巧蘭的首飾盒里找到了一張小紙條，上面題的竟是：
“手里金鸚鵡，胸前繡鳳凰，偷眼暗形相，不如從嫁與，作鴛鴦?！?p> 不用盤問，那韓夫人也知道這是那白家才子的筆跡，私相授受，暗中傳情，這成何體統(tǒng)！而且，他是那樣驕傲和自負(fù)呵！叫來女兒，韓夫人義正辭嚴(yán)的把巧蘭狠狠的訓(xùn)了一頓。那巧蘭低俯著頭，含著淚，紅著臉，默然不語。訓(xùn)完了，韓夫人氣沖沖的再加了一句：
“從今以后，再也不帶你去白家，也不許那白元凱到我們這兒來！”
巧蘭如電打雷劈，驚惶的抬起頭來，哀懇的對母親投來一個柔腸寸斷的一瞥，不敢申辯，不敢說話，不敢抗拒，但那淚汪汪的眸子是那樣讓人心疼呵！韓夫人故意不去理會她，站起身來向門外走，一面走，一面說：
“我現(xiàn)在要去找白家那小子論論理！”
“媽！”巧蘭這才驚惶而哀求的叫了一聲。
“別多說了！你還不在家里給我閉門思過！”
母親自顧自的走了，剩下巧蘭，關(guān)在自己的繡房里，流了一個下午的眼淚。心里如千刀宰割，頭腦中昏昏沉沉，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真不知如何是好。丫頭繡錦明知小姐心事，是勸也勸不好的，也只能在一邊陪著小姐嘆氣。這樣，好不容易的挨到了晚上，母親從白家回來了。走進巧蘭的房間，她的臉仍然板得冷冰冰的。
“巧蘭！”她嚴(yán)肅的叫。
“哦，媽媽！”巧蘭哀楚而擔(dān)憂的應(yīng)了一聲，不敢抬起眼睛來?！拔乙呀?jīng)去把元凱那小子好好的罵了一頓?！?p> “唉，媽媽！”巧蘭輕嘆了一聲，頭垂得更低了。
“我也和你白伯伯白伯母談過了?！?p> “噢，媽媽！”巧蘭再說了一句，淚水已溢進眼眶里了。是羞？是怯？是無奈？她細(xì)小的牙齒緊咬住了嘴唇。
“所以，我們決定了，再也不許你們見面了，一直等到……”作母親的不忍心再去作弄那個已痛苦不堪的女兒，終于說了出來：“一直等到你們結(jié)婚之后！”
“哎，媽媽！”巧蘭驚呼了一聲，迅速的抬起頭來，帶淚的眸子乍驚乍喜的落在母親的臉上，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是事實，只是那樣大睜著眼睛，愣愣的望著母親的臉。韓夫人再也熬不住，笑了。一面笑，一面說：
“傻丫頭，你的那段心事，作娘的哪一點哪一絲不知道呢？自小兒，我就和你白伯母說好，把你許給那元凱了，所以由著你們在一塊兒玩。只因為你們還小，就混著沒說明，現(xiàn)在，你們也大了，懂事了。剛剛我去和白家商量，下月初四，是黃道吉日，就正式行文定之禮。至于婚禮，等再過兩年，你滿了十八歲的時候再舉行，讓媽再留你兩年，教教你女紅和侍候公婆的規(guī)矩！怎樣？巧蘭，作媽的安排得如何？合了你的意嗎？”“哦！媽呀！”巧蘭輕叫著，一頭鉆進了母親的懷里，把滿臉的淚水染在母親的衣襟上。
“瞧瞧！這么大了，還撒嬌！”韓夫人笑著，也不自禁的用手去揉眼睛?！鞍ィ阍獎P那孩子有福氣，這樣花朵一般的一個女兒，就給了他了。只是，巧蘭，如今既然說明了是未婚夫妻，你們可不能在婚前見面了！也得避避嫌疑，知道嗎？”
