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山河崩朽之雨·二
太陽隱去于山腰之下。
一進家門，何津便似只敏捷的倉鼠一把撲在沙發(fā)上，嚇得李光啟直抿嘴——懷孕了還這么不小心，何津果然是個新手媽媽。好在才仨月，倒也沒什么。
眨眼的功夫，何津已經(jīng)飛速換好寬松的睡衣，又摸索出遙控器，打開了電視；李光啟也已將大衣掛回了衣架，坐在窗邊藤椅上修養(yǎng)生息。
這是為數(shù)不多兩個人有空“慢下來”的時光。
今天的夜景也很美……
“光啟！你，你快過來看一下！”
突然，何津略帶驚恐的語氣讓李光啟好不容易出來的詩意頓時全無。
“咋啦老婆？”
循著何津的目光，李光啟將頭扭向了正在播放新聞的電視。
屏幕上，儀容端正的主持人今天也有了一絲緊張，額頭上甚至在滲著細汗，在演播室燈下亮晶晶地閃著，格外顯眼。
“近來，我國各地區(qū)持續(xù)發(fā)生降水，流感入侵趨勢更加激烈，預計感染人數(shù)增長速度將會進一步加快。以下插播最高防疫委緊急通知：部分感染者會對他人呈現(xiàn)出攻擊性，并且感染者本身也具有傳染性，血液、體液均會造成傳播。目前仍未找到有效治療方法。緊急預案從今日起開始在全國范圍內(nèi)實施，目前已有二十一個省進入一級響應(yīng)狀態(tài)，請大家盡量備足生活物資，減少外出……”
攻擊性……和傳染性。
聽到這兩個字眼，李光啟心中也升起一股不好的預感。
“這是不是就是你們經(jīng)常拿出來寫的喪尸??？”
何津蜷縮在沙發(fā)上的樣子使她更像倉鼠了。
李光啟樂了，這傻姑娘還真信這個！何津比自己大了小一歲，膽子卻比自己小了不止一倍！
“沒事啦，這種東西已經(jīng)被我們寫過百十來次了。你看，有很多疾病都有攻擊性和傳染性，但終歸到底也都有突出的弱點嘛！一次流感而已，就算真的是喪尸，我也會永遠保護你的！”
“嗯嗯！”
何津使勁點點頭。
“嗨，別害怕了。走，先和爸媽他們視頻一下，報個平……”
“轟！”
忽地，石破天驚的一聲巨響，炸碎整個小區(qū)的靜謐。李光啟沒說完的最后一個字卡在了喉嚨里，目光已經(jīng)被拽向了小區(qū)門口的方向。
他行至窗戶跟前。
小區(qū)門口，沖天大火滾滾而起，在街頭燃燒著，咆哮著，化作一頭沖天的火龍，噴吐出遮星蔽月的煙霧。
五層樓并不算低，這里可以看到整個現(xiàn)場。
是小區(qū)附近的那家飯店，或許是因為操作不當，或許是因為設(shè)備老化，它在一瞬悍然的爆炸后燃燒起來——在窗前都能感受到那種灼熱。
李光啟有些驚訝，這是他經(jīng)歷過的離自己最近的一次火災(zāi)。門口的飯店規(guī)模不算很小，這樣的火恐怕一時半會控制不住的。
好在消防站就在這附近，尖銳的火警聲長鳴，身穿鮮紅制服的消防員已經(jīng)來到了火災(zāi)現(xiàn)場，有序組織群眾撤離……
可是，下一刻發(fā)生的事情卻讓他徹底合不攏嘴。
火中竟躥出數(shù)個身上燃著火苗的怪人——那迅猛的速度不像重度燒傷的傷員，更像是鎖定了獵物的獵豹。
他們將離得最近的一名消防員撲倒，把那一張又一張猙獰可怖的臉湊上去……
有什么紅色的東西噴出來了。
那，那是在咬？
更遠處的街道也傳出陣陣嘶吼與哀嚎。
只是眼前，市區(qū)都發(fā)生了普遍狀況！
