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推杯換盞，轉(zhuǎn)眼間天光大亮。張?jiān)迫A吹熄了燈籠，將門大開了，想要散散屋中的酒氣。忽見紫鳳從屋中走出，忙喚她來問道：“你家姑娘，可好些了？”紫鳳道：“姑娘后半夜發(fā)了一宿的燒，還說了胡話，我和新來的那位海涯姑娘，照顧了一夜，燒才退下。這會(huì)兒姑娘醒了，卻讓我們收拾東西，說今天就要回去，我勸不住，姑娘的身子，經(jīng)不住這樣折騰的，公子快去勸勸吧。”
張?jiān)迫A聞言，既是心疼又是吃驚，忙問道：“這會(huì)兒可起來了，我能否進(jìn)去探視？”紫鳳道：“姑娘起來了，海涯正給姑娘梳頭，公子快去吧，我去后面打些熱水，稍后便來?！闭f罷便向著后院快步走去。趙清州正收拾床鋪，聞言也走過來道：“夢棠山莊有什么急事么，為何這樣急著走？”張?jiān)迫A搖搖頭道：“我去問問?！鼻逯蔹c(diǎn)點(diǎn)頭：“那你去吧，我不便進(jìn)去，今日天寒，勸夢棠還是不要走的好?！?p> 張?jiān)迫A推開房門時(shí)，海涯剛好將最后一柄珠釵，插進(jìn)了蘇夢棠的發(fā)尾。見張?jiān)迫A來此，海涯忙識趣地回避了。畢竟，張貴妃只說今日之后，讓這二人不要相見，那么今日的離別，便不在她需要看管的范圍之內(nèi)。張?jiān)迫A站在屋子中央，從蘇夢棠眼前的鏡子里，看著她的面容，今日的夢棠格外憔悴，臉上的容光減去不少。
“夢棠，你病了?！睆?jiān)迫A擔(dān)憂地說：“我待會(huì)兒出去給你請個(gè)郎中，你在清平齋多住幾日，把身子養(yǎng)好了再回去?！薄安涣耍角f那邊，出來太久了，家丁們該松懈了。況且珊瑚和侯真已經(jīng)說出了江南山莊的名號，我擔(dān)心會(huì)生禍?zhǔn)?，因此我得回去守著?！碧K夢棠聲音如舊，可她一直低頭撥弄著妝奩里面的首飾，既沒有回頭，也沒有和鏡中的云華對視。
“也不在這幾日。今日外面刮了北風(fēng)，江上冷得緊，你尚在病中，如何坐船？”云華又向前邁了一步，站在了蘇夢棠的身邊?！皼]事的，船上有火爐，我穿得也多，云華哥哥不必?fù)?dān)心?！碧K夢棠堅(jiān)持道?！澳恰冒?，”張?jiān)迫A不愿違拗：“那我也去收拾一下，與你一起走。”
“云華哥哥回青云山么？”蘇夢棠明知故問道?！拔彝慊亟仙角f?！痹迫A當(dāng)真解釋著：“我自然要送你，夢棠，你記著，今后我會(huì)日日在身邊保護(hù)你?！痹迫A的聲音，柔軟而溫暖?！拔疫@么大了，哪里還要云華哥哥保護(hù)啊?！碧K夢棠笑起來，卻依舊低著頭，將眼睛里的淚光深深藏著。
“我比夢棠大，你在我眼里，總還是當(dāng)年那個(gè)樣子。”張?jiān)迫A笑著，想要伸手摸摸蘇夢棠的腦袋，可手伸到半空，沒有敢造次，只背到了身后。蘇夢棠從鏡里瞥見張?jiān)迫A伸出的手，心中一時(shí)十分希望那只手可以在自己的身上停留哪怕片刻，讓自己再最后一次，感受一下張?jiān)迫A的溫度。
可那只手，終究沒有落下，蘇夢棠心中極為失落，強(qiáng)顏歡笑道：“不必了，云華哥哥，如今是多事之秋，我打算帶西門回去，安安靜靜地待一陣，避一避危險(xiǎn)。云華哥哥若是也想走，不如帶小秋回青云山吧?！彼f完便轉(zhuǎn)過來，起身繞過云華，坐到床邊去收拾幾件衣裙。
張?jiān)迫A忙跟過來，說道：“我與小秋，去哪里都是一樣，隨你去江南山莊，不也很好么?！彼菢痈甙恋娜耍藭r(shí)說起話來，竟帶著一絲懇求，蘇夢棠覺得心如刀絞一般，忍不住皺了皺眉。張?jiān)迫A將蘇夢棠的皺眉看在眼中，以為是自己有什么地方說錯(cuò)了，忙改口道：“不是去哪里都一樣，是我和小秋想去你那里，夢棠，是我想保護(hù)你。”他的目光求索著與蘇夢棠的對視，卻未能如愿。