“媽，都聽您的?！鼻商m輕語，不肯把頭從母親懷里抬起來?！岸悸犖业?！”韓夫人又好笑又好氣的說：“如果把你許給了前面開布店的張老頭家的小癩子，瞧你還聽不聽我的！”
“噢，媽媽！”巧蘭又叫，細(xì)聲細(xì)氣的，愛嬌的，矯情的，不依的。韓夫人摟著她，又笑了。
三
文定之禮如期舉行了。
從此，巧蘭不再去白家，元凱也不再來韓家了。但是，相反的，兩家的家長卻來往頻繁，不斷的把小兩口近來的情況轉(zhuǎn)告給彼此。巧蘭是越來越出落得漂亮了，一對翦水的雙瞳，兩道如柳的細(xì)眉，加上那吹彈得破的皮膚……難怪要以美色著稱于全城了。元凱也自幼就是個漂亮的男孩子，英挺俊拔，與日俱增，再加上才氣縱橫，全城沒有少年可以和他相比。因此，這韓白兩家聯(lián)姻，竟成為整個城市中的佳話。當(dāng)時，街頭巷尾，都盛傳著一個兒歌：
“城頭韓，有巧蘭，城尾白，有元凱，韓白成一家，才子配嬌娃！”
兩個年輕人，雖然彼此見不著面，但是，聽到這樣的兒歌，回憶過去在一起的情況，預(yù)測將來的幸福，也就甜在心頭了。巧蘭開始忙著她的嫁妝，那時候的規(guī)矩，一個能干的新娘子，嫁過去之后，必須給男家上上下下所有的親屬一件她親手做的手工，男人多半給錢袋或扇墜套子，女的多半是鞋子和香袋。白家是個大家庭，翁姑之外，還有兄嫂和幾個娘姨，兩個小侄兒，針線是做不完的，何況細(xì)針細(xì)線的刺繡，一雙鞋子可以繡兩個月。巧蘭刺繡著，一針一線拉過去，每針每線都是柔情。她忙著，忙得愉快，忙得陶醉。未來，她想著未來，念著未來，夢著未來！未來！她期待著那個“未來”！而“未來”的事誰能預(yù)料！
一年匆匆而過，巧蘭十七歲了，距離婚期尚有一年，就在這時候，像青天霹靂般，一件完全意料之外的悲劇發(fā)生了！
那是夏季，氣候酷熱，天干物燥，就在一天夜里，白家忽然失火，由于風(fēng)勢狂猛，火勢一發(fā)就不可收拾。白家屋子多，毗連密切，一間間燒下去，完全無法控制。那晚，全城都可以看到白家的火光，烈焰沖天，把半個天空都燒紅了。韓家也全家驚動了，望著火焰的方向，巧蘭的心就沉進了地底。韓夫人勉強的安慰著巧蘭說：
“不一定是白家，可能是隔壁的人家，哪有那么巧，會是白家呢！”說是這么說，心里卻一百二十萬個不放心。韓家派去了大批家丁，探信的探信，救火的救火，一個時辰以后，探信的飛馬回來，喘著氣說：“是白家！已經(jīng)是一片火海，我們沖都沖不進去，街坊和鄰居們大家都出動了，但是水不夠，離河太遠(yuǎn)，井水太慢，救不下來呢！”“人呢？”韓老爺跳著腳問：“房子沒關(guān)系，人救出來沒有？”“那兒亂成一片，小的沒有看清楚！”
“還不趕快去查清楚！帶咱們家所有的人丁一起去！先救人要緊！知道嗎？”“是的，老爺?！眮砣丝祚R加鞭的去了。巧蘭和韓夫人依偎著，彼此安慰，彼此焦慮，彼此惱亂，整整一夜，韓家沒有一個人能睡。大家都站在樓臺上，翹首望著城尾的火光，直到黎明的時候，那火焰才慢慢的斂熄了下去。巧蘭已急得失魂落魄，恨不得能生兩個翅膀，飛到白家去看看。但是，她是個女兒家，又是個未過門的兒媳婦，她怎能親自去看呢！偏偏派去的人，遲遲未歸。巧蘭滿屋子亂繞，跺著腳，嘆著氣，罵那些不中用的家人。韓老爺看女兒急，自己心里更急，看天色已亮，就親自騎著馬去探望了，這一去，就又是三個多時辰，直到晌午時分，韓老爺才灰白著臉，疲憊萬分的帶著家人回來了。韓夫人急急的迎上前去問：“怎樣？老爺？”“所有的房子全燒掉了?！表n老爺沉痛的說。