雖然之前也都有過零星的傳言……可是從未像今天這樣普遍和慘烈。
別，別害怕……流感，是流感。
李光啟在心底極力地自我安慰著，患者有些攻擊性而已，沒有多可怕的——至少，自己和何津都在小區(qū)里，應(yīng)該很安全。
消防員們似乎也已接收過有關(guān)通知，馬上轉(zhuǎn)變?nèi)蝿?wù)——消防車的高壓水槍對準了那些撲向市民的感染者。
被呼嘯的水柱擊中的感染者直接癱倒在地，抽搐著，再次爬起；更有甚者因為本就已經(jīng)被過度灼燒的緣故，身子直接裂成了兩截，卻依舊在地上抽搐著，扭曲著，掙扎著，如被掐斷的蠕蟲……
其余消防員也迅速拉開防線，組織市民加速撤離現(xiàn)場。驚魂未定的幾名市民也趕忙和火場拉開距離，生怕那些怪物靠近。
再遠處的市中心，零星的槍聲也變得密集，那應(yīng)該是警方在就地擊斃失去控制的感染者。
然而，更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幕發(fā)生了。
剛剛那名脖頸幾乎被啃斷的消防員竟突然像打了雞血一般站起，又沖向距離最近的另外一名消防員，他狠狠地一口咬在他的臉頰上，重復著先前感染者血腥的動作。
這距離他脖頸被咬只有不到一分鐘的間隔！
剛剛因為高壓水槍躲過一劫的藍裙女孩已經(jīng)完全六神無主——她在火災(zāi)前逃離飯店時崴了腳，原本想跑向面前的消防員尋求幫助，救救火場里的男朋友?？吹綄Ψ奖涣硪粋€消防員啃咬，她猛然一慌，想掉頭，卻跌坐在水坑里。
被咬的消防員極力掙脫，可對方卻依舊如同水蛭一般掛在他的臉上，吮吸著，撕扯著，牙齒嵌入得更深……
唰——
一大塊肉被扯下，粘帶著半張血淋淋的臉皮。
黯淡的燈光在那被感染的消防員眼中回旋，它將目光投向了癱坐在不遠處的年輕女孩。
它張開滿是鮮血的嘴，喉中發(fā)出干枯的吼聲。
她使勁地向后撤，卻因為腳崴，幾次想站起來都以失敗告終。被感染的消防員迅如豺狼，向她撲去……
李光啟一把伸手扯過窗簾，腦中還在一遍一遍回放著剛剛那血腥的場面。
脖子上濕漉漉的，有什么東西在往下滑……自己在冒汗。
“噠噠噠——”
不知道在哪條街上，步槍的齊射開始代替手槍的點射。
“嘟嘟嘟！”
手機鈴聲比槍聲都更加急促。
李光啟忙從兜里摸索出手機，過度緊張竟至于他幾次三番都差點將手機甩出去。總算是端穩(wěn)了手機，看來電人的名字——是婁厲！
“喂？光啟，你現(xiàn)在在家嗎？”
那頭婁厲的聲音明顯非常焦急，陣陣密集的槍聲更是幾乎要蓋過他的嗓音。再仔細一聽，似乎還有什么東西在大聲嘶吼。
“我，我在！厲哥你還好吧？外面……”
“聽我說！五分鐘前，全國范圍內(nèi)已經(jīng)有兩百多個市……現(xiàn)在我們?nèi)勘怀檎{(diào)出去組織防線掩護市民撤離了，我馬上就下車。你保護好何津，千萬別出門！”
那是一種不容置疑的聲音，強迫渾身上下幾十兆億個陷入了恐懼的細胞重歸鎮(zhèn)靜。
李光啟強力克制著自己，卻還是忍不住吐露出幾分畏懼：“外面那么危險，厲哥你……”
“橫豎都是死！但我不去，市民一定會先死！你們保護好自己！”
“通話已結(jié)束?！?p> 李光啟知道，自己與何津已經(jīng)全面陷入了生存時刻。窗外便是地獄，人吃人的地獄。盡管已經(jīng)有了一定的心理準備，他還是渾身發(fā)抖，上下衣襟都被冷汗浸濕。