“夢棠，我哪里做錯(cuò)了么？”張?jiān)迫A已有一些不安起來，蘇夢棠一反常態(tài)的的決絕，讓他有些不知該說什么、做什么?！皼]有，云華哥哥，我可能是病還未痊愈，所以精力有些不濟(jì)?！彼龑?shí)在不忍讓張?jiān)迫A心中難過，只搪塞道：“但侯真的事，讓我后怕，不知道山莊還有多少個(gè)這樣底細(xì)模糊的人，暗藏在身邊，所以打算回去閉門整治一段時(shí)日，不方便外客在內(nèi)?！?p> “外客”兩個(gè)字，讓張?jiān)迫A一時(shí)有些傷心，便沒有再開口，蘇夢棠也只是低著頭，將一件件衣裙，極為認(rèn)真地疊上。恰好這時(shí)紫鳳捧著水盆走了進(jìn)來，打破了無言的氣氛。紫鳳見蘇夢棠和張?jiān)迫A正在說話，便將盆放在架子上，打算先退出去?！叭ツ睦?？”蘇夢棠喊住紫鳳：“快來幫我洗漱，讓柴五出去雇量馬車，咱們待會(huì)兒就走?！?p> 紫鳳有些愕然，只去看張?jiān)迫A，云華無奈地點(diǎn)點(diǎn)頭，示意她照辦。紫鳳便將手巾浸入水盆中，邊擰邊道：“姑娘，小少爺還未醒呢?！薄安槐亟行阉?，反正他上了馬車也是要睡，直接睡著抱上車就是了?！碧K夢棠終于疊好了那幾件衣服，接過紫鳳遞過來的手巾擦了擦臉，說道：“東西都收拾齊備了么，把海涯叫進(jìn)來，快些收拾，外面起了風(fēng)，似要下雨，咱們快些走。”
張?jiān)迫A張了張口，只說出了一句“夢棠”，便沒了下文。夢棠笑道：“云華哥哥還有何事？”云華注視著蘇夢棠的眼睛，想確認(rèn)她究竟是不是在鬧別扭，可那雙圓圓的眼睛中，卻看不出任何情緒的摻假。云華無奈地笑著說道：“沒了，你多保重，我過些時(shí)日，去江南山莊——”“不必了，過段時(shí)日，我?guī)氯ダ手菀粠ё咦?，不知道什么時(shí)候才回來?！碧K夢棠低頭笑著說道：“云華哥哥也多保重，咱們后會(huì)有期?！?p> 張?jiān)迫A一時(shí)睜大了眼睛，他顧不上許多，上前按住蘇夢棠的肩膀：“夢棠，你昨日不是這樣的?！碧K夢棠將手放在張?jiān)迫A的手上，停留了片刻，將他的手緩緩?fù)崎_：“云華哥哥，我每日都是這樣，昨日貴妃娘娘面前，我不忍敗了娘娘的興致，所以娘娘說什么，我便應(yīng)什么?？山袢罩挥心阄叶?，便不必如此了?！彼f完這話，一松手，把手巾投進(jìn)盆中。一滴水從盆中濺出，落在了張?jiān)迫A的手上，他抬起手看了看那滴水，不忍心撫落。
“我要更衣了，云華哥哥先去吧?！碧K夢棠回頭笑靨如花地說道。張?jiān)迫A雙目微紅，點(diǎn)點(diǎn)頭轉(zhuǎn)身要走，他忽又停住，轉(zhuǎn)身對蘇夢棠說道：“夢棠，回到山莊來個(gè)信，你去朗州之前，咱們得見一面?！睆?jiān)迫A有一種奇怪的感覺，仿佛今日的離別之后，就再也見不到蘇夢棠了。
“知道了，”蘇夢棠笑著起身向前，將門打開了。海涯正站在外面發(fā)呆，蘇夢棠對張?jiān)迫A說道：“我記著這件事，不過山莊事多，很可能就忘了，云華哥哥不用等。”她扶著門，似乎想隨時(shí)等張?jiān)迫A出去之后就將門關(guān)了。
聽了這話，張?jiān)迫A臉上最后一絲溫暖也潰敗了，他已退至門外，只得用一只手也扶住門，防止蘇夢棠將它合上。他面沉似水，說道：“夢棠，你要是遇上了什么事，千萬記得告訴我，我張?jiān)迫A——”他原本不愿意這樣在他人面前剖白心跡，只想在漫長的歲月里，將自己的深愛以一種默默守護(hù)與陪伴的方式表達(dá)出來，卻不得已在蘇夢棠的絕情面前吐露：
“可為你赴湯蹈火，只要你愿意?！彼詾樗臎Q絕，是因?yàn)樽约簺]有表露出對她過多的關(guān)懷，所以忽然間，張?jiān)迫A心中涌出了許多的話：“我想照顧你一生，夢棠，我——”“云華哥哥不要說了，你的情誼我記在心間了?！彼龆鴵P(yáng)起頭看著他，眼睛里涌出了千言萬語，她拍拍自己的胸膛，又說了一句：“全都系在心間了?！睆?jiān)迫A隨著蘇夢棠的手看去，只見她穿著的那件白色對襟中衣的盤扣上，系著一根細(xì)繩，似乎綴著什么飾物，藏在了衣襟里面。就在那一刻，張?jiān)迫A已經(jīng)篤定，那藏在里面的飾物，定是他二人一人一半的那枚小玉魚。
他剛想開口，蘇夢棠忽而用力將門推上，張?jiān)迫A感受到了門板傳來的巨大合力，只得松開手，兩雙眼睛含淚隔絕在了門的兩側(cè)，一種相思之情，卻將這二人牢牢鎖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