“人呢？”韓夫人焦灼的問。
“巧蘭，你退下，我要和你媽單獨談?wù)??！?p> 巧蘭驚懼的看了父親一眼，心里立即涌上了不祥的預(yù)感，不敢多問，她退回到自己的房間，在床前跪了下來，默默的禱告著神的保佑，并暗暗發(fā)誓說：“如果白郎已死，我韓巧蘭必相隨于地下！”
丫環(huán)繡錦，聞言心驚，忍不住勸解的說：
“不管怎樣，小姐，你總要看開一點呀！而且，情況也不會壞到那個地步！”巧蘭默然不語，但決心已下。既然心里打定了主意，她倒也不驚慌了，只是安靜的等母親來告訴她消息。片刻之后，母親來了，蒼白著臉，含著淚，她握著巧蘭的手說：
“巧蘭，你公公婆婆都幸免于難，但是嫂嫂死了，元凱為了去救侄兒，現(xiàn)在受了重傷，你爹本想接他來家，但是你是未過門的媳婦，有許多不便，現(xiàn)在他們都被你公公的弟弟接走了。元凱那孩子，是生是死，我們還不能預(yù)料，但是，他不像個夭折的命，我們只有求神保佑了?！?p> 巧蘭點了點頭，眼淚沿頰而下，轉(zhuǎn)頭望著窗外，她舉首向天，謝謝天！畢竟他還活著！只要他一天活著，她就一天不放棄希望，他一旦不治，她也絕不獨活。下定了這樣的決心，她顯得出奇的平靜，只是輕輕的說了句：
“媽，好歹常派人去看看！”
“傻孩子！這還用你說嗎？”韓夫人嘆口氣說，站起身來：“你也休息休息吧！愁壞了身子，對元凱也沒幫助，是不是？”
巧蘭再點了點頭。母親長嘆了一聲，去了。
這之后，是一連串擔(dān)驚受怕的日子，巧蘭食不知味，寢不安席，迅速的，她消瘦了下去，憔悴了下去。韓家每日派人去探問消息，一忽兒說情況好轉(zhuǎn)，一忽兒又說情況轉(zhuǎn)壞，這樣拖宕著，足足拖了將近一個月。然后，有一天，派去的家丁回來后，就進入了韓老爺和夫人的房間，經(jīng)過一番很久的密談，夫人哭得眼睛紅腫的出來了。走進巧蘭的臥房，她含著淚說：“巧蘭，我無法瞞你，拖了一個月，他還是死了?！?p> 巧蘭轉(zhuǎn)過身子，用背對著母親，手扶著桌沿，身子搖搖欲墜。但是，卻喉中哽塞的，很平靜的說：
“媽，我早料到他會不治的，或者，他一開始就死了，你們只是要騙我一個月而已?！?p> “巧蘭！”做母親的淚下如雨了。
“是嗎？”巧蘭車轉(zhuǎn)了身子，雙目炯炯然的注視著母親?！笆菃?？他早就死了？失火的那晚就死了！你們怕我受不了，故意騙我，現(xiàn)在才告訴我！”
“哦，巧蘭，”韓夫人擁住了女兒?！胺凑撬懒?，你管他什么時候死的呢！”“我竟連葬禮都沒有參加！”巧蘭低低自語?！霸獎P既去，我何獨生！”說完，她猛的打開桌子的抽屜，拿出一把利剪，往喉中便刺，韓夫人驚呼了一聲，和繡錦同時撲了上去，丫環(huán)仆婦們也聞聲而至，大家按住巧蘭，搶下了那把剪刀，喉上已經(jīng)刺破了皮，幸好沒有大傷。韓夫人一面幫女兒包扎，一面忍不住放聲痛哭起來，一面哭，一面說：