畢竟是個正常人，就算看再多的小說……可誰在有生之年經(jīng)歷過如此血腥的場面？
火場附近已聚起黑壓壓的感染者，它們沖入毫無防備的小區(qū)。
人類在面對突然的危機時會有三種本能反應(yīng):靜止不動、逃跑、防衛(wèi)。這其中，逃跑是最佳，也是絕大部分時候生還率最高的選擇——但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了這個選項。
總不能等死。
一層只有兩戶，隔壁與自己親如父子的趙叔這個時間點肯定在家里呆著，暫時不用擔心，目前的重點是對外防御。
自己家的門是木門，抵擋不了太強的沖擊，去年忘帶鑰匙找樓上的大哥兩個人撞了幾下就撞掉了——只有專門用于防御火場爆燃的鐵質(zhì)樓層門可以提供足夠的保護。
沒有器械，樓道平臺的狹小空間是不足以通過人力的累積來破壞這種門的。
看一眼電梯，電梯還在三樓，好像被按到一樓去了，?？吭谧约哼@一層的可能性只有十二分之一……
賭一把，現(xiàn)在顧本層的樓門！
“光啟，要……要緊嗎？”
“何津！你先進里屋把門反鎖好！我不叫你千萬別出來！”
李光啟撂下一句話，關(guān)上家門沖了出去……
……
一顆鮮亮的血珠從手背的劃痕處冒出。
時間的維度仿佛被剝奪，世界進入某種了固態(tài)，連呼出去的濁氣凝結(jié)在半空，氣流轉(zhuǎn)動的紋路清晰可見。
所有聲音仿佛都消失不見，只有一種炸響的虛無聲——仿佛身處最深的海底，頭頂?shù)暮Ｋ空舭l(fā)，然后周圍巨量的海水又以山崩之勢緩緩合攏過來……
“哐——”
“歪頭！”
千鈞一發(fā)之際，一聲甩門如同落雷般響起，將陷入了凝固的一切擊碎。
緊接著，一抹黯淡的亮光擦著李光啟的鼻尖，如勢不可擋的長矛戳向門外……
它不偏不倚地從門縫穿出，正好扎在門外感染者的眉心處。長木桿是鈍的，但在使用者的手中爆發(fā)出了足夠強的沖擊力。
感染者受了這一記猛擊，失去重心，向后仰倒，直接一個踩空摔下了樓道。
作用于兩人身上許久的強大壓力驟然消失。待木棍抽回，李光啟馬上將防火門哐當關(guān)緊，將身體抵在門上。手快的小青年立即心領(lǐng)神會，撿起墻邊的鍍鋅鋼管，將它使勁插入把手間……
“嗷嗷！”
“咚！咚！咚！”
關(guān)門的瞬間，腳步聲遞進到了門前，緊接著又是一連串沉重的撞擊的敲打。戚衛(wèi)光沒有停手，又把剩下幾根水管也塞了上去，直到門把手間的空間被填滿為止。
幾個人大氣也不敢出。樓道里的燈反反復復亮了一遭又一遭……
門外是癲狂的嘶吼，門里是墳一樣的死寂。
李光啟沒有心思道謝，沒有心思注意外界的動靜——只是愣在原地，腦中反復推演著那些可怕的后果。另外兩人依舊保持著戒備緊盯大門，他們顯然沒有注意到自己的情況。
要告訴他們嗎？
李光啟的喉結(jié)上下蠕動著，不住地發(fā)著抖，在心底作艱難的抉擇。
每一寸皮膚都在瘋狂地暴汗，幾秒的功夫就濕透了他渾身的衣襟。
殷紅的血珠在黑暗中閃爍著，如一顆妖艷的寶石，又像女妖的眼珠，直勾勾地凝視著自己。
門外的感染者依舊在歇斯底里地嘶吼著，捶打著鐵門，如同地獄的招魂鼓。
那個感染者臉上的傷痕，以及傷痕附近變得潰爛的發(fā)黑的血肉，都在腦中揮之不去……
真的會變得和它們一樣？
“嗷嗷嗷！”
燈滅了。
……
“嗷嗷！”
燈又亮起。
……
