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云華回頭看去,斜前面項抗正趴在桌上呼呼大睡,三個女孩子圍著他,正在憋著笑、往他束起的頭發(fā)上面,插著一些小野花。張云華和李卓然對視一眼,輕笑道:“實在淘氣?!彼樦椏沟淖幌蚝罂慈?,坐在項抗后面的趙清州并沒有受到姑娘們的干擾,而是低頭寫著什么。趙清州一直喜愛穿一件荷莖綠的褙子,人在座位上面坐得筆直。
張云華從一開始,看待趙清州便有一種不同于旁人的青眼,欣賞他的清奇浩然,欣賞他的安定泰然,和每次課堂上趙清州引經(jīng)據(jù)典滿腹經(jīng)綸的樣子。他沒有與人說起過,只是內心想要與趙清州,熟識一些,再熟識一些,就能將他胸中的丘壑看得清晰明澈。
趙清州十四歲鄉(xiāng)試中舉,婉拒了朝廷安排的閑職,從臨安下轄的南樓鄉(xiāng)來到臨安,準備參加三年后的春闈會試。他住在館驛里面,與長帆兩個人一面幫工,一面讀書。趙清州負責幫人抄寫書卷,小長帆則是幫助館驛做些買酒買菜一類的雜事,主仆二人半工半讀來維持生計,雖然清苦些,卻也能保證衣食。
后來機緣巧合,在這家小館驛里面,趙清州遇到了前來會友的李卓然,兩人一見如故,對酒漫聊之后,李卓然第二天便將趙清州帶到了歐員外那里,想要讓趙清州一起入書院讀書。歐員外一向是個愛才如命的人,被眼前少年的膽略和文才所感動,將清州與長帆安置在了廬陽書院,并請他為書院的翰文閣的藏書造冊、編纂書目,用以抵扣學費。
從那以后,張云華便日日得見一抹荷莖綠的身影,出現(xiàn)在書院之中,每次看到,便覺得舒暢與安心。下了學,張云華總喜歡陪趙清州去翰文閣共同編纂書目,兩個人一面抄錄,一面談論著手里的書;遇上沒讀過的,便抵著頭在燭火下共看。一日二人讀了《列子·湯問》,十分感慨,張云華道:清州你若是俞伯牙,那我定然是鐘子期,這世上,沒有人比我更懂你的弦上之音。趙清州聞言笑著說:“善哉,子之心而與吾心同?!?p> 眼下清州似乎察覺到了云華的目光,回頭對他笑了一下,輕聲說道:“我在默寫《司馬法》。”張云華道:“好記性,昨日才看的書,你都背下來了?”趙清州點點頭:“正寫到‘故國雖大,好戰(zhàn)必亡;天下雖安,忘戰(zhàn)必危。天下既平,天下大愷,春蒐秋狝,諸侯春振旅,秋治兵,所以不忘戰(zhàn)也?!?p> 張云華正想說些想法,忽見得趙清州前面的項抗動彈了一下,似乎要醒,三個姑娘頓時笑著四散逃開,輕手輕腳回到自己各自的位置上。李卓然見狀配合地喊道:“老項,你看這里。”項抗回頭向后看去,他身量寬厚,看起來很有英武之氣,可此時腦袋上橫七豎八別滿了細碎的小花,對比鮮明,十分好笑。
李卓然夸張地大笑起來,拍得硯臺都要跳起來。項抗覺察出了不對勁,摸了摸頭頂,扯下來幾朵小花,氣呼呼地說:“這。。這到底是誰干的?”說完自己也被逗笑了,眾人便一齊大笑了起來。當年大家都未及弱冠,還都未見識到人間險惡,因此一派天真,都活得恣意而痛快。如今想起,張云華覺得那一張張笑臉,如在眼前,又恍若隔世。
“云華哥哥,你發(fā)什么呆呢?”童凝兒的聲音把張云華拉回了現(xiàn)實,他邁過門檻走進堂屋說道:“沒什么,你們的重聚,讓我想起一些往事來?!睔W錦書道:“云華哥哥,我們有好消息要告訴你,凝兒已經(jīng)把清州的事情,原原本本講給童伯父聽了,童伯父說,現(xiàn)在等等三司聯(lián)審的結論,若是罔顧公正,他一定出面周璇?!?p> 張云華道:“若真是如此,清州便有救了?!蓖齼簠s似乎有些心事道:“可是今天父親派去打聽消息的人,去了兩撥,都沒有打探到什么風聲,按說不該是這樣的?!碧K夢棠忙寬慰道:“應該沒事的,三司會審有刑部的程大人為我們主張,大理寺的鄭大人,曾是韓清之大人生前的故友,為人錯不了的?!?p> 童凝兒點點頭道:“那便等等吧?!睔W錦書道:“凝兒,你晚上也住在清平齋么,我們三個好久沒有睡在一起了?!蓖齼簱u搖頭道:“今天就不了,我回去等消息?!闭f著便站起身來,笑道:“錦書,你也同我回去,還是在這里惹人嫌?”歐錦書不解道:“這里誰會嫌我?”童凝兒故弄玄虛道:“礙著別人的好事,可不就要遭人嫌?!?p> 歐錦書不解其意,正想問個明白,卻看見蘇夢棠和張云華二人神色有異,立馬會意地哈哈一笑道:“我自然。。自然跟你回去,反正我留在這里也沒有什么用的?!碧K夢棠已經(jīng)習慣了童凝兒的打趣,忙拉住歐錦書笑道:“錦書,你不要聽凝兒亂說,哪有這些事,你們留下,咱們三個同住一晚?!彼呎f邊去看張云華,希望得到附和。云華莞爾,對歐錦書和童凝兒說道:“你們留下吧,不礙什么事的?!?p> 一言既出,堂屋中忽然變得極安靜,童凝兒率先打破沉默問道:“云華哥哥,你這是。。承認了?”張云華的耳后,頓時一片緋紅,只說道:“承認什么?不過是這里的房子空著也是空著?!睅讉€人正說著,忽而聽到項抗的聲音從院外傳來。項抗一進來,見到大家都在,微微有些驚訝道:“你們都在這里?!?p> 歐錦書道:“項大哥,是有消息了么?”項抗坐下道:“是,不過消息不太好。史彌遠搬出一條舊令,免了程大人審案之權?!北娙寺勓詿o不大驚,童凝兒道:“是怎么樣的舊令?”項抗嘆了口氣道:“先帝曾言及,但凡涉及朝廷大員的要案,要由門下省取代刑部,與大理寺、御史臺共同審案定刑,刑部尚書只行顧問之用,無需參與決斷。我朝確實有這個先例,當年陸明大人的案子,就是這樣審的?!?p> 張云華將手心握緊,對蘇夢棠她們說道:“昨晚我跟程大人去牢里,見到了秦國錫,一定是他,把這件事告訴了史彌遠?!表椏裹c點頭道:“現(xiàn)在門下拾遺杜金平,替代了程大人,這個人是史彌遠一手栽培起來的,估計不好對付?!蓖齼旱皖^想了一下,忽而起身道:“那我現(xiàn)在去把這件事告訴父親,讓他去面見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