“巧蘭，想我快五十的人了，就生了你這么一個女兒，你既無兄弟，又無姐妹，你爹和我，把你像珍珠寶貝似的捧大了，給你訂了親，原以為是份好姻緣，誰知白郎短命，驟遭不幸。而你要相從于地下，就不想想你自己的父母，垂老之年，晚景何堪？巧蘭巧蘭，你自幼像男孩般念書識字，也算是知書達理的孩子，難道你今日就只認(rèn)夫家，不認(rèn)娘家？你死容易，要置父母于何地？難道要讓作娘的也跟著你死嗎？”
一番話點醒了巧蘭，想自己是個獨生女兒，自幼父母鐘愛，嬌生慣養(yǎng)。而今父母俱老，承歡無人，自己如果真的撒手而去，兩老何堪？但是，如果不尋死，元凱已去，此心已碎，剩下的歲月，又如何度過？巧蘭思前想后，一時間，自己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看母親哭得淚眼婆娑，就再也忍不住，抱住母親，也失聲痛哭起來了。
好久好久，母女兩個才收住了淚，經(jīng)過這一鬧一哭，巧蘭人也倦了，神也疲了。韓夫人讓巧蘭躺在床上，坐在床邊，她再一次懇求似的說：“女兒，看在爹和媽的份上，答應(yīng)媽不再尋死！答應(yīng)媽！巧蘭！”“哦，媽，哦，媽?！鼻商m嗚咽著?！拔以趺崔k呢？怎么辦呢？”“你先休養(yǎng)著，把身子養(yǎng)好了，我們再商量。”
巧蘭瞿然而驚?！皨?！”她喊：“你不是想要我改嫁吧！”
“這問題，我們以后再談，好嗎？”韓夫人含糊其詞的說。
巧蘭從床上跳了起來，她已哭干了的眼睛燒灼般的盯住了母親，堅決的，一個字一個字的，咬牙切齒的，她說：
“媽！我答應(yīng)您，我不再尋死。但是，如果您要我改嫁，是萬萬不能！忠臣不效二主，烈女不事二夫！我今生不能嫁給白元凱的人，也要嫁給白元凱的鬼！我嫁定了白家！決不改嫁！”“好吧，好吧，你先休息吧！”母親勸慰的說，轉(zhuǎn)過頭去，低低的嘆了口氣。決不改嫁！十七歲，何等年輕，來日方長，這事還有的是時間來商量，現(xiàn)在，是決不能操之過急的！不如姑且應(yīng)了再說，只要她不尋死，什么都可以慢慢改變的?！拔掖饝?yīng)你，不另訂親事，你睡吧，女兒。”
巧蘭躺下了身子，頸項上的傷痕在痛楚著，心底的傷痕在更劇烈的痛楚著，痛楚得使她不能思想，不能說話。終于，她昏昏沉沉的昏睡了過去。
四
巧蘭病了。這一病就是三個多月，韓府上上下下的人，都不敢在她面前提白家，提元凱。三個月之后，她漸漸恢復(fù)了過來，但依然蒼白、消瘦而憔悴。舍去了所有顏色鮮艷的衣服，她渾身素白，不施脂粉，盡管如此，她卻更顯出一份純潔和飄逸的美。韓夫人看著她，又憐，又愛，又心疼，卻無法治療她的那份心病。一天，韓夫人似有意又似無意的對她說：“白家都搬到寒松園去住了?！?p> “寒松園！”巧蘭一怔，多多少少的回憶，都與那寒松園有關(guān)呵！她心底像被一把小刀劃過去，說不出有多痛楚?！澳菆@子不是鬧鬼嗎？”“傳說是鬧鬼，不過，白家除了去寒松園，也沒有別的地方可去了，總不能一直住在親戚家呀！”
巧蘭沉吟了一下，片刻，才感慨的說：
“那地方對他們是太大了?！?p> “是的，”韓夫人接口：“我也覺得，雖然他們又整理過了，可是，看起來還是陰森森的?！?p> “哦，你去過了？”巧蘭立即問。“當(dāng)然。你白伯母還一直問著你呢，說不定明后天，她就會來看你，聽說你病了，她好關(guān)心呢！”