李光啟并沒有等來想象中的病毒的終審判決。
傷口沒有擴大，也沒有腐爛，只是靜靜地保持著原本的樣子——甚至連血都止住了。
愈合了？
還記得剛剛那個感染者的樣子——感染了病毒的傷口應(yīng)該都會連片發(fā)黑，愈合不了，然后病情會快速惡化，順著血管入腦。
而自己卻沒有繼續(xù)出血，傷口也沒有發(fā)生潰爛和惡化。
門外的捶打聲和嘶吼聲也逐漸停息；再看一眼電梯，停在二樓后不再有運動的跡象……
呼，沒事了，沒事了。
李光啟長長出一口氣，整個人如熱化了的橡皮，順著墻哧溜一下滑坐在地上。
可能是剛剛那一下正好沒有病毒滲入，才讓自己僥幸撿回來一條小命。如果剛才是它的牙咬到了自己，那可能就真的玩完了。
“趙叔，多虧你出來一棍子把那東西捅出去，不然今天就交代在這了。”
直到這個時候，李光啟才回想起來剛剛九死一生的場面，不由得心有余悸地拍拍胸脯，又沖救場的老人連連道謝。
救場的人他認識，是住隔壁的趙國強，小時候習過一點武，后來當過兵，自衛(wèi)反擊戰(zhàn)殺過敵，退役后在警局工作，近兩年才因為關(guān)節(jié)的積傷退休。
婁厲是他的開門大弟子，李光啟叫他趙叔。
早年寫作無助時，他主動伸出援手讓李光啟寄居籬下，只讓交著低得嚇人的租金。后來有了轉(zhuǎn)機，李光啟便買下了趙國強隔壁搬空的房子住了下來。倆鄰居向來親如一家。
趙國強微微一笑，臉上的皺紋也跟著一起彎曲：“要不是隔三差五帶你出去鍛煉，你交代得更快。”
“嗨，還是您老奸巨……啊不，老謀深算！”
又沉默了片刻。
“那個小伙子，你也說句話吧?！?p> 李光啟將頭扭向了一旁沉默的小青年。顯然，剛才的一系列動作也讓他有些體力透支，他正蹲在墻角，微微地喘著氣。
“你們見過？”
出身軍營的趙國強語氣稍顯冷淡，他對這些不學好染發(fā)的小青年并不是很待見。
“啊，是，今天在超市里避雨見過一面……孩子，你家在哪？等外面安全下來，我送你回去吧。”
李光啟見他蹲著不起來，便俯下身子，盡量用和緩的語氣問道。
他并不討厭這個孩子。相反，對方剛才沒有被嚇破膽子，者乘人之危，而是選擇和他一起應(yīng)對，這讓他很欣賞。
如果沒有他，估計趙國強救場前自己就會先玩完。
此刻，他的一頭蔚藍色頭發(fā)經(jīng)過暴雨的洗禮褪去了污垢，變得清晰明亮起來，一眼看上去很自然很舒服……
那小青年如雷擊般渾身一顫。
隨即，他將頭埋入胳膊肘之間，隱去那雙深灰色的眼珠。
“……沒家?！?p> 樓道里的燈黑了下來，沒有了光源的亮，黑暗又似水一般聚攏，沒過頭頂。
樓道里短暫安靜了一小會兒，三個人沉在無聲的暗海里，呼吸著沒過身體的黑暗。
“先起來吧。你叫什么名字？”
末了，李光啟的聲音再一次響起，光芒隨之而來，重新填滿了樓道。
小青年將頭從胳膊肘中抽出，又是微微一怔，然后有些艱難地站起，靠在墻上。
枯瘦的身軀讓他看上去和稻草人似的，風一吹就能掀倒?？伤站o的拳頭卻明顯很有力，眼神也有一種尖銳的感覺——他整個人都有匕首一般鋒利的氣場。
“戚衛(wèi)光。”
他猶豫片刻，默默說道。
李光啟點點頭，從兜間摸索出一支墨綠色的英雄鋼筆——筆帽上的劃痕已經(jīng)有些年歲，這是一位日籍小說作家贈與他的禮物。從那時起，這支筆已經(jīng)伴了他十年。
“幫個忙，這是我很重要的東西，先替我保管兩天。作為回報，在外面安全下來之前……先住我這里好了?！?p>