“哦！”巧蘭哦了一聲，就默然不語了，坐在窗前，她若有所思的望著窗邊的一個繡花架子，架上還是白家出事前，她所繡的一幅門簾，畫面是雙燕點水，蓮花并蒂，那原是嫁妝呵！她愣愣的發(fā)起呆來，韓夫人看她神色慘淡，也不敢多說什么，只能搖搖頭，悄悄的退了出去。
三天后，白夫人真的來了。巧蘭一看到白夫人，就含淚跪了下來。白夫人一把拉住，用帶淚的眸子，審視著面前這嬌弱溫柔的面龐，禁不住叫了一聲：
“我那苦命的兒子呵！”
這一叫，巧蘭就熬不住，淚下如雨了，白夫人緊攬著巧蘭，也哭個不停。好半天，兩人才收了淚，丫環(huán)捧上水來，兩人重新勻了臉，坐定了。白夫人這才握住巧蘭的手，注視著她，懇懇切切的叫了聲：“巧蘭！”“伯母?！鼻商m應(yīng)著?！拔襾砜茨?，是要勸你一件事。”
“伯母？”巧蘭懷疑的抬起頭來。
“唉！”白夫人長長嘆息?！翱茨闳缁ㄋ朴瘢@樣標(biāo)致，這樣可愛，我那苦命的兒子怎么這么沒有福氣！”說著，白夫人又垂下淚來了，一陣唏噓之后，才又說：“巧蘭，你年紀(jì)還小，好在只訂了親，沒有過門。你別太死心眼，還是另訂一頭親事吧！咱們是世交，我決不能眼睜睜的看著你給元凱守望門寡，白耽誤了你的大好青春。你知道，沒過門的媳婦也不能算是失節(jié)，孩子呀，你聽了我的話吧！”
巧蘭一唬的跳了起來，白著臉說：
“伯母！您這是什么意思？我韓巧蘭雖然淺陋，也曾讀書認(rèn)字，知道貞節(jié)的大道理，既已訂親，此身就屬白家了，白郎早逝，是我薄命，除認(rèn)命以外，夫復(fù)何言？伯母，難道您因為元凱去世，就不認(rèn)我這個媳婦了？”
“哎喲，巧蘭，你這是說的什么話？”白夫人忍不住又哭了。“能有你這樣的媳婦，是我前生的造化，誰教我那兒子不爭氣呵！”“這是命定，伯母，您也不必勸我了，我的心念已決。只因為父母在堂，我不能追隨元凱于地下。如果逼我改嫁，我就唯有一死！”“巧蘭，巧蘭，你怎么這樣認(rèn)死扣呢！”
“別說在貞節(jié)和大義上，我不能改嫁，”巧蘭回轉(zhuǎn)頭去，望著窗外說：“就在私人感情上，我也不能背叛元凱，不瞞您說，伯母，元凱和我是一塊兒長大的呢！”
“但是……但是……他已經(jīng)不在了呀！”
“他在！”巧蘭的眼眶濕潤，語氣堅決?！霸谖业男睦?，也在我的記憶里！”白夫人愕然久之，然后，她看出巧蘭志不可奪，情不可移，敬佩和愛惜之心，就不禁油然而起。站起身來，她離開了巧蘭的房間，和韓夫人密談良久，都知道改嫁之事，只能緩圖。白夫人最后說：“女孩兒家，說是說要守，真過了一年半載，傷心的情緒淡了，也就會改變意志了，你也別急，一切慢慢來吧！唉，真是個難得的孩子！”一年半載！談何容易，時光在痛苦與思念中緩緩的流逝了。巧蘭滿了十八歲，更是亭亭玉立，嬌美動人。韓夫人眼看女兒已經(jīng)完全長成，卻終日獨守空闈，就心如刀絞。于是，改嫁之議又起，整日整月，韓老爺夫婦，不斷在巧蘭耳邊絮叨著，勸解著，說服著。這樣日以繼日，夜以繼夜的說服和勸解，終于逼得巧蘭作了一個最后的決定，這天，她堅決的對父母說：“我看，我一日不嫁，你們就一日不會死心！”
“巧蘭，體諒體諒作父母的心吧！”韓夫人說。
“那么，把我嫁了吧！”
“什么？你同意了？”韓夫人驚喜交集的喊。
“只同意‘嫁’，而不同意‘改嫁’！”
“這是什么意思？”“想我是白家的人，守寡也沒有在娘家守的，所以，把我嫁過去吧，讓我在白家安安心心的守吧！古來捧著靈牌成親的，我并不是第一個！”“巧蘭！”母親驚呼?！澳惘偭藛?？”
“沒有瘋。我很冷靜，也很堅決，既是白家人，就該嫁到白家去！爹爹，您去告訴白家吧，選個日子，把我嫁過去，我要捧著白元凱的靈牌成親！”
“巧蘭，巧蘭，你考慮考慮吧！”韓夫人喊著說。
“不！我不用再考慮了，我已經(jīng)下定了決心！”
韓老爺一直沉吟不語，這時，他忽然站起身來，深思的說：“好吧！你既然如此堅決，我就成全了你，把你嫁到白家去！”“老爺，”韓夫人焦灼的叫：“你也跟著她發(fā)昏嗎？難道你就不顧全女兒的幸福。”“她的幸福握在她自己手里，”韓老爺深沉的說：“誰知道怎樣是幸福？怎樣是不幸呢？我們就依了她吧！”
于是，這年臘月里，巧蘭捧著白元凱的靈牌，行了婚禮，嫁進了白家。
五
這是洞房花燭夜。夜深了。陪嫁的丫頭繡錦和紫煙都在隔壁的小偏房里睡了，巧蘭仍遲遲不能成眠。供桌上的喜燭已燒掉了一半，燭光在窗隙吹進來的冷風(fēng)下?lián)u晃。喜燭后面，是白元凱的靈牌，墻上，掛著元凱的畫像，那像畫得并不十分好，在燭光下看來尤其虛幻。巧蘭住的這組房子是“微雨軒”，單獨的六間房子，連丫環(huán)仆婦帶巧蘭一共只住著五個人，屋子大，人少，一切顯得空蕩蕩的。窗外是竹林，風(fēng)從竹梢中篩過，簌簌然，切切然，如怨，如訴。這不像洞房花燭夜，沒有喜氣，沒有賀客，甚至沒有新郎。風(fēng)在哭，燭在哭，巧蘭倚枕而坐，禁不住深深嘆息，低低自語的說：“凱凱，凱凱！你泉下有知，必當(dāng)助我！助我度過以后那些漫長的歲月！凱凱，凱凱，是你說過，要永遠(yuǎn)保護我，你何忍心，棄我而去？”像是在回答巧蘭的問句，她忽然聽到窗外有一聲綿邈的嘆息，低沉而悠長。巧蘭驚跳了起來，背脊上陡的冒起一股冷氣，驟然間，她想起了這是一個鬧鬼的園子，窗外的聲音，是人耶？鬼耶？她坐正了身子，為了壯膽，她大聲的問：
“窗外是誰？”沒有回答，窗外已寂無聲響。丫頭繡錦被巧蘭驚醒了，從偏房里跑了過來，揉著惺忪的睡眼問：
“小姐，什么事？”“哦，沒……沒什么，”巧蘭說，窗外風(fēng)聲嗚嗚，竹葉響動，剛剛必然是風(fēng)聲，只因為這是鬧鬼的房子，人容易發(fā)生錯覺而已。別嚇壞了丫環(huán)，她振作了一下，說：“你去睡吧！”
丫頭走了。巧蘭倒在枕上，夜真的深了，該睡了。明晨還要早起，去拜見翁姑，她畢竟是個新婦呵！再深深嘆息，把頭倚在枕上，那枕頭上簇新的錦緞熨貼著她的面頰，如此良夜，如何成眠？她輾轉(zhuǎn)又輾轉(zhuǎn)，翻騰又翻騰，嘆息又嘆息……想起以往，揣摩過多少次新婚的景況，幻想過多少次洞房的柔情，誰料竟是如此！她想著想著，不知不覺的，有些昏昏欲睡了。不知怎的，她驟然驚醒了，不知被什么所驚醒，也不知為什么會驚醒，張開眼睛，桌上的燭火已燒完了。而窗外，月光染白了窗紙，在那窗紙上，卻赫然有個像剪紙般的人影貼在那兒！她猛然坐起，那黑影搖晃了一下，倏然不見。她已驚出一身冷汗，定睛細(xì)瞧，窗紙上有樹影，有花影，有竹影，何嘗有什么人影呢？只是心神不寧，眼花繚亂而已。她重新倒回枕上，卻再也睡不著了。就這樣挨著，天漸漸的亮了，好一個新婚之夜！當(dāng)黎明來臨的時候，夜來的恐怖都與黑暗一起消失了。繡錦來幫她梳洗化妝，她故意的問：
“夜里睡得好嗎？”“好呀！小姐?！薄皼]聽到什么聲音嗎？”
“你指鬼嗎？”繡錦笑著說：“張嫂說，她搬來快一年了，也沒見到過鬼。”張嫂是白夫人撥給巧蘭的仆婦。巧蘭釋然了，自己是多么疑神疑鬼呀！怪不得以前元凱要罵她膽小沒出息呢！
拜見過了翁姑，吃完早餐，白夫人帶著巧蘭參觀整個的寒松園。事實上，巧蘭在童稚的時代，就已經(jīng)參觀過這個花園了，只是白夫人不知道而已。如今，園內(nèi)的雜草都已除盡，花木已重新栽種，樓臺亭閣，都經(jīng)過細(xì)心的整理，窗欞與欄桿，也已修葺油漆過。只是那些濃密的大樹，依舊暗沉沉的遮著天，許多不住人的院落，青苔依然厚重，整個園子，還是有股說不出來的神秘與陰森。
白家人丁零落，如今，白老爺和夫人住了正樓，巧蘭住了微雨軒，元凱的哥哥元翔帶著兩個姨太太和兒子住在吟風(fēng)館，其他，像望星樓、臥云齋、夢仙居……等都空著沒人住。既無人住，就有點兒空蕩蕩的顯得荒涼。最后，她們來到了落月軒的門口。巧蘭驚奇的發(fā)現(xiàn)，那落月軒也整理過了，門口的雜草已除，門上的封條也拆掉了，那生銹的大鎖，也已取下，但是，那厚重的門仍然關(guān)得密密的，不像別的院落那樣開放。白夫人站住了，帶著一點神秘的意味，對巧蘭說：
“這是落月軒，我必須告訴你，這道門是一扇禁門，你決不能走進去?！薄棒[鬼嗎？”巧蘭沖口而出的說。
“哦，你已經(jīng)聽說過了！”白夫人深深的看了她一眼?！笆堑模@兒鬧鬼，或者你不信邪，但是，整理這園子的時候，我進去過一次，雖然是大白天，卻寒風(fēng)砭骨，讓人毛骨悚然，所以，我們?nèi)匀话崖湓萝庩P(guān)閉著，不管是真有鬼，還是假有鬼，我們寧可避鬼神而遠(yuǎn)之，是不？”
“是的?！鼻商m應(yīng)著?！澳阕詈靡哺嬖V你的丫頭，千萬別進去。我們剛搬來的時候，有個男工撞了進去，說是親眼目睹一個吊死鬼懸在亭子里，嚇得他病了好幾個月?！?p> “哦，真的呀？”巧蘭打了個寒噤。
“我們離開這兒吧！”白夫人拉了拉衣襟?！安恢醯?，看了這扇門，就叫人心里發(fā)毛。”
她們離開了落月軒，向望星樓走去。白夫人仔細(xì)的看了看巧蘭，不經(jīng)心似的問：“昨夜睡得好嗎？”“哦……是的，還好?！鼻商m言不由衷的說。
“臉色不太好呢！”白夫人關(guān)懷的說：“等會兒我要吩咐廚房里給你做點好的吃，補補身子，年紀(jì)輕輕的，太瘦弱了?！?p> 巧蘭俯首不語。太瘦弱了！為誰憔悴呵？這又何嘗是吃的東西能補的呢？“住在這兒，想吃什么，要用什么，都告訴我。”白夫人繼續(xù)說：“再有……”她頓了頓?！叭f一夜里聽到什么響動，或看到什么，別害怕?！鼻商m受驚的抬起頭來。
“您指什么？媽？”白夫人咬了咬嘴唇，欲言又止，猶疑了好一會兒，她終于還是說了出來：“巧蘭，你知道這個園子一向是鬧鬼的?！?p> “不是說僅限于落月軒嗎？”巧蘭問。
“我只是說，落月軒的鬼鬧得最兇而已?！卑追蛉擞行┳晕颐艿恼f：“我們搬來一年了，雖然沒真撞著什么，可是，夜里總有些奇奇怪怪的聲音，像腳步聲啦，嘆氣聲啦……偶爾，還會依稀恍惚的看到窗外有人影呢！”
“哦！”巧蘭愣愣的應(yīng)了一聲，腦后的汗毛又直豎了起來，背脊上的涼意在擴大。那么，昨晚自己的所見所聞并非幻覺了？那么，是真有人影和嘆息聲了？想想看，如果那個“鬼”有什么惡意的話……哦，天！她不自禁的打了個冷戰(zhàn)。
“噢，巧蘭，你也別害怕，”白夫人立即說：“我們在這兒都住了一年了，盡管有聲音有人影，對我們也沒什么影響，時間久了，習(xí)慣了，就見怪不怪了！我告訴你，只是要你心里上有個準(zhǔn)備，聽到什么，或看到什么，別理它，關(guān)緊門窗睡你自己的覺就好了。”“哦，知道了?！鼻商m說，有股好軟弱好軟弱的感覺。元凱說得不錯，她是個沒出息的膽小鬼！
白夫人悄悄的，研判的，又深思的打量了她一會兒?！扒商m，”她懇摯的說：“假如你在這兒住不慣，別勉強！……唉！苦命的孩子！我要和你說句心里的話，隨時，你想回家的話，就可以回去！那個婚禮，不過是個兒戲而已。你還是個清清白白的大姑娘……”
“噢，媽，您怎么說這種話呢？”巧蘭心里一急，眼淚就奪眶而出了?？诓粨裱缘恼f：“如果我心有二志，還嫁過來干嘛？您認(rèn)為那婚禮是兒戲，我卻看成神圣的誓言，反正我這一生，是已嫁了元凱了，如再變節(jié)，天打雷劈！全寒松園的鬼，連元凱的鬼魂在內(nèi)，都可以聽到我的誓言，作我的見證！”
“哎呀，孩子，發(fā)這些誓作什么？”白夫人急急的說，一把用手蒙住了巧蘭的嘴，一面四下里觀望，好像那些鬼魂真在附近作證似的。好一會兒，白夫人放下了手，忍不住嘆了口長氣，緊握住了巧蘭的手說：“好姑娘，你這一番心，鬼神都該佑你！愿你有個好結(jié)果吧！”
好結(jié)果！未曾新婚，已然守寡，還能有什么好結(jié)果呢！難道還希望她改嫁嗎？婆婆是神志不清了。巧蘭苦笑了一下，心底的創(chuàng)痕又在流血了。
六
三個月過去了。這三個月對巧蘭來說，并不平靜。除了晨昏定省以外，她有許許多多漫長的，寂寞的時間，盡管做做針線，讀讀書，寫點詩詞，或在園內(nèi)散散步，都無法排遣內(nèi)心那股濃重的憂郁和空虛。而最可怕的，是那些無眠的長夜，和那些困擾著她的寒松園的鬼魂！自新婚之夜以后，她又有好幾次聽到那種綿邈而深沉的嘆息，也好幾次看到窗外晃動的人影。有婆婆的警告在先，她不像第一次見到時那樣恐懼了，可是，每當(dāng)看到或聽到，她依然會有毛骨悚然之感。一天晚上，她派遣紫煙去吟風(fēng)館向元翔的姨太太許娘姨借繡花樣子，紫煙回來時竟嚇得面無人色，連滾帶翻的沖進門來，抖成一團的喊：
“有鬼！有鬼！有鬼！”
“怎么了？別叫！”巧蘭說，用皮襖裹住她，叫繡錦取了一粒定神丹來給她吃，一面問：“你看見什么了？”
“一個鬼，從我們那竹林里跳出去！哦，哦，哦……”紫煙牙齒和牙齒打著抖：“只有僵尸是那樣跳的，我知道，那樣硬繃繃又輕飄飄的！”“硬繃繃怎么還會輕飄飄